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 “發高燒”的在線教育,質量比流量更重要
“在線教育行業現在就像站在風口上的豬,飛得很高,體格卻比較虛。”
“名師、名校、名牌”,“定製服務”“個性化教育”,販賣焦慮、電話轟炸,在線教育忙着搶佔市場,實際教學質量卻堪憂
“在線教育的長期健康發展需要更多的教育人而非投資人。”
文 |《瞭望》新聞週刊記者 李松 陳燕 魏雨虹
近日多家在線教育機構的宣傳廣告在社交平台刷屏,同一位“老師”為它們打起了廣告,一會兒“教了一輩子小學數學”,一會兒“教了40年英語”。經查,這位“老師”實際是一名演員。
飛速發展的在線教育,在2020年被按下快進鍵。疫情期間,響應“停課不停學”號召,課外培訓方式由線下轉到線上,在線教育市場需求顯著增長,各路融資不斷入場,在線教育“發起了高燒”。
在線教育對促進教育公平、推進個性化教育具有積極意義,但諸如“撞臉”廣告、資歷造假、誇大效果、超期繳費、卷錢跑路等亂象也一直不斷。
欺詐手段 勾建山圖/本刊
“高燒”四大症狀
截至2020年3月,我國在線教育用户規模達4.23億,市場規模突破5000億元。《瞭望》新聞週刊記者調查發現,隨着在線教育“流量”倍增,一些怪象愈發凸顯。
怪象一,打着“名師、名校、名牌”旗號,教師實際素質參差不齊。
在線教育機構的教師身份主要分為主講老師和輔導老師。主講老師既依靠外聘,也有自主培養,大多具有專業背景,輔導老師則以大學畢業生為主,負責督促學生上課、跟蹤上課效果以及輔導課後作業等。
2019年7月,教育部等六部門印發《關於規範校外線上培訓的實施意見》,明確規定所有教師需持教師資格證上崗,並且要在培訓平台和課程界面的顯著位置公示培訓人員姓名、照片和教師資格證等信息。但記者調查發現,一些在線教育機構的部分老師並未取得教師資格證。
為了吸引用户,一些在線教育機構還對教師履歷“包裝”、美化,甚至造假。
記者調查發現,在線教育機構的部分主講老師,有的已離職很久,有的並非師範院校畢業,有的是國外大學任意專業的畢業生,甚至還有外企工作人員來兼職。
突出優點、隱藏缺點,是履歷美化的主要方式。“比如,畢業的學校不好就突出自己有經驗,曾帶過多少學生,課時數達到多少。經驗不足就説自己在學校時成績很好,再報出一個較高的高考分數。如果各方面信息都不好,也沒有相關教師經歷,就把自己説成機構教師,甚至是名師。也可以再編些東西出來,寫一些稱號、榮譽,比如被評為優秀教師什麼的。”曾在某家教輔導平台做過2年專職代課教師的張芸(化名)告訴記者,網站會將這些內容作為重要信息呈現出來,供家長挑選。但一般不會同步上傳畢業證、教師資格證、榮譽證書等真實信息,家長難辨真偽。
怪象二,低價營銷、超期繳費換優惠等激勵舉措頻出的同時,一些機構爆雷跑路。
“49元33節課,再包郵送教輔材料”“19元20節課,另享受價值499元大禮包”……為搶奪流量和迅速擴大用户規模,不少在線教育機構頻頻推出超低價課程。吸引用户購課後,課程尚未結束就要求續課或預付課程費。
北京市民侯女士在某在線教育機構為孩子報了小學六年級的數學和語文課,課程結束前兩個月,機構就讓她續課。“一門課程每學期費用是2000元,需要一次性付清,寒暑假聯報才能享受優惠。”侯女士告訴記者。
國家明確要求,面向中小學生的培訓機構不得一次性收取時間跨度超過3個月的費用。但一些在線教育機構通過打折、返現、優惠等方式,誘導家長超期繳費。
在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看來,低價營銷、超期繳費等營銷策略表明在線教育機構對資金的依賴度較高,“對教育質量提升的投入可能因此打折扣,家長需慎重考慮。”
對資金依賴大,也意味着機構運營可能存在較大風險。
2021年元旦,因過去3年“沒有融過一筆大錢”,在線教育領域的明星企業“學霸君”宣佈倒閉。2020年11月,優勝教育承認公司資金鍊斷裂,已在多地開展補償。
怪象三,大數據運用下的“定製服務”“個性化教育”成賣點,用户隱私、數據安全成隱患。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不少在線教育機構宣稱能依靠人工智能精準匹配師生,通過捕捉微表情等信息為學生畫像從而實現個性化教學等,然而在實際教學中,這類技術手段並沒有起到實質作用,反而存在隱私泄露隱患。
“解讀微表情涉及複雜的行為心理學,即使攝像頭能捕捉到信息,目前也尚無有效手段對其進行準確分析。”儲朝暉提醒,家長不應為此類宣傳噱頭付出高額學費。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互聯網法治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劉曉春認為,算法“加持”有時並非好事。被系統推送的課程產品是否符合學生真實需求有待考證,被“餵養”的學生則有可能削弱學習自主性。同時,學生羣體的網絡安全意識相對薄弱,容易遭受個人數據和隱私侵害。
怪象四,販賣焦慮、電話轟炸,在獲客上下足功夫,實際教學效果堪憂。
