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不少學生和家長們普遍承受着學業重擔,及由之而來的心理重壓。雙重壓力下,普通孩子是否還能找到另外一條出路,讓自己自由成長,快樂成才呢?外灘教育特約作者方也剖析了部分家長的心理變化,梳理了國際職業教育發展,探索時代變革下,孩子成長過程中真正的“財富密碼”。站在歷史發展新關口,作者在分析各國職業教育潮流趨勢後,致力於探尋國內職業教育發展新方向,尋找未來普通孩子成長中遇到的更多可能性。未來,接受孩子的平凡和普通,或將成為家庭幸福的一門必修課。
文丨方也,編丨Lulu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父母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從小就很普通,很不起眼,長大後又成為一個平淡無奇,學歷和工作都不如我們的人。
雖然普通人是社會的大多數,而且不出意外,孩子們將來必定加入這個行列,但是我們對孩子成為普通人有一種很深的恐懼,彷彿他們一旦墜入普通人的軌道,人生從此失去了希望和各種可能性。
我們相信大學能改變普通孩子的命運,而補習被我們看作是贏得競爭優勢的救命稻草,我們希望孩子不斷地追求卓越超越他人。然而,面對“雙減”和“普職分流”帶來的不確定性,家長們的焦慮似乎無處安放。
事實上,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國的教育體系正站在一個新的歷史關口,學歷教育和職業教育並重的時代已經來臨,一直備受歧視的職業教育將會全面崛起,傳統的職業培訓模式也面臨着重大改革,時代將為普通孩子的未來帶來更多的可能性。
我們為什麼不能接受孩子的平庸?我們生活在一個拒絕“普通”的時代,孩子太過平庸是父母最難以接受的,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Richard Weissbourd 曾經説過:“對很多父母來説,即使孩子還在小學,只要在某方面表現並不是最好的,他們就會覺得很可怕。”
北大教育學院的丁延慶教授最近火了,不是因為他的學術成就,而是因為他吐槽“學渣”女兒。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丁延慶副教授
夫妻倆都是北大畢業的精英家庭,女兒卻是成績全班倒數,這讓全天下普通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心理平衡,人們爭相傳看丁教授的受訪視頻,焦慮情緒得到了極大釋放。
丁教授的女兒才小學一年級,她的同學已經能識幾千英文單詞,加減法熟練程度驚人,她不願意做被馴服的羔羊,堅持做一個快樂的小學生,怎麼就被打上“學渣”標籤了呢?而且就此斷定她此生平庸是否太早了?丁教授説他接受孩子的“普通”,我看他是過於焦慮。
《教好你的孩子:真正的成功育兒》一書的作者,美國心理學家Madeline Levine表示,她曾被安排在加州馬林縣一所學校發表演講,儘管通常她的演講都是座無虛席,但這次卻沒有任何人出現,因為她的演講題目是“如何養育普通孩子”。Madeline Levine説:“很顯然,馬林縣沒有普通孩子。”
人人都在努力養育與眾不同的孩子,因為平庸太可怕了,意味着孩子將來沒有競爭力,沒有體面的生活。美國休斯頓大學教授Brené Brown在《不完美的禮物》一書中感嘆道:“在這個世界上,平凡的生活已成為毫無意義的生活的同義詞。”
“雙減”和“普職”新政出台後,關於“普通孩子”的熱議刷屏全網。家長們説,我們可以接受孩子是個普通人,我們也不奢望考上清華和北大,甚至可以不上985 和211,但接受不了孩子是個上不了高中的普通人。
普通人包括技術工人、護士、廚師和理髮師,家長們願意嗎?其實我們根本接受不了普通人,這也是我們對職業教育牴觸的根本原因。考上大學,有體面的工作和好的生活,這是我們一直固守的一條教育目標,也是我們育兒的一個底線。
我們究竟為何如此害怕孩子成為普通人?這背後是有社會經濟原因的。
學歷教育和職業教育是各國教育體系中的兩大組成部分,但是,兩種教育路徑在不同國家的地位是不同的。在德國等一些歐洲國家中,職業教育和學歷教育是平行的;而以美國為代表的國家中,學歷教育佔據絕對優勢。
美國只有 5% 的高中生接受職業教育,而歐洲國家的比例高很多,其中德國的比例高達 59%。之所以形成這樣的差別,是因為不同的技術路徑發展成不同的產業結構,而教育體系是與產業結構相匹配的。
美國的產業發展是一個去技術化的過程,通過大規模流水線標準化的生產方式,把技術問題解決掉,擺脱對工人的勞動技能的依賴。而德國以精密儀器等附加值較高的產業居多,對工人的技能要求很高。
從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一直大力發展高等教育,掀起了“人人都上大學”的熱潮,擁有四年制大學學位的美國人比例從 1965 年的 9% 攀升至2020年的37%。
