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成都49中事件”引發的巨大輿情,新華社深夜發佈的調查報告給出了答覆。調查報告中最令人深思的部分在於,學校心理諮詢室對小林的心理測評結果是“狀況良好”。小林的媽媽説小林當天早上還笑着和她説“拜拜”,但一些同學在警方調查中反映小林性格相對內向,警方在他的QQ號聊天記錄中發現他有自我貶低的言論,表現出自我否定和多慮的情況。這種外在表現與真實內心世界的巨大反差,也許只能説明,能真的瞭解小林的人並不多。
美好的生命迅速隕落讓人痛惜,但是發生在青少年身上的這種自殘行為卻經常出現在新聞裏。我們的父母太愛自己的孩子,卻在他們進入青春期後無法聽到他們內心真實的聲音。即使是已經成年的我們,在回憶自己青春期的時候,或許也能感受到當年難以向父母直抒胸襟的無奈,這不僅僅是難以出口,也許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青春期的自己為何會那樣?
今天我們選擇“從青春期的大腦變化看青春期的特點”這個角度來總結青春期。當然我們概括的可能不夠全面,但也許對我們自己以及父母重新審視青春期能帶來一些啓發。
以下這篇文章經出版社授權,摘編整理自《青少年大腦使用説明書》,內容有刪減,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原作者 | 薩拉-傑恩·布萊克莫爾
摘編 | 申嬋
《青少年大腦使用説明書》,[英] 薩拉-傑恩·布萊克莫爾 著,周芳芳/曹巍 譯,中信出版集團 2019年1月
青春期是我們的自我意識和為人處世方式的重要形成期,也是人生體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科學研究中,青春期經常被簡單地定義為人生的第二個10年,世界衞生組織也認同這一定義。但有人認為,不應該把青春期限定在一個特定的生理年齡範圍內。
20世紀初,心理學家斯坦利·霍爾(Stanley Hall)首次提出了青春期是一個發展階段的概念。他指出,人類從十二三歲起進入青春期,之後會一直持續到22~25歲。今天,青春期被定義為人生的一箇中間階段,當人體出現生理變化時,青春期開始;當人們在社會中獲得穩定和獨立的身份時,青春期結束。根據這個定義,青春期始於可測量的生理變化,結束於可描述的社會身份。
在西方,青春期通常被定義為始於11或12歲,結束於18或19歲,晚一些的在25歲左右。在其他一些國家情況則完全不同,孩子們一到青春期就被要求在經濟和社會方面實現獨立。在有些國家,人們甚至並不認為青春期是一個發育階段,也沒有針對這個時期的專有詞彙。實際上,經常有人懷疑青春期是西方國家近些年發明的全新概念,但其實不是。我們可以很肯定地説,在所有文化中,青春期都是一個重要的、與眾不同的、獨立的生物學發育階段。青春期的一些典型行為,比如愛冒險、自我意識覺醒、易受同伴影響等等不只是西方青少年有,它們也普遍存在於各個文化中。
青春期大腦的發育和兒童期及成年期的不同
人從出生到成年的轉變是十分驚人的。一個新生兒幾乎沒有任何理解能力,無法獨立生存,最終他是如何變成了一個獨立自主、有能力的成年人,無須依賴他人的照顧?不管在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這種轉變都無比巨大。幾百年來,科學家一直試圖弄清楚人類思維或人類大腦的發育過程。
在青春期和成年早期,大腦變化最持久、最顯著的區域是前額皮質。前額皮質位於大腦最前面,主要負責各種高級認知和執行過程,包括決策、計劃、抑制不恰當或者冒險的行為、社會互動、理解他人和自我意識。
皮質的其他區域在青春期也經歷了長時間的發育,比如顳葉皮質主要負責語言、記憶和社會認知,頂葉皮質主要負責規劃運動、空間導航和多感覺加工。總的來説,青春期大腦的生理發育和兒童期及成年期是不同的,青春期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大腦發育階段。
青少年在思考自己時背內側前額皮質區會更活躍;而成年人並非如此。和兒童相比,成年人在思考自我時另一個腦區更活躍,即外側顳葉皮質,這是記憶提取的重要腦區。因此研究人員得出結論,在完成任務時,成年人比兒童更多地運用了存儲在記憶中的自我認知,而兒童很少依賴記憶中的自我認知,反而會利用背內側前額皮質區進行更多內省。
據教育研究者説,在青春期早期會出現學業表現倒退現象。在12~14歲,有些學生的學習成績會比前一年有所下降,之後他們的成績又開始緩慢提高。教育研究者認為,這可能是因為孩子的升學壓力所致,隨着社交圈變大,社會和學習壓力都增大了。也許不止如此,學業表現在某種程度上是青春期早期大腦變化的反映。
青春期是自我意識形成的關鍵時期
在青春期,我們的社會自我(即他人對我們的看法)佔據主導地位。步入大學之後,我渴望讓我的新同學認識一個全新的我。他們和我做着同樣的事情:在牆上貼海報,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加入各種大學社團,比如橄欖球隊、網球隊、槌球隊或者品酒社。每個人都在告訴別人他/她是誰。
雖然自我認同在整個生命歷程中不斷髮生變化,但到青春期晚期,絕大多數人都形成了“我是誰”的自我意識,構建了其他人對他們的看法或評價。源於他人對我們所做出的評價的自我意識,通常被稱為“鏡像自我”。
