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前:從江東到江左
“江南”是一個歷史地理的概念,從古到今,它是一個變化的地理概念,起碼一開始和今人認知裏的長三角無關。戰國以前,“江”甚至不是長江的專稱。比如,“吳王起師,軍於江北,越王軍於江南。”(《國語·吳語》) 春秋時期,吳越兩國從未以長江為界,兩軍對峙之“江”,自然不是長江。《國語》韋昭注:“松江也。”在今天浙江嘉興附近。
吳越爭霸
在秦漢之際,江南更多地是指長江中游的南部,為諸侯國楚國故土,主要是湖北和湖南。“春,王正月,許男如楚,楚子止之;遂止鄭伯,復田江南,許男與焉。”(《左傳》昭公四年)昭公四年,楚子、鄭伯田獵的“江南”,據我國曆史地理學創始人譚其驤考證,在當時郢都附近為今長江南岸的松滋、公安一帶。屈原《九章》中有詩句:“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這個江南也是荊楚江湘之地。秦漢時,個別文獻也會把長江中下游以南之地都算作江南,如《史記·始皇本紀》:“王翦遂定荊、江南地, 降越君,置會稽郡。”
戰國末期楚國、越國
不過,相對於長江中游的江南而言, 秦漢時人指稱下游的江南地區用得最多的還是“江東”。長江在自九江往南京一段為西南往東北走向,於是將大江以東的地區稱為“江東”。最早出現“江東”一詞的是《戰國策·楚策》,“且王嘗用滑于越而納句章,昧之難,越亂,故楚南察瀨胡而野江東。計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亂而楚治也。”(《楚一》)“園女弟承間説春申君曰: ……君用事久,多失禮於王兄弟,兄弟誠立,禍且及身,奈何以保相印、江東之封乎?” (《楚四》) 句章是寧波的古縣名;春申君封地在吳,位於今天的蘇州一帶。在秦漢之時,相對江南而言,今江南地更多地被稱作“江東”。
秦江東諸郡
古江東最為有名的典故當來自西楚霸王項羽。吳越唐宋以來給人的印象是陰柔風,上古卻是尚武地區,項羽帶着八千江東子弟橫掃秦軍,在鉅鹿之戰威震天下。《史記·項羽本紀》提到了“江東子弟”“江東父老”等典故,“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渡江而西”,它是指與“江東”相對的是“江西”,這個“江西”當然不是現在的江西省。它是指長江以北的安徽、江蘇,即今人所稱的“江北”。“江東”“江西”的概念一直沿用到東漢和三國,孫策託孤張昭就提到“正復不克捷,緩步西歸,亦無所慮。”(《三國志·張昭傳》)雖然孫策是吳郡富春(今杭州市富陽區)人,但是他們家是從江北打過來的,江東大族並不全服他們,才有“西歸”的想法。東漢末年,天下大亂,但是江東極早就被孫策、孫權控制,孫吳政權長期保持了地區的穩定發展。280年西晉攻吳,東吳投降,又從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戰爭的損害。從此,經濟逐步發展,為東晉和南朝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
東漢末年羣雄割據形勢圖
古人地理左東右西,東晉、南朝之時,又常稱江東為“江左”。東晉、南朝偏安於江左,故而常把江左當成它們的代詞。熱門電視劇《琅琊榜》背景為蕭梁時期,於是主人公梅長蘇就有了符合時代特色的外號——“江左梅郎”。
梁、東魏、西魏時期全圖
東晉以後,“江左”最為重要的地理範圍,又出現了“三吳”這一名詞,它的説法有很多種。最早應該也是最正確的説法,來自南北朝時期的《水經注·漸江注》(“漸”通“浙”),“漢高帝十二年,一吳也,後分為三,世號三吳,吳興、吳郡、會稽其一焉。”“一吳”即秦朝就設立的會稽郡,郡因今紹興市南部的會稽山得名。由於郡治在吳縣(今蘇州城區),漢初別稱又叫“吳郡”,如“春正月丙午,韓王信等奏請以故東陽郡、鄣郡、吳郡五十三縣立劉賈為荊王”。(《漢書·高帝紀》)從此,“吳”“會”關係如同春秋的“吳”“越”一樣,為可同義替換的地理名詞,如《滕王閣序》“目吳會於雲間”。
西漢會稽郡(吳郡)
東漢永建四年(129年),分會稽郡浙江以西置吳郡,治所在吳縣;會稽郡治所移至山陰縣(今紹興城區)。東吳寶鼎元年(266年),分吳郡之陽羨、永安、餘杭、臨水,丹楊郡之故鄣、安吉、原鄉、於潛、烏程九縣置吳興郡,治烏程縣(今湖州城區)。隨着江南地區的開發,郡也越來越多,此時的會稽郡轄地也大為縮小,基本只剩寧紹平原一帶。可見,東吳以來的“三吳”基本為後世江南的核心區域,即地理上的太湖平原、杭嘉湖平原和寧紹平原。
東漢會稽郡、吳郡
西晉會稽郡、吳郡、吳興郡
唐宋:獨佔江南美名的兩浙
