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齡高考生:重新起跑的“少年”
有人想通過高考重啓人生,改變命運。也有人想彌補年少時的遺憾,圓一個大學夢。
2021年10月,馮肖在復讀學校的教室裏學習。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陳嘉瑤
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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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0日,24歲的馮肖走出高考考場,早上的一場小雨給夏日悶熱的天氣帶來了些許涼意。他感到無比釋然,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沒有遺憾了。
這是馮肖第三次參加高考。
2015年第一次高考,他考了個大專,年輕的馮肖只想快速逃離壓抑的高三,成績不理想也沒關係,有個大學讀就行了。
進入社會後,馮肖漸漸後悔當初略顯草率的決定。他想重來一次,認真選一次大學和專業。
2020年底,他從工作的醫院辭職,備戰2021年高考。泡在自習室裏近六個月沒見過太陽,複習結束時,他變得特別白。
但這一年自學的成果馮肖不太滿意,他又在復讀學校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挑燈夜戰的日子,第三次走進了高考考場。
高考考場上,除了十七八歲的應屆少年,還有像馮肖這樣的大齡考生。他們因為各種原因錯過了高考,或對參加過的高考抱有遺憾,在多年之後,選擇再次起跑。
重啓人生
高三的一場大病,是李永春人生的一道分水嶺。
李永春告訴記者,他是安徽亳州人,高中時本來是班裏的尖子生,考試一直排在前幾名。考上一所211大學,走出農村,是周圍人對他的期待。
一場大病讓他錯過了2012年高考,還留下了大腦反應遲鈍的後遺症。重新回到學校,他跟不上課程,學得很吃力,考試成績在班裏排名倒數。
“反正也考不上大學,不如退學算了”,復學兩個月後,李永春逃離了當時讓他倍感壓抑的高中校園,開始了打工生涯。
他最初想找一份程序員的工作,因為聽説工資比較高。
貸款一萬元,他在上海報名了一個編程培訓班。大腦沒完全恢復,學習效果不太理想。他面試了多家公司,一個錄取通知也沒收到。
為了還貸款,他得儘快找到一份能賺錢的工作。沒有學歷,他根本不敢給大公司投簡歷。身上沒錢,也不能挑工作,“有什麼活就幹什麼活”。
李永春做過餐廳服務員,“端盤子一直走來走去太累”,他幹了十幾天就做不下去,因為沒做滿一個月,也沒拿到工資。他還做過三年電話客服,工作內容是對軟件用户進行售後回訪。一個月4000元工資,工作不累,但他覺得太無聊,沒什麼成就感。
2016年,他終於找到了一份程序員工作。入職後領導要求他仿照別人的代碼,寫一個能實現類似功能的程序。一個月過去,他沒寫出來,被辭退了。
學歷問題他暫時沒法解決,只好繼續自學提高水平。2019年春天,他又去面試程序員職位。面試官一直問學歷相關的問題,“為什麼沒讀大學?”“為什麼沒參加高考?”一番盤問後,面試官直接把簡歷還給他,説“你這根本不行”。
李永春很傷自尊。回顧自己七年的打工生活,沒有學歷只能幹些底層工作,從沒拿過5000元以上的月工資。通過高考拿到一個文憑,似乎是改變現狀的唯一辦法。
2019年6月,看着手機上鋪天蓋地的高考新聞,25歲的李永春再也按捺不住,向父親提出了壓在心底多年的想法——參加高考。
父親在玩手機,沒抬頭,甩回來一句,“這麼大年紀了還考什麼呀?”