“你不來補課,我們就培養你孩子的競爭者!”“今天補習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不少在線教育廣告背後帶有很強的營銷目的,並傳遞出一種“激進式”價值觀,加重家長和學生的焦慮。
以電話推銷為主的營銷手段讓家長不勝其煩。多名受訪家長表示,有時一個月能接到近百個線上教育機構的電話轟炸。這些機構獲取電話信息的來源多樣,有的從“數據黑產”渠道購買,有的通過免費試聽課獲取。
“廣告吹得天花亂墜,但實際體驗很差。”北京市西城區一位小學生家長鄒先生曾是在線教育的忠實擁躉,但接連為孩子報名參加了幾家機構的課程後,覺得“白花了大錢”。
比如鄒先生曾為孩子選擇過一家小有名氣的在線英語教學機構,試聽時機構安排的老師素質不錯,他便買了近萬元的課程包。但每次上課都要“搶”好老師,而且搶不到。“有些外教語法錯誤百出,全程都像自娛自樂,根本不管學生什麼反應。上課體驗跟廣告宣傳相去甚遠。”鄒先生説。
監管需到位 王鵬圖/本刊
教育性越來越弱
資本性越來越強
《2020年度中國在線教育投融資數據報告》顯示,2020年中國在線教育領域共發生融資111起,總金額超539.3億元。數量較2019年下降27.93%,總額卻增長267.37%。
受訪專家認為,資本入局並非壞事,但因此引發在線教育“高燒”,諸多怪象頻現,説明該行業仍存野蠻生長隱憂。
資本按下“快進鍵”,在線教育忙“圈地”。一些機構以燒錢方式對市場攻城略地,帶來內耗的同時,背離了教育機構發展的應有規律。
記者調查發現,超常規的營銷投入,使得人流密集的車站、商圈、小區電梯及各大綜藝節目和社交平台,被大量在線教育廣告佔據。一些在線教育機構為了搶佔行業主導權,惡意降低收費,以賠錢模式運營,從而擠垮中小競爭者,導致行業不公平競爭。
“在線教育行業現在就像站在風口上的豬,飛得很高,體格卻比較虛。”一位有多年教培從業經驗的老師對記者説,當前不少在線教育機構把主要精力放在營銷上,沒有練好內功,課程品質低、教學效果差,偏離教育本分。
儲朝暉認為,過度營銷反映出一些在線教育機構性質發生了變化,“教育性越來越弱,資本性越來越強。一些依靠做實課程產品質量逐步贏取用户的中小機構,大概率無法與手握大量融資的機構在同一個市場中競爭。”
記者瞭解到,目前大型在線教育企業主要分為三類:一是此前從事教育板塊業務的互聯網人創立的公司,如作業幫、猿輔導、網易有道;二是線下培訓機構的線上業務,如新東方、好未來;三是互聯網巨頭跟風投入,如騰訊推出騰訊課堂、企鵝輔導。
但教育產品不同於普通商品,核心競爭力在質量,而非流量。教育工作者更是需要門檻的職業,參與者素質水平很大程度上影響着產品質量。“從長遠發展看,在線教育的健康發展需要更多的教育人而非投資人。”儲朝暉認為。
監管不能“離線”
中消協2020年8月發佈的數據顯示,教育培訓服務投訴增多,集中在虛假宣傳、虛假承諾、協議條款不清晰等方面。作為一個蓬勃興起的新興產業,在線教育監管是個新課題。當下,如果用户不舉報,監管部門很難及時發現相關違規問題。
“在線教育機構作為市場主體,教育行政部門無權對其資金使用情況進行監管,無法對其經營狀況作出有效判斷。”教育部基礎教育司有關負責人對記者説,等機構“跑路”或停業後再介入為時已晚。
在線教育要在快車道上健康發展,除加強行業自律外,必須加大線上線下監管力度。
受訪專家認為,監管部門需要對資本、在線教育平台和渠道代理商、廣告商等產業鏈上下游主體企業實行即時監督,對違規違法行為及早發現、及時處理,並通過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做到防微杜漸,避免機構用户被轉嫁風險。
教育部門應強化日常監管,切實抓好線上教育機構備案審查工作,嚴格把好入口關。動態更新黑白名單,建立監督舉報平台,嚴查嚴處在線教育機構違法違規行為,並通過多種渠道曝光,形成警示震懾,引導規範經營。
讓技術更好賦能教育,還需進一步完善對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使用的監管。
多位受訪專家建議,建立完善教育技術產品和服務的相關標準,規範在線教育應用場景,同時完善配套法規,確保在線教育機構用户隱私不受侵犯。
在線只是手段,核心還是育人。無論科技怎樣進步、時代如何發展,在線教育不能偏離“教育”二字,把好監管關的同時,更應把好教育質量關。
對在線教育機構而言,守住教學課程的品質底線,不斷優化提升教育產品質量,才是贏得長遠發展的核心關鍵。對家長和學生而言,如何使用在線教育、是否選擇在線教育,取決於孩子自身的成長髮展需要,不應過多受外界氛圍影響。
同時,受訪專家建議,教育部門可加大線上教學資源供給。國家教育部門無論在師資力量上,還是教學內容的權威性準確性上,都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可整合相關優質教育資源,錄製覆蓋各年級各學科的線上課程,有效滿足學生課外在線學習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