唐玄宗在位前期,曾有一位名叫王忠嗣的將軍。他驍勇善戰,智謀百出,功勳卓著,曾兼任河東、朔方、河西、隴右四鎮節度使,較之兼任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悍然發動“安史之亂”,終結大唐輝煌盛世的安祿山,還多一鎮;他統帥20餘萬精鋭將卒,“佩四將印,勁兵重地,控制萬里,近世未有也”。更令人稱奇地是,他的部下,如郭子儀、李光弼等,都在而後的“安史之亂”中,成為平叛,維繫唐朝統治的中流砥柱。
令人不解的是,這位名將,雖在當時及後世廣得讚譽,但在社會大眾層面,卻近乎寂寂無聞。很多以唐玄宗朝歷史為背景的文學藝術作品,對他或直接無視,不予置喙;或簡略提及,成為主角們的“陪襯”。如前段時間熱播的《長安十二時辰》,作為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倒是“大放異彩”,戲份多多;她的老爹,卻慘遭編劇改名為“王忠祠”,戲份寡少。不知九泉之下的王老將軍得知此事,會有何感慨?
有人曾説:若王忠嗣不遭讒被免,不英年早逝,安祿山等或許不敢肆無忌憚地發動叛亂;唐朝,乃至古代中國的歷史,或將呈現出不同的面貌。這種説法,有沒有道理呢?下面,我們就通過王忠嗣平生事蹟和功業的梳理,對上述説法的準確性、可靠性,略作評析。
王忠嗣(706年—749年),原名王訓,華州鄭縣(今陝西渭南市華州區)人。王忠嗣出身于軍人世家。他的父親王海濱,曾任太子右衞率、豐安軍使,以驍勇聞名於世。
唐玄宗開元二年(714年)七月,吐蕃進犯隴右,唐玄宗詔命隴右防禦使薛訥率部抵禦。薛訥命王海濱為前鋒,率軍與吐蕃交戰。王海濱多次獲勝,斬獲頗多,軍功卓著。
王海濱的功績,引起了其他將領的嫉妒。當王海濱再次率軍與吐蕃激戰時,其他將領卻尋找種種藉口,遷延觀望,拒絕配合、救援。王海賓部寡不敵眾,終全軍覆滅,王海賓也血灑疆場,壯烈殉國。不過,由於王海濱等愛國將士浴血奮戰,唐朝最終取得了這場戰役的勝利。
戰後,唐玄宗下詔追贈王海濱為左金吾大將軍。還將他年僅九歲的兒子王訓收養於宮中,賜名“忠嗣”。並令李亨等皇子與王忠嗣交往。
或許父親為國捐軀,給王忠嗣極大影響。他或許出於為父親報仇的心理,或仰慕古人縱橫馳騁疆場,保家衞國的風采,因而從小就立志於武事。他不僅如飢似渴地閲讀兵法,思考前代名將謀士們的用兵佈陣之術,還熱衷於學習各項武藝技能,提升自己的單兵“武力值”。
時月就這樣一天天的流逝了,王忠嗣也慢慢長大成人了。他為人勇猛剛毅,寡言少語,富於用兵謀略,頗有父親遺風。唐玄宗經常與他談論兵法,王忠嗣智謀百出,對答如流,頗受唐玄宗器重。唐玄宗曾多次讚揚他説:“你今後必然會成為一代良將啊。”
為讓王忠嗣得到歷練,唐玄宗命他任代州別駕。王忠嗣上任後,在轄區內採取鐵腕手段,“掃黑除惡”。素來跋扈飛揚的大姓豪強,紛紛收斂行跡,不敢輕易觸犯法禁。
除處理轄區政務外,自持武勇的王忠嗣還經常率騎出塞,巡視邊疆,震懾異族。皇子李亨(後來的唐肅宗)得知後,憂心忡忡,稟告唐玄宗説:“王忠嗣雖勇於武鬥,卻有輕敵之嫌,恐怕一旦不慎,會有閃失。”因此,唐玄宗詔令王忠嗣回朝。
此後,王忠嗣雖多次在河東、河西等邊鎮任軍職,但都因唐玄宗擔心他在強烈的為父復仇意願驅使下,盲幹、蠻幹,而屢屢詔誡各地鎮將不可授其重任,而無所事事。唯有開元二十一年(733年),他親率數百精兵,偷襲吐蕃,斬殺數千人,繳獲羊馬以萬計的軍功,眩暈了唐玄宗及一眾朝廷大員。一顆即將小宇宙全能爆發的將星,正在冉冉升起。
無論是堪稱爆表的單兵武力值,還是運籌帷幄排兵佈陣,王忠嗣都爆發出了驚人的天賦。在與吐蕃人交戰時,他不僅智謀百出,克敵制勝;即便落入敵人重兵包圍時,他也敢單人獨騎,衝入敵陣,“左右馳突,獨殺數百人”。不輸當年趙子龍單槍匹馬在長坂坡衝鋒陷陣的風範。