明確的“江南”概念是從唐代“江南道”開始。貞觀元年(627年)二月,唐太宗按照天下山川形勢,分為十個“道”。即關內道、河南道、河東道、河北道、山南道、隴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劍南道、嶺南道,故每道各轄若干州。江南道範圍極廣,治所在蘇州,轄境包含今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及江蘇、安徽、湖北、貴州長江以南之地。之後江東、江左等詞彙也逐漸不再為人所使用,取而代之的是範圍更大的江南。
唐貞觀江南道
唐太宗的道實在是太大,於是他的曾孫唐玄宗於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在貞觀十道的基礎上,重新將全國進一步拆分為兩直屬區京畿、都畿及十三道。江南道被分為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
唐天寶年間江南東道
安史之亂以後,藩鎮割據之勢已成,開元十五道名存實亡。肅宗乾元元年(758年), 江南東道又析為浙西、浙東(浙東與浙西時有分合,合稱兩浙)、宣款、福建四道。雖然“浙”和“浙江”作為政區名很晚出現,但在民間很早就作為地名使用了。東吳、西晉時期的名將周處,為義興陽羨(今江蘇宜興)人,他的《風土記》記載了家鄉的風俗:“浙江風俗言春序正中,百花競放,乃遊賞之時,花朝月夕,世所常言。”這裏的浙江顯然等同於後來的兩浙。江南西道亦被一分為二,即湖南道、江南西道(簡稱江西道), 成為湖南、江西兩省名稱的起源。
中唐長江以南藩鎮(方鎮)圖
上述諸道,只有江南西道還保留“江南”之名;但中唐以來,“江南”美名卻逐漸被兩浙所獨佔。文人墨客詩詞中的“江南”基本上指的是兩浙。“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江南憶,其次憶吳宮”,這是白居易回憶浙西蘇杭二州任職時的詩詞。北宋詞人王觀在越州(紹興)送別回家鄉明州(寧波)的好友鮑浩然,寫了首至今流傳在語文教科書上的名詞《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指的是浙東明州的春景。這説明,在外人(王觀是淮東泰州如皋人)眼中,“江南”已經是兩浙的同義詞了。而江南西道的後身江南西路和宣款道的後身江南東路,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北宋兩浙路
古代的美名,往往是經濟帶來的,經濟發達,才有話語權。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説:“蘇州唐以前不盛。”此語正面理解是:在唐代以前,以蘇州為中心的兩浙並不比全國的其他地區更發達更富庶,而從另一角度理解,即為自唐代開始,兩浙則成為了中國最為經濟繁榮發達的地區。盛唐以來,北方戰亂嚴重,而兩浙地區沒怎麼受到戰爭的影響;後來的吳越國還堅守保境安民的國策,經濟得到了快速的發展。杭州的發展就符合這一歷史的進程,作為江南經濟發展的典型,它從浙西和浙東的交界小州,一躍成為東南第一州。柳永為其寫出了“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豪言。南宋陸游説:“朝廷在故都(開封)時,實仰東南財賦。”這説明北宋的税收已經主要依靠東南地區,全國經濟中心轉移到了江南。“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也從南宋時期開始流傳。從此,兩浙地區有了“東南財賦地,江浙人文藪”的美名。
兩浙這一地名也對後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吳”“浙”與“三吳”“兩浙”也成了同義名詞。康熙三年(1664年),清廷在烏鎮官人橋西設立的“督捕同知署”,又稱“江浙分府(署)”,衙門兩側楹聯即為“屏藩兩浙,控制三吳”。“吳浙”這一名詞也不能好事佔盡,設立江浙分府的目的就是為了抓捕太湖流域的湖匪,當時“每聚至千人,劫掠於吳,而逃庇於浙”,這便是“吳盜浙窩”典故的由來。
江浙分府
唐宋兩浙政區對方言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方言是語言發展在地域上的反映,它的分佈,也大致可以看出舊政區的邊界。除鎮江因揚州移民演變成江淮方言外,兩浙的方言基本為統一的“吳越語”,簡稱“吳語”(徽語往往被當成吳語的次方言,是否為獨立片區,學界至今無定論)。
吳徽方言分佈圖
明清:再次混亂的江南和名不副實的江南省