我們會想象自己給他人留下了什麼印象,他人又會如何評價我們,由此產生滿足、尷尬、驕傲、羞恥或者愧疚等感覺。我們對不同的人也會區別對待,比如,和在同事面前相比,在家人面前我們會更隨意,顯露出更多的真實自我;在家人和同事面前,我們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和兒童相比,青少年更常拿自己和他人進行比較,更清楚其他人也在比較和評價他們,並且更重視這些評價。換句話説,在青春期,鏡像自我在自我發育過程中開始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我們越來越能夠意識到也越來越關心他人對我們的看法。
青春期的到來常會導致一些人的大腦變得尤其脆弱,以至於出現了令人崩潰的錯覺和妄想。很可能各種不同的環境經歷都會影響青春期的大腦發育,比如同齡羣體、家庭環境、教育和學習環境、上網、玩遊戲、喝酒、抽煙及吸毒等。
處於青春期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尷尬和難為情
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女兒們正處於青春期。他告訴我,他覺得對青春期的她們來講,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她們的尷尬程度,尤其是因為父母的行為引發的尷尬。在青春期之前,如果她們在超市裏行為不端,爸爸就會承諾,只要她們聽話,作為獎勵他將會唱她們最喜歡的歌,孩子們立刻乖乖聽話。但進入青春期後,這種承諾反而變成了一種威脅:在她們看來,沒有比爸爸在公眾場合唱歌更令她們尷尬的事情了。
與兒童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更容易感到難為情。另外,與兒童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的皮膚電傳導(由皮膚汗腺分泌活動產生,用於衡量喚醒和壓力狀況)水平顯著提高,大腦內側前額皮質活動也會明顯增強。內側前額皮質是“社會腦”(socialbrain,和理解他人相關的大腦區域網)中的一個關鍵區域,是一個負責自我反思的區域。
大腦和身體其他部位出現的這些生理反應表明,當人們認為或者預計其他同齡人會觀察自己時,都會感覺尷尬,在青少年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在青春期早期(11~14歲),當青少年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他人有能力評價他們時,這種情況變得非常常見,但其實青少年過於重視這件事了。
當青少年開始提出“我們是誰”和“我們如何與他人和諧相處”的問題時,他們就會變得更容易難為情,甚至會想象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觀眾,即“假想觀眾”(imaginary audience)。這個術語是由心理學家戴維·埃爾金德(DavidElkind)於20世紀60年代創造出來的。它描述了青少年假想有人在時刻觀察和評價他們,而實際上這個人根本不存在的情況。
對於一個14歲的女孩來説,如果在她朋友眼中下棋是一種過時的遊戲,她就不會和她的爸爸或者兄弟姐妹一起玩這種遊戲。
很多社交媒體都是按照青少年的喜好設計的,目的是滿足他們分享自己的信息、被他人評價以及窺探他人生活的渴望,比如臉譜網(Facebook)、色拉布(Snapchat)和照片牆(Instagram)等社交網站。
最近很多研究表明,從兒童到青少年這個階段,假想觀眾感會逐年增強,成年後這種感覺依然強烈。這表明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可能都過於在乎他人對我們的看法了。比如,雖然臉譜網是由年輕人創立的,其服務對象也是年輕羣體,但現在它在成年人中也越來越受歡迎了。所有人似乎都十分關心他人的看法,社交媒體擴大了我們的這種需求,讓我們可以更明確地把它表達出來。即使進入了成年期,“我是誰”的意識依然在不斷地進化。
青春期孩子的自省能力較弱
我們的自我意識不僅依賴於我們的鏡像自我,也在某種程度上源於我們根據自己對過去和現在事件的反應做出的自我評估。有一種與之相關的現象叫作“內省”或者“元認知”,這是一個審視、洞悉我們情緒和想法的過程。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你感覺緊張、焦慮,還是滿足、興奮?這些情緒都可能通過某種方式影響你的行為表現,你也許能夠洞悉自己行為背後的情緒,也許不能。問自己為什麼會產生某種感覺,然後為自己的情緒找出理由,這就是一種內省形式。
內省的另一種形式是反思我們對自己的決定和行動的自信程度。當你針對一個問題給出答案時,你往往會覺得那就是正確答案。但事實並非如此,有時我們知道自己是正確的,但有時我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某個決定或者採取某種行動,即使知道原因,也可能不知道對錯。想象一下,你正在玩一個益智遊戲或者做一個常識測驗當碰到難題時,你有多大把握能給出正確答案?