因軍功顯赫,王忠嗣軍職也不斷升遷,由左金吾衞將軍同正員、左羽林軍上將軍、河東節度副使、兼大同軍使,終於開元二十八年(740年),以年僅35歲英年壯齡,出任河東節度使。次年,兼任朔方節度使。
王忠嗣之所以年僅壯齡,即兼掌河東、朔方,當然不僅僅靠的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個人武力值,更有巧妙縝密的謀劃。他曾巧施反間計,使突厥各部自相攻伐;趁其內耗嚴重之際,再以唐軍大兵壓境,摧枯拉朽,攻城略地。
在王忠嗣陰謀、陽謀兼用,拉攏、暴擊軟硬兼施下,一度強盛的突厥內部支離破碎。就連烏蘇米施可汗,也在天寶三年(744年)被部下斬殺,傳首長安。自此,塞外安定,突厥不敢犯邊。在與吐蕃、吐谷渾等部族的頻繁戰爭中,王忠嗣所部也捷報頻傳,開疆拓土。
天寶五年(746年)正月,軍功卓著、聲威赫赫的王忠嗣不負眾望,出任河西、隴右節度使。不久,又暫掌朔方、河東節度使事。一人而身兼四鎮節度使,統率20餘萬精將鋭卒,節制萬里。麾下將領,也可謂人才濟濟,如哥舒翰、郭子儀、李光弼、李晟等,皆成為“安史之亂”中及唐朝後期平叛、護國的元勳虎將。自唐朝開國以來,無出其右者。綜觀大唐全史,除曾一身兼任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堪與其比肩外,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隨着年齡、閲歷的增長,曾經年少氣盛、自恃勇武,動輒暴擊敵酋的王忠嗣,日漸沉穩持重。他經常對別人説:“國家和平時,將軍的主要職責,不應是動輒使用武力,以耗費國力和將士的死傷為代價,來博取個人的榮耀功名;而應以撫卹部下、保持邊疆安寧為主。”基於這一信念,王忠嗣不再動輒出兵擊敵。或許基於“功高震主”的顧慮,早在天寶五年四月,王忠嗣就以不習慣河、隴風俗人情為由,急流勇退,堅辭朔方、河東節度使之職。
王忠嗣不願意再以耗費國家財力物力,以成千上萬將士的鮮血和生命為代價“折騰”了,好大喜功的唐玄宗卻不樂意了。因為,此刻一直縈繞在開創大唐開元盛世的唐玄宗頭腦中,令他茶飯不思、寢食難安的,是一個叫石堡城的地方。
名不見經傳,現代人已很少知道的石堡城(今青海省湟源縣日月鄉石城山),當時可是名聞遐邇的大唐、吐蕃必爭的戰略要地。石堡城的東面,就是“天下富庶者無出隴右”的隴西郡。吐蕃若佔石堡城,唐朝西部可謂門户大開,再無險可守。吐蕃鐵騎大可揮師隴西,一鼓作氣,奪佔富庶的河隴平原;進而揮師東進,爭奪中原。唐朝若得石堡城,就可據險而守,遏制吐蕃人的入侵。
因此,從唐高宗時開始,至唐玄宗時,唐、蕃圍繞石堡城,曾發生過六次大規模的爭奪戰。最近的一次,也是讓唐玄宗感覺“倍有面子”的一次交戰,爆發於開元十七年(729年)三月, 時任朔方節度使李禕通過一場精彩的遠征突襲戰,一舉收復被吐蕃奪佔數十年的石堡城。逼使吐蕃稱臣納款,臣服唐朝12年。
令唐玄宗如鯁在喉、鬱悶無比的是,一直蟄伏稱臣的吐蕃人,竟敢效法唐軍,於開元二十九年(741年),也實施了一次堪稱經典,可寫進兵法的奇襲戰,再次奪回石堡城。
將此戰失利視為奇恥大辱的唐玄宗,調兵遣將,誓奪石堡城。大唐最牛將領王忠嗣,自然被唐玄宗寄予厚望。可惜,經過縝密的思考、謀劃,王忠嗣給唐玄宗潑了一桶冷徹心骨的冰水:石堡城易守難攻,不宜倉促出戰。目前的上策是:休兵秣馬,觀察勢態,待時機成熟,再奪取它。
當然,王忠嗣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建議,並不是他認為石堡城沒有戰略價值。相反,王忠嗣經過深謀遠略,已經覺察到,如果和吐蕃在石堡城糾纏拉鋸,勢必給大唐造成極大的國力、軍力的損耗。相較而言,如果部署得當,積石山(今甘肅省臨夏州境西界中南段南起土門關、北至黃河邊一系列山峯及其東側山峯的總稱)也可以有效地屏障西北。