中國產業發展路徑和美國類似,製造業很多是流水線生產,對工人的技術要求不高。我們也是重點發展大學教育,尤其是從1999年大學擴招以來,大學生人數突飛猛進,從1998年每年招生100萬,增加到今天的每年700多萬。
在着重發展學歷教育的國家,職業教育不僅嚴重萎縮,社會地位也一落千丈。技能型人才整體薪資待遇不高,制度安排和社會資源分配中受到歧視。可以説,這才是我們不能接受孩子是普通人的最主要原因。
成為“普通人”的勇氣如今這一代年輕人,是在“你不可以平庸”的教導下長大的。但是,他們尷尬地發現,整個社會都在告訴他們:“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因為大學畢業即失業或者高學歷低就業已成為普遍現象,上了大學就會擁有好工作和好生活的邏輯已經不成立。
他們在父母期待的“優秀”和現實的“普通”中徘徊,在逐漸適應和認可自己平凡的同時,“父母接受不了我是普通人”又讓他們倍感糾結和痛苦。
即使985、211學子也逃不過普通人的命運,社會已經盛不下他們的名校光環,成立於2020年5月的豆瓣網“985廢物小組”,僅僅半年時間就聚集了11萬人,他們自稱“廢物”,討論如何解決失業困境,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宣佈已經放下“優秀和成功”的思想包袱,接受自己是普通人的現實。
大學生的困境與我們的大學招生政策有關,我們的學歷教育這幾十年的迅猛發展,主要原因不是因為市場的需求而是為了解決就業困難。
1999大學擴招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為了解決下崗工人的就業壓力,與此同時又造成了大學生供過於求,為了延緩大學生進入勞動力市場,之後包括本科、碩士和博士的招生規模還在不斷地擴大,結果使得大學生成為就業最為困難的羣體。
對大學生們來説,從內心接受“生而平凡”這個事實,很不容易,也需要極大的勇氣。但是,就業市場的鉅變,也讓他們看到,成為一個普通人並沒有那麼可怕。
雖然大學生嚴重過剩,但是大量不需要大學文憑的崗位卻是處於空缺狀態,而且和傳統藍領的“收入低”和“髒亂”形象不同,近年來出現的新型藍領工作,其實已經模糊了傳統藍領和白領的邊界。
隨着我國產業技術的轉型升級,智能化技術和設備的大量引進,許多工廠在舊崗位消失的同時,也產生了很多新的崗位,製造業目前面臨着嚴重的“技工荒”,高技能工人薪水因而水漲船高。
2020年“時代數據”的報告顯示,從傳統藍領轉型成為新藍領後,近7成的人實現了收入增長。新生代藍領羣體中有60%以上收入在5千元以上,月收入在9千元以上的達到近40%,上海市2019年技能人才平均工資為12.79萬元。
隨着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以網約配送員、網約車司機、快遞員等為代表的新藍領羣體,目前已經達到1.2億人,平均月收入超過9千元,80、90後成新藍領主力軍。
同樣的情形也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國上演,大力發展學歷教育的結果是美國大學生的處境日益艱難,大學生中有大概28%~30%的輟學率,超過40% 的應屆畢業生未充分就業,而且負債累累,學生貸款超過 1.3 萬億美元。
與此同時,職業教育的前景一路看好。來自勞工統計局的最新數據顯示,實際上只有不到 20% 的美國工作需要學士學位,而且在美國未來十年預計將以最快速度增長的 30 個工作崗位中,通常只有 7 個工作崗位需要學士學位。
根據喬治城大學教育和工作中心的數據,從現在到 2024 年,美國將有大約 1600 萬個中等技能職位空缺,這些職位不需要學士學位。3000萬個平均年薪55000美元的工作崗位不要求本科學歷。
根據經濟學家 Paul Beaudry等人在《勞動經濟學雜誌》上發表的一篇論文,美國自 2000 年代初的科技泡沫破滅之後,對大學畢業生需求大大減少。
Third Way 2021年的報告發現,美國大學本科學位的回報率因為專業而有所不同,其中計算機、工程或者醫療行業收入較高,其他專業的學生跟高中畢業生相比,收入的優勢微乎其微,特別是藝術領域諸如戲劇、舞蹈等,沒有投資回報,平均收入水平低於高中畢業生。
一系列現實變化告訴我們,大學學位的經濟效益正在減弱,而職業教育的回報在提升,我們的教育體系已經和勞動力市場結構嚴重錯位,我們急需發展職業教育。
德國雙元制是未來職業教育方向嗎?教育體系應當與產業結構保持適配性,技術進步帶來了勞動力市場的變化,只有儘快建立高質量的職業教育體系,才能在新的全球經濟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這已經成為各國共識,可以預見,學歷教育和職業教育並重的時代即將來臨。
今年6月,我國《職業教育法》迎來自1996年頒佈以來的首次大修,強調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在2018年,美國國會已經重新授權《卡爾·帕金斯職業和技術教育法》,為各州高中和社區學院的職業教育提供激勵措施。
目前大家比較關心的一個問題是,我們是否會引進德國雙元制的職業教育模式?