對自己的行為和反應,每個人的洞見都是不同的。有人做出了決定,但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或者給出了問題的答案,但不知道正確與否,這表明他們的內省能力較弱。也有一些人,他們非常清楚自己知道什麼,當他們給出問題的答案時,他們心裏清楚哪些是正確的,而哪些只是猜測,這表明他們擁有較強的內省能力。
當青少年認為自己被同齡人觀察而感覺難為情時,通過大腦掃描觀察到的活躍腦區恰恰就是前額皮質。而成年人比青少年更多地運用了社會腦網絡的另一部分——顳頂聯合區。研究表明,青少年和成年人在進行自我反思時,大腦活動模式存在差異。
有一種解釋是,青少年和成人在完成這些任務時採用了不同的認知策略,也就是説思考自我的方式隨着年齡而改變,這將會通過大腦活動的不同模式反映出來。在內省時,青少年會把更多的意識放在思考自我上;而對成年人來講,或許思考自我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不需要有意識地去做了。成年人閲歷豐富,腦中存儲了大量的記憶,有需要的時候他們可以隨時翻閲這些記憶,不必有意識地思考自我,而青少年的大腦還做不到。
朋友,對於青少年很重要
在青春期,朋友很重要。過去幾十年的研究和現在的新研究無一不表明,和其他人生階段相比,青少年更看重朋友。對青少年來講,被同齡人接受很重要,所以他們最容易受同齡人影響,特別是冒險和做決定時。
社會心理學對青春期同齡人重要性的研究已有較長一段時間了。20世紀90年代,在美國公開發表的一系列研究中,研究人員為9~15歲的青少年提供尋呼機,並在一週內每天不定時地呼叫這些青少年,詢問他們在哪裏、正在做什麼、和誰在一起,以及他們的心情如何。
幾年後,研究人員再次對他們進行了測試。研究人員對收到的大量回復進行了分析,試圖找出實驗對象的回覆隨着年齡增長的變化情況。這些研究表明,美國青少年(尤其是女孩)隨着年齡的增長和朋友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而和父母等家人待在一起的時間卻逐年減少。
研究結果還顯示了性別差異。和兒童時期相比,青春期女孩和朋友相處的時間增加,和父母相處的時間減少,獨處時間變化不大。青春期男孩的獨處時間增多,和朋友相處的時間沒有太大變化,和父母相處的時間減少。這種差異非常有趣,但需要注意這些都是平均值,並非所有男孩和女孩皆如此。
另外,這項調查最初是在1991年進行的;如果今天重複這項研究,結果可能完全不同。那時社交媒體還不存在,聯網遊戲也很少,手機更是沒有普及。如今,青少年之間的交往多是通過互聯網或者即時消息。這些當然也是社會交往,但和麪對面的社交方式完全不同。
最近有很多研究發現,不同文化環境中的青少年之間也存在差異,比如在日本、韓國和印度,青少年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時間跟兒童時期一樣多。這表明,在考慮青春期發育問題時,文化背景也需要加以重視。
不同文化會對青少年施加不同壓力,在一種文化中被認可的青春期行為,在另一種文化中卻有可能是不被允許的。很多西方文化中的青少年不僅和朋友相處的時間比兒童時期增加了(當然,他們也變得比以前更加獨立了),而且在青春期,同伴壓力的重要性也變得尤為突出。對他們來講,同齡人的看法比家人的看法更重要。
為什麼同伴的看法變得很重要?20世紀80年代晚期的一項研究給出了答案。研究對10~13歲的兒童進行了採訪,詢問他們對友誼的看法。這些孩子回答道,朋友能夠提供陪伴、鼓勵和支持,但他們並不覺得同齡人的接納會影響他們的自我評價(即他們的自我價值)。相較而言,13~17歲的青少年則認為,朋友對他們的評價會影響他們的社會情感或者個人價值,被同齡人排斥意味着他們沒有自我價值。
青少年特別擔心自己被同齡人羣體排斥,對是否融入他們的社會環境非常敏感。這就使他們會把朋友的看法融入自己的看法,以期滿足朋友的期望和符合社會規範。
青少年更愛冒險
吸煙、酗酒、不安全性行為、危險駕駛等行為在青少年羣體中很常見。青少年,尤其是青春期的男孩,人們對他們的典型印象就是不計後果的冒險家。
導致青少年愛冒險的環境因素有很多,眾多因素中很明顯的一個是父母和社會給予他們更多的自由。和兒童相比,青少年更加獨立,受到的監管更少,經常被鼓勵自己做決定,這些為他們提供了更多的機會去探索和冒險。而兒童做決定時,父母經常會設置各種限制和約束條件,這使得他們不可能和青少年擁有同樣的冒險機會。