經過周密部署,王忠嗣指揮唐軍,發動積石山之戰。此戰不僅重創吐蕃精鋭力量,還奪取、控制了積石山區域。戰後,唐軍沿積石山修築了眾多防禦工事,石堡城失守將引發的門户洞開的風險,已大為降低。因此,或許在王忠嗣看來,石堡城已形同雞肋,無需血戰攻奪了。
然並卵,石堡城的失守,在唐玄宗看來,是蕞爾小邦的吐蕃對天朝,對天子尊嚴的肆意侮辱和踐踏。儘管積石山之戰獲勝,但出於“面子”的需要,唐玄宗勒令王忠嗣,必奪石堡城。
面對皇帝雷霆震怒和難測天威,李光弼等將領勸説王忠嗣要識時務。個性倔強的王忠嗣卻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豈能用數萬將士的鮮血和性命,來換取我個人的官職和榮耀!”
得知王忠嗣的態度後,唐玄宗極度震怒,對王忠嗣態度也發生劇變,這就給妒賢嫉能、口蜜腹劍的奸相李林甫提供了一次難得的機會。他暗地指使濟陽別駕魏林上奏,誣告王忠嗣任河東節度使時,曾對時任朔州刺史的魏林説:“早年與忠王(太子李亨)在宮中一起生活的日子,真令人留戀;陛下如今年邁了,我願意尊奉太子。”
對宮闈權爭極度敏感的唐玄宗聞奏後,勃然大怒,於天寶七載(748年),下詔解除王忠嗣兵權,押解入京,並命三司嚴加拷問,王忠嗣是否説過、做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或事。在李林甫的攛掇、操作下,王忠嗣幾乎被陷害致死。
曾為王忠嗣部將,因驍猛善戰成為唐玄宗新寵,此時代替王忠嗣出任隴右節度使的哥舒翰,冒着丟官喪命的風險,上奏替王忠嗣辨明冤枉,並請求以自己的官職替王忠嗣贖罪。唐玄宗才怒氣稍減,將王忠嗣貶為漢陽郡太守,後轉任漢東郡(今湖北隨州)太守。
天寶八載(749年),鬱鬱寡歡的王忠嗣暴卒,終年四十三歲。一代將星,就此黯然隕落。
也正是王忠嗣辭世之年,唐玄宗命哥舒翰為主將,率六萬精兵,發動了石堡城會戰。唐軍付出了死傷一萬餘的代價,殺傷俘虜的吐蕃兵,竟然不到600人。如此戰損比,充分印證了王忠嗣此前的預見。“詩仙”李白曾寫詩《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描述此事説:“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唐玄宗不辨忠奸賢愚,自毀長城。致使七年後,當安祿山悍然發動叛亂,“漁陽鼙鼓動地來”時,唐軍一時竟無能與之抗衡的將帥。唯有顏杲卿、張巡等文官小吏,奮起反抗;卻如以卵擊石,紛紛殉國。唐玄宗也落得倉皇西竄、馬嵬喪愛、四川失位的悽慘下場。不知道在他淒涼的晚年,回顧一生崢嶸歲月時,是否會想起王忠嗣來?是否會為自己當年意氣用事、聽信讒言、自毀長城的行為而深深的懊悔?幸運的是,王忠嗣當年提拔、栽培起來的舊部郭子儀、李光弼等,不負眾望,承擔起了平定叛亂的歷史重任。王忠嗣若泉下有知,當亦含笑瞑目了。
1.(後晉)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2.(宋)歐陽修等:《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3.白壽彝總主編:《中國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4.王仲犖:《隋唐五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作者:浩然文史·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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