常年在外打工,父親習慣了面對什麼事都是一臉漠然。“我至少能考個二本”,“沒有學歷的感覺不好受”,李永春的句句剖白,只換來父親長久的沉默。
有人拼命爭取一個高考機會,也有人“再不想受高考的苦了”。2015年夏天,馮肖的高考成績出來,428分,在山東,這個分數沒過本科線。
他覺得高三太辛苦了,有個分數,找個大學上就行了。他報了一所專科大學的臨牀醫學專業,“有一技之長,以後能養活自己”。
山東菏澤的消費水平不高,一個月賺三五千元夠花了,大學時期的馮肖一直這樣想。但畢業後去醫院實習,他發現厲害的人可真多,“自己就像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塵”。
巨大的落差感之下,馮肖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想要怎樣的人生。醫院的工作朝九晚五,專科學歷的他升職空間有限,他能想象到退休前的自己可能還幹着和現在差不多的工作。他討厭這種“一眼能望到死”的感覺。他想換個活法,重新高考,學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日語這樣的小語種。
2018年9月,在做消防中控員的李永春(圖中)為工廠員工做消防知識培訓。受訪者供圖
去年剛從一所211大學畢業的菲菲,也想重新來過。
報高考志願時,媽媽讓她學醫,她害怕解剖和複雜的醫患關係,拒絕了。專業基本是“盲選”的,學的是能源與動力工程專業燃氣輪機方向,課程很難,她學不明白,學習興趣與日俱減。另外工科專業的女生少,她也沒什麼朋友。
大學期間家人生病,菲菲不懂醫學知識,感覺幫不上忙,很無助。後來,每次路過當初沒有報考的醫科大學,後悔的情緒就會滋長。“要是能知道點幫助別人的知識也不錯”,她想放棄能源與動力工程專業,重新高考學醫。
和媽媽反覆提了幾次後,媽媽勉強同意菲菲重新高考,但要求她必須先讀完四年本科,拿到畢業證和學位證。菲菲捱過了難到讓她想跳樓的畢業設計,終於在今年夏天走進了高考考場。
彌補遺憾
有人想通過高考重啓人生,改變命運。也有人想彌補年少時的遺憾,圓一個大學夢。
大潘是高二那年輟學的。
他初中時成績不錯,初一、初二基本都是年級前三名,一進高中就被分到了重點班。
一直是優等生的大潘沒想到,高中數學成了自己學習路上最大的絆腳石。跟不上老師的講課節奏,聽不懂課,高一一年他的數學成績下滑嚴重,滿分150分,期末考試只考了38分。
學數學成了一種煎熬。老師提問,他總是緊張害怕,把頭縮到書本後面,生怕老師點到他的名字。試卷不會做,只能在每道題下面寫個“解”字。
高二開學,他跌出重點班,進了普通班。大潘看着高一期末的成績單,覺得自己考不上大學了,書似乎也沒有讀下去的必要了。
那時輟學很簡單,把個人物品拿走,再不出現在教室,就是輟學了。大潘和班主任打過招呼,就從學校離開,去廣東打工了。
學生時代,大潘家人對他的期望很高。初中考年級第一時,父親常驕傲地和親戚朋友分享他的考試成績。那時在父親眼中,他將來是要上清華北大的。
大潘輟學是父親難以釋懷的遺憾。酒後父親每每想起此事,就一個人掉眼淚,大潘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2018年,大潘的表弟高中畢業,“高考”“大學”這些不常被提起的詞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家人的談話中。
大潘的哥哥建議他找個高中插班,備戰2019年高考。大潘拒絕了,快30歲了,他不好意思和高三生坐在同一間教室。另外,高三是總複習階段,大潘沒有學完高中課程,去上課也跟不上。
2019年底,哥哥又一次提出讓大潘考大學。哥哥提前做了功課,社會考生也能報名高考,不用非得回到高中校園。這次大潘同意了,他覺得自學備考這條路可行,他想努力彌補自己和家人們共同的遺憾,去讀一次大學。
2020年,大潘的高考准考證,上面有他抄錄的英語選擇題答案。受訪者供圖
重回高三
2020年1月,大潘在曾經的高中旁邊租了房子,開始複習。
最初他心裏也沒底。高中三年有近50本教材,五個月的複習時間,他怕自己教材還沒看完就要上考場了。
住在高中附近能近距離感受學校的氛圍。每天早上學生們在操場上出操,大潘都站在窗邊看,想象自己是他們的一分子,心潮澎湃。
隨着複習推進,大潘發現這種對學校的依戀和不捨似乎幫助了他。輟學後的十多年裏,他沒有再專門學習過,可他對知識的遺忘速度比同齡人慢,一些課堂上學過的東西他還能回憶起來。
為了最高效地利用有限的時間,大潘基本沒複習語文,英語也只背了教材上的單詞,主要精力花在了數學和文科綜合上。數學的提升空間比較大,他開始只有二三十分的水平,他希望通過努力提高到90分。
2020年初,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快遞物流很慢。二月買的輔導資料,半個多月後才收到。有些資料質量差,大潘也不敢退了重新買,因為時間來不及了。