大腦邊緣系統在青春期高度靈敏,這意味着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大腦中負責冒險和獎賞的區域更加活躍。有大量證據證明,在青春期大腦邊緣系統對通過冒險行為獲得的獎賞(在實驗中通常把金錢當作獎勵)尤為敏感。很多研究在參與者進行冒險活動時,通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對他們的大腦活動進行評估,證實了這一點。多數研究都採用了賭博任務,在參與者做出決定時,他們可能贏錢,也可能輸錢。
青少年對獎勵刺激高度敏感,這可能會讓青少年更熱愛冒險。為了獲得獎勵,青少年會不由自主地採取冒險行為,即使他們原本沒有這樣做的打算。
青少年易發生心理問題
雖然絕大多數青少年長大後都會成為心理健康的人,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青春期人的確非常脆弱,容易發生各種心理問題。2001—2003年,美國有一項涵蓋了9000多人的調查顯示,在所有的心理疾病中,有3/4發病於24歲之前,包括抑鬱症、焦慮、進食障礙、濫
用藥物和精神病。青春期的某些事情讓人很容易出現精神障礙症狀,尤其是那些有遺傳性心理疾病的人和暴露於危險環境因素中的人。
比如抑鬱症,在青春期發病的可能性也遠大於其他年齡段。在青春期發病的所有心理疾病中,按照“傷殘調整生命年”的説法,抑鬱症是在整個生命週期中對健康影響最大的。很多研究都對患抑鬱症的青少年進行了大腦掃描,發現抑鬱症患者大腦中多個皮質和皮質下區域的灰質體積與正常人不同,但就患抑鬱症的青少年哪個腦區存在實質性不同還未得出一致結論。也許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抑鬱症形式多樣,輕重程度各異,症狀和併發症也存在差異。
似乎更合理的解釋是,患抑鬱症的青少年大腦的運作方式,尤其是大腦各區域之間的功能連接是不同的。對青少年的神經影像學研究表明,在加工情感信息時,一些腦區十分活躍,比如杏仁核和內側前額皮質。當患有抑鬱症的青少年執行包含情感要素的任務,比如觀察照片中人的面部表情時,和未患抑鬱症的青少年相比,他們的杏仁核和內側前額皮質更活躍。也有證據表明,患抑鬱症的青少年的情感加工相關腦區之間的聯繫比正常人更強。
各種心理疾病共有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存在性別差異。比如,女性患抑鬱症的概率是男性的兩倍,患進食障礙的女性人數也多於男性,而男性酗酒和濫用藥物的可能性更大。之所以存在性別差異,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男女的性激素不同(主要是男性的睾酮和女性的雌激素),性激素從青春期開始就有了明顯的性別差異。實際上,大約在青春期中期,抑鬱症發病率開始呈現出性別差異,這表明性激素可能與抑鬱症有關。
其他因素也可能與心理疾病有關,包括大腦發育的性別差異,以及社會對男孩和女孩的不同期望。最近很多西方國家(包括美國和英國)的研究都表明,從整體上看,女性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性比男性高40%。
牛津大學的心理學家丹尼爾·弗里曼(DanielFreeman)和他的兄弟賈森·弗里曼(JasonFreeman)共同出版了一本書,即《性別壓力》(TheStressedSex),介紹了心理疾病的性別差異。他們認為,女性遇到擔心的事往往會藏在心裏,這一般會導致抑鬱、自我傷害和睡眠問題;而男性則通常會採取外化的方式,比如喝酒等。他們也指出,女性不如男性的自尊心強,這可能讓女性更容易患上各種心理疾病。但是,和男性相比,女性更願意談論自己的病症。這可能是因為心理疾病現在依然受歧視,對男性來説更是如此。男性心理疾病患者少於女性患者,很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原作者 | 薩拉-傑恩·布萊克莫爾
摘編 | 申嬋
校對 | 王心
來源:新京報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