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入學資格後，羅楊如釋重負。
2022年研究生考試，她的總分和排名都足以進國家線A區，但因為單科成績差A區一分，最終與目標院校失之交臂。
羅楊最終被雲南一所雙非院校錄取，收到錄取結果那天，她短暫地開心了一會兒，之後情緒持續性跌入谷底。“好像患上了PTSD（注：創傷後應激障礙），不想接觸任何關於調劑院校的信息，不關心錄取通知書什麼時候到，一想到讀研心裏就會抑鬱不開心。”
近日，中國政法大學32名研究生放棄入學資格的新聞引發全網關注，不少網友吐槽“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事實上，研究生“錄而不讀”現象已連續多年在多所高校發生。在各大社交網站搜索“研究生放棄入學資格”“研究生錄而不讀”等關鍵詞，可以發現經歷和羅楊相似的大有人在。
越來越多人湧入考研大軍。2015-2022年，我國碩士研究生報考人數7年平均增長15.8%，2022年全國碩士研究生報名人數達457萬。據新東方發佈的《23考研年度報告》，2023年全國考研報名人數可能突破520萬人，競爭將更加激烈。
當下，讀研確如一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裏面的人想出來，還有一小部分已經走到大門邊上的人，進退兩難。
不少人問羅楊為什麼會放棄好不容易考上的研究生。她説，“以前考研的時候覺得，我要是考上了，死也要去讀，怎麼會有人不去讀研究生呢？可真的考上了，發現也就這樣，還是會有很多問題。”
【1】一個艱難的決定
三本學校的本科生逆襲考上985院校的研究生，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收到錄取結果的那個下午，高飛便給學校發送了放棄入學的郵件。他言辭懇切地寫道，“雖然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但我不會後悔。”
“三本生”給高飛20多年的生命帶來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家人曾因此覺得他不夠爭氣，他渴望擺脱這個身份。透過他的談吐和在社交平台的日常分享，能看到他對文史知識多有涉獵，但他希望自己不僅是一個內涵上的文化人，更希望別人通過學歷就能斷定自己是文化人。
初試和複試排名第九，高飛沒能面上第一志願近現代史方向，他進行了校內調劑面試，第二天就收到了學校的擬錄取通知。回憶起收到錄取通知郵件的那個下午，高飛至今難掩內心激動，“我是一個三本生，考上華東師大，讓好多211的來考，他也不一定考上。”他曾無數次幻想過考上的樣子，願望成真那一刻，美好得有些不真實。
激動過後，已經工作近一年的高飛快速回歸現實，儘管是夢中情校，但史學史並不是理想專業，他想起在複試教室外快哭了的一名女同學，兩年都沒能順利通過複試。“我就覺得這專業既然沒那麼想要，不如早一點退出來，機會留給更需要的人也好。”
本科學新聞的高飛，一直對歷史抱有強烈興趣。他希望到華東師範大學攻讀近現代史，畢業後要麼進入高校工作，要麼到中學做老師。只是當研究方向換到更冷門的史學史時，他在所難免地擔心起就業問題，最終打了退堂鼓。
羅楊放棄入學資格的選擇顯得要糾結許多，她至今不太願意敞開心扉談論這段經歷。
言語當中，羅楊仍然流露出對高學歷的嚮往，“單科差了A區一分，這一分的鴻溝就是過不去”“要是一志願，我肯定去上”“我要是（考上）985，死也要死到畢業”……她在大三暑假決定考研，希望提升自己未來在職場上的綜合競爭力，沒想到調劑後的學校比本科院校更差。
除了上岸學校的研究生含金量不高，從雙一流調劑到B區雙非，羅楊還產生了一種羞恥感，不好意思説出自己考上了這個學校的研究生，“我不會瞧不起別人的B區雙非，但每個人的心理預期不一樣，只是自己衡量後覺得性價比不高。”
沒有一個認真備考的考生能夠雲淡風輕地放棄自己的努力成果，家人也希望她能去入學。儘管心中的天平早已偏向放棄，但羅楊還是糾結了好幾個月，一度快要抑鬱，心裏堵得慌，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在羅楊發佈放棄入學帖子的評論區，聚集了很多跟她一樣痛苦的網友，她們也因各種原因不想去研究生院校入學，但很難咬牙作出放棄的決定。有人佩服羅楊能這麼果斷，她在回覆裏説，“我要真的去了，應該很難和自己和解，會一輩子成為我心裏的結。人生短短几十年，放棄就放棄吧。”
高飛的備考日常。受訪者供圖
【2】最穩妥的選項
高飛能夠比較輕鬆地放棄985高校的研究生入學資格，大抵是因為他已經在成都一市屬事業單位從事一份還不錯的工作。
2017年秋天備考時，他已經考上事業單位。涉世未深的他聽很多人説事業單位月薪三千，便動了繼續考研的念頭。等10月份單位發合成績效，他突然意識到單位薪資水平還算不錯，讀研的慾望慢慢淡了幾分。
通過研究生初試，身邊的同事開始勸他三思而行，研究生畢業並不一定有更好的出路。父母在這一問題上也與他產生了很大分歧，他們曾希望兒子有一個好看的學歷，但在他們傳統的觀念裏，能夠進入事業單位工作已經很有面子，沒必要再繼續折騰。父母表示如果他辭職讀研，不會再給他提供經濟支持。