不過他後來也因禍得福,疫情導致高考延期。一個月的時間,對複習後期處於快速進步階段的大潘很重要。他很慶幸,分秒必爭,考試前一天晚上還在做題。
2021年夏天,菲菲拿到畢業證後,媽媽給她找了一個復讀學校。離家很遠,需要住宿,菲菲不願意去,就自己在家複習,一邊看網上的學習資料,一邊做題。
馮肖是2020年底開始複習的,他找了一個付費自習室複習。
每天早上五點半起牀,晚上十二點或一點從自習室離開,學習時間有18小時。高強度的久坐學習,影響了他的身體健康。2021年1月,他的小腿開始發麻。他一開始沒在意,但沒過幾天,腿疼到沒法走路,他只好去了醫院。醫生説可能是久坐導致的血液循環不暢,回來後他增加了鍛鍊時間,把學習時間減少到了每天15小時。
馮肖很少給自己放假,放鬆活動一般是抽一兩個小時看看複習資料之外的書。可能是學習太枯燥,他覺得從前不太愛讀的書都變得特別有意思。從書中讀到的一句“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成了他的座右銘,在複習期間給了他很多勇氣。
馮肖復讀期間做過的部分試卷。受訪者供圖
自學的馮肖沒經歷過模擬考試,對考場環境是陌生的。考場上緊張感上來,平時會做的題也做不出來。最後除了語文差不多完成,其他科目很多題都沒做完,總分比六年前第一次高考還低了一分。
馮肖沒有就此氣餒,他馬不停蹄地進入了山東省一所有名的私立復讀高中,備戰第二年高考。宿舍晚上十點熄燈,他還要窩在被子裏再學一個半小時。被子蒙在頭上後又悶又熱,把手錶調到最亮模式當作手電筒,馮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夜晚。
和馮肖類似,李永春第一年也是自學複習的。他想去復讀學校,在老師的指導下系統複習。但家人本來就是勉強同意他在26歲的年紀參加高考,沒人願意給他出復讀一年的學費。
他必須花一年時間,用行動證明,他是真心想參加高考,也有能力考一個差不多的分數。2020年高考成績出來,李永春的成績比本科線低14分。父親看他的成績離本科線不遠,終於同意他去上覆讀學校,再考一年。
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遺憾了大潘2020年的高考成績是489分,複習六個月取得這樣的結果他很滿意。他報考了鄭州一所民辦本科的法學專業。
他從未期待讀大學能給生活帶來特別大的改變。2024年畢業時他就34歲了,這個年齡,試圖拿着文憑直接去找一個對口工作,並不容易。他覺得大學最大的作用不在於專業知識的傳授,而在於對獨立思辨能力的培養。有了這個能力,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更容易做成。
進入大學,對於同學們普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事情,大潘漸漸看開了,他很好地融入了大學生活。同學們最初知道他的年齡時很驚訝,不過時間久了就習慣了,他們尊敬地喊他“大哥”,平時聚餐出遊也會叫上他。在校園裏,他覺得自己和同學們沒什麼不同。只有一點,同學們都玩遊戲,但他對遊戲不感興趣,也看不懂。
大潘的孩子今年十歲,他計劃在孩子高考那年,陪孩子一起備考,再考一次。他不會再填志願報學校了,但會盡量好好學,給孩子做一個好榜樣。
2021年高考,李永春的成績超過一本線16分。
查到成績,他截圖發給在外地打工的父親。極少給他打電話的父親馬上一通電話打過來,言語裏難得地帶了點開心。
李永春報考了合肥師範學院數學與應用數學,他以後想當一名初中數學老師。
和父親的關係也在緩和,過去李永春遇到問題去找父親,兩個人總會吵起來,漸漸地他遇到事情也不再找父親。現在父親會主動打電話來,問他學校裏的情況,錢夠不夠花。
2022年4月,李永春在大學宿舍裏學習。受訪者供圖
馮肖今年的高考成績還沒出來,他也沒估分。從考場出來那一刻,他感到釋然,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沒有遺憾了。
準備高考這兩年,之前工作的積蓄花完,還欠了朋友近兩萬元。他打算暑假去原來工作的醫院兼職,把大學學費留出來,剩下的還給朋友。
第一次讀大學時,馮肖自言虛度了很多時間。這次重來,如果能考上的話,他希望能把大學的圖書館翻一遍,好好提升專業能力。同時還想找個合適的兼職,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
菲菲也在等待高考成績。她有點忐忑,今年高考的題對她來説很難,她不確定能否考上想去的醫科大學。
之前她覺得媽媽讓她大學畢業後再重新高考耽誤時間。現在她又有點慶幸,“好像有個文憑也不錯”。如果成績不理想,她可能會去考研究生,讀生物醫學工程專業。
(除李永春外,文中其他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