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元朝設立江浙行省,轄區大致是南宋的兩浙東路、兩浙西路、江南東路和福建路。朱元璋建立明朝後,以南京應天府和老家鳳陽府為核心,打造了一個州府直接向中書省負責的政區(後因胡惟庸案廢置中書省,改為直屬六部)——京師,俗稱“直隸”。這個政區囊括了宋代的淮南東路、淮南西路、江南東路、兩浙西路,跨越黃河、淮河和長江三大水系,橫跨江浙、江淮、中原三個方言區,是上海市、江蘇省、安徽省的前身。後來,朱元璋自己也覺得京師着實大得離譜,浙江又小得可憐,洪武十四年(1381年)又將浙西的湖州、嘉興兩府還屬浙江省。但這麼一來,他把傳統政區給搞壞了,原屬於浙西的潤州、常州、蘇州等地從此徹底脱離了浙江。永樂十九年(1421年),朱棣遷都燕京,改京師為南京,相應地,俗稱由“直隸”變成了“南直隸”。
明南京(南直隸)、浙江
南直隸的設立,使原本比較清晰的江南概念又糊塗了起來。《明英宗實錄》正統三年十一月十八日載:“巡按浙江監察御史俞本奏:江南、浙西帶地廣民稠,税糧浩繁, 國用所資……是以永樂中特命大臣於蘇、松、嘉、湖、杭、常六府治水勸農,催督糧税。近年亦命侍郎巡撫:蘇、松、常則周忱,嘉、湖、杭則王瀹。二人各守方, 民情不能相通,水利不能兼濟。”這裏的江南僅指蘇、松、常三府,杭、嘉、湖則屬浙西。江南和浙西變成了對立的關係。明朝對“江南”概念的混亂遠不止於此。明末長洲縣人盧涇才《上史大司馬東南權議四策》提出:“聯蘇、松、常、鎮並浙之嘉、湖、杭、嚴八府,屬一督撫,以保江南腹心……然其腹心,則在蘇、松、常、鎮、杭、嘉、湖七府之地。”這裏,浙西又成了江南。福建長樂人謝肇淛所認為江南則是這樣的:“今之巫覡,江南為盛,而江南又閩、廣為甚。”轉了一圈,“江南”概念比先秦還南了。
清順治二年(1645年)六月《平定江南詔》載:“江南要地如廣德、衢州、贛州、九江等處,或控引上流,或扼處形勝,應設鎮守官員及水陸兵馬。”這裏的江南至少包括長江以南的南直隸、浙江、江西等明朝省級政區。不過,江南概念的混亂日子也在當月到頭了。是月,清廷改明南京為江南省,設江南省承宣布政使司,駐地為由應天府改名的江寧府。由於以“江南”為名的省級政區的出現,清人更多從政區名角度來理解“江南”的範圍。
這個滑稽的江南省八成以上領地在長江以北,出現了“江南揚州”“江南徐州”等莫名其妙的政區名詞。既然江南省的很大一部分在黃河以北,叫“河北”不也一樣?荒唐故事還沒完。1649年,清廷設立兩江總督,總管江南和江西兩省的軍民政務。江西得名來源於“江南西”道,如今卻和“江南”成了並列關係。
清兩江總督轄區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安徽布政使從江寧府遷往安慶府。巡撫也逐步取代了布政使成為一省之長,江蘇、安徽實質上實現分省。但在官方書面文件上,江南才是正式的政區名,江寧布政使司和江蘇布政使司的全名,分別為“江南江淮揚徐海通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和“江南蘇松常鎮太等處承宣布政使司”。
江南省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主要職官分佈圖
江蘇泰興一塊清嘉慶八年的石碑仍有“江南揚州府泰州”字樣
咸豐四年正面蓋“江南江淮揚徐海通等處承宣布政使司之印”的户部拾兩官票
由於江南省督撫分治,江蘇巡撫和江蘇布政使駐蘇州府,稱蘇州府為“江蘇省城”或“蘇州省城”;兩江總督和江蘇布政使駐江寧府,稱江寧府為“江南省城”或“江寧省城”。但是,從地圖上看,這個“江南省城”管的地域基本在長江以北,真可謂名不副實。
江南省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主要官員實控區示意圖
“江南”省名甚至一直使用到北洋政府時期,當時成書的《清史稿·李衞傳》載:“李衞,字又玠,江南銅山人。”這個“江南”銅山人還把《李衞當官》的編劇給坑了。劇中一眾貪官要把冒充欽差的小夥子李衞給找出來,這小夥的特徵是“江南口音”。清代,銅山縣屬黃河以北的徐州府,那裏分明是中原官話區。
江蘇方言圖 黃色中原官話,綠色江淮官話,粉色吳語
近代開埠以來,上海逐步發展成了江南第一大城市。伴隨着城市的擴大,臨近地區大量移民湧入上海。民間常用方言來區別移民族羣,浙東的寧紹和蘇南的蘇常被稱作“江南人”,方言為“江南話”;與此相對的,揚州為代表的淮語區移民被稱作“江北人”,方言為“江北話”。民間層面上,江南的概念又基本等同於唐宋時期的兩浙了。吳語又有了“江南話”的俗稱。作為吳語區最大的城市,上海的文化影響力也不斷擴大,從上世紀30年代拉丁化新文字運動開始,“江南話”有時又特指上海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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