美國學界已經討論了一段時間,一個普遍的看法是德國職業教育模式不是未來職業教育的方向。
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家Eric Hanushek 表示:“德國的職業教育已經證明,他們可以讓人們為今天和未來十年做好準備;他們沒有證明的是,他們是否能夠適應這個變化多端的時代。”
事實上,具有200年曆史的德國職業教育體系正在面臨瓦解,工匠被認為是“德國製造”的基石,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大學而不是成為“能工巧匠”,“德國製造”正面臨後繼無人的局面。
隨着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技術發展,知識和技能的更新越來越快,行業替代更新更加頻繁,人們的職業也在迅速變化,更換工作的頻率會大大增加。德國的學徒制將工人很早就鎖定在某一種技能中,在他們進入 40 多歲後,曾經學習的技能已經過時,失業率上升,終生收入下降。
2008年以來,德國職業學校的學生人數下降了近14%,而同期大學生人數增長了近25%。根據德國工商會最近的一份報告,幾乎每三家德國公司中就有一家學徒職位空缺,很多公司不得不讓大學畢業生代替,德國有近500萬員工被“大材小用”。
慕尼黑大學經濟學家 Ludger Woessmann 説:“我認為德國的職業培訓不太適合應即將到來的變化,如今的職業教育不能只是針對某一技能進行培訓,職業教育需要改革。”
和傳統職業教育只注重技能不同,未來職業教育會重視學習能力的培養,在課程設計上,會加強通識教育,注重培養學生探究、解決問題的能力,和普通教育的邊界會趨於模糊並且呈現相互融合的狀態。
在美國高中目前的職業教育改革中,傳統的職業技能培訓和學術教育的界限正在逐漸消除,社會科學、人文和藝術課程的學習在不斷加強;德國的職業培訓也在趨向於讓學員接受更為全面的教育。
根據我國《職業教育法》草案,到2022年,一大批普通本科高等學校嚮應用型轉變,建設50所高水平高等職業學校和150個骨幹專業(羣)。
這意味着接受高中職業教育的學生不僅可以繼續本科職業教育,還可以在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之間轉換。
德國目前正在試行一種新的混合培養方法,既授予傳統學徒證書,又授予學士或碩士學位,工匠未來可以獲得類似“學士學位”的資格證書,在公司裏可以享受與大學畢業生同等的地位等。
可以説,在未來教育體系中,普通孩子會擁有更多的選擇,既可以追求學歷教育,也可以走一條更務實、更便宜的職業教育道路。而且無論選擇哪一種教育,都有機會重新轉換軌道。
享受平凡的幸福在職業教育和學歷教育並重的時代,普通孩子有了更多的成長路徑,大學不再是獲得體面工作的唯一途徑,職校畢業也可以過上有尊嚴的體面生活。
但是,普遍地認同和選擇職業教育,恐怕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職業教育是不聰明的或者學習失敗者的選擇,這些鄙視職業教育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
如何擺脱社會偏見,在職業教育和學歷教育兩條道上做出理性的選擇呢?
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Richard Weissbourd教授指出,關鍵要回歸到教育的初心,教育是為了讓孩子成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為了讓別人覺得你很成功。
我們始終不能接受自己孩子的普通,一直想證明孩子是優秀的,除了為孩子好,我們也希望自己是別人眼裏成功的父母。
在我們這個社會,父母把孩子的成功看作是自己的成功,將孩子的抱負也變成自己的抱負,教育已經變成家庭榮譽的競賽。而無處不在的社交媒體,又無限放大了這一場極端的比賽,如果孩子勝出,父母的社會地位就會提升,就會贏得廣泛尊重。
兩種教育途徑的選擇應該是取決於孩子的個性和興趣,加州大學教授Mike Rose 在《工作中的頭腦》一書中指出,學習成績好的人往往被看作是更聰明,這是一種相當狹隘的智力判斷方式,走職業教育道路的孩子並不意味着比接受普通教育的孩子笨,他們只是擁有不同的興趣、才能和技能。
對於那些對學術沒有興趣的孩子來説,選擇大學教育路徑,無疑在參加一場註定要輸的比賽,但是,為了成為別人眼裏成功的好父母,很多家長不顧自己家庭的經濟實力,傾盡所有投入到補習班、學區房,不切實際地期望孩子能夠勝出。
而孩子們正在為父母的妄想付出代價,他們揹負必須優秀的壓力,度過漫長黑暗的學生時代,最終還得在失望和痛苦的掙扎中學會與平庸相處。
父母不應當以養育一個職校畢業的普通孩子感到羞愧,我們養育孩子不是要給別人看的,社會公眾的認可和評價無關緊要,無論孩子走什麼樣的教育道路,重要的是孩子能長成他們自己最好的模樣,能擁有平凡人的幸福感,這才是最好的養育。
參考資料:
Alina Tugend,June 29, 2012,Redefining Success and Celebrating the Ordinary,The New York Times
Lindsay Powers, May 8, 2019, Parents, our definition of success is all wrong,The Washington Post
魏傑, 2021-04-17 ,《985廢物”的集體失意及其超越》,虎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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