如果説父母的壓力讓高飛讀研的勇氣驟減，調劑到更冷門的史學史方向則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又不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當你已經有一雙還不錯的鞋時，就不敢再去賭。”在他的規劃當中，攻讀近現代史方向，畢業後大概率有還不錯的就業選擇，但史學史方向的前路讓他覺得晦暗，他害怕畢業後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此外，他還有一個世俗的擔憂，他害怕3年研究生讀完，自己還是沒交過女朋友。
羅楊也適時地找到了一條退路。糾結到底要不要放棄入學資格的日子裏，她在招聘網站上投遞了簡歷，併成功應聘上一份工作，薪資水平和工作內容都還能接受。她無法説服自己讀研後會有更好的工作，打算先“苟着”。另一位放棄調劑院校入學資格的網友也告訴九派新聞，她打算先找一份工作，然後準備考編。
研究生“錄而不讀”現象引發輿論關注後，有人批評這些選擇放棄的準研究生浪費教育資源，也有人説研究生考試原本就應該是一件雙向選擇的事。
據媒體報道，多所學校負責招生的老師和教授表示，找到工作、出國留學是學生放棄入學資格的主要原因。浙江一高校研究生招生處的老師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放棄入學資格的學生大多是被調劑到了冷門專業，或是對導師、專業的科研環境不滿意。據她觀察，這些學生文科類居多，工科、理科類專業比較少。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在接受九派新聞採訪時表示，考生在拿到錄取通知書後放棄入學，是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讀研）要付出時間成本、經濟成本，後面還要找工作，最後回報可能要小於付出的成本，產生的效果跟所期望的有很大差距。”
放棄華東師範大學的研究生入學資格後，高飛也兼職做一些考研輔導，幫助一些考生篩選信息。這兩年，他看到過不少放棄研究生入學資格的案例，他告訴九派新聞，在這些放棄的人中，MBA非全日制研究生尤多，這類研究生學費太高，其次多是一些被調劑的考生。高飛不認同放棄研究生入學資格是浪費教育資源，他覺得社會應該給予年輕人更多包容，“22歲的時候，並不一定知道該怎樣做選擇。”
當體制內成為“宇宙盡頭”，求穩正在成為年輕人的共識。放棄已經取得的研究生入學資格，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還不是他們心目中的最穩妥選項。
放棄入學資格後，華東師範大學一老師發給高飛的郵件。受訪者供圖
【3】另一條路
因為放棄時間尚短，羅洋無法預測未來生活的走向，只是覺得輕鬆多了，不用每天糾結要不要去入學，也不再處於瀕臨抑鬱的邊緣。她不再去想放棄讀研的選擇究竟對不對。
最近，羅洋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起色，工作順心，強度也不大。深知自身抗壓能力不強，她沒做太多長遠規劃，“能做的就是過好當下的生活，慢慢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高飛偶爾會為當年的選擇感到遺憾，如果當時有全知視角，他説自己一定會去讀研。
聽説跟自己來歷差不多的師弟讀研後進了成都七中做老師，他會覺得當初是不是高估了讀研過程中會面臨的困難，低估了自己的能力。史學史儘管屬於冷門專業，畢業後到成都最好的學校做老師也不是沒可能。當時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條件比想象中要好，父母還有另外兩處房產。
在內心深處，高飛偶爾會出現一些陰暗的念頭。聽説深圳老師降薪和研究生畢業工作難找時，他暗自裏有些開心。某種程度上，這些變化證明了他當年的選擇沒錯。但轉念一想，即使當下大環境依舊欣欣向榮，他也不能保證讀研後的自己就一定有多優秀。“只能説落子無悔，怨不了誰。”
高飛的現狀確實足以讓這兩年的很多研究生心生羨慕。他在體制內，對自己的工作還算滿意，已經在成都買房，不久後可能就要和女友步入婚姻的殿堂。工作之餘，他還經營着自己的自媒體，不時作出一些內容分享。
去年，高飛的生活發生了一些新變化。他聽聞本科院校面臨即將倒閉的危險，心中五味雜陳，學校消失意味着他將成為一個沒有大學母校的人。他迫切希望在學校倒閉前成功上岸成都本地高校的非全研究生，只是這兩年考研競爭越來越大，去年他過了法考，研究生沒能上岸。
9月26日這天中午，高飛報名了2023年的研究生考試，繼續考非全日制法碩。如果能夠考上，讀研不會影響他目前的工作，學歷提升後對他未來的晉升可能也會有所助益。他心裏想的是，即使考不上，法律也是一種於己有利的工具。
備考的過程讓高飛養成了良好的學習能力，因為曾經被理想院校錄取，他在工作和生活中變得更加從容自信。他常常想起放棄入學資格後華東師範大學一位老師給他的回覆——“人生選擇何種路徑，就會看到有何種風景”。雖然對當初的選擇心懷遺憾，但高飛清楚人生無法重來，關於圍城內的幻想不重要，活好當下才重要。
（文中高飛、羅楊為化名）
九派新聞記者 曾憲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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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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