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邑建立之後,公亶父之子王季,於武乙時期(約公元前十二世紀末),對西落鬼戎發動攻擊,並取得大勝。
對此戰役,《後漢書·西羌傳》注引古本《竹書紀年》曰:“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而《資治通鑑外紀》所引古本《竹書紀年》曰:“武乙三十五年,周俘狄王”,兩者大意相同。
至於文獻所提及的西落鬼戎,學界一般認為是“鬼方”。鬼方在春秋時期即是隗姓狄人,因而史書才將鬼方之君稱作“狄(翟)王”。
滅商之後,周人伐狄——攻守之勢易也
由原本的狄人侵周,轉變為現如今的周人伐狄,在這之間周人也不過是用了兩代人、數十年的時間而已,由此可見,周人的實力在急速膨脹,所以《詩經·魯頌·閟宮》才説公亶父“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至於文武,纘大王之緒。”
此後,王季四處征伐,陸續對燕京之戎、餘無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等戎狄發動攻擊,其中餘無之戎在春秋時期為徐吾氏,也是隗姓狄人;帝辛十七年,周文王再次對敵人發動攻擊,史載“西伯伐翟”……
周文王雕像
這些記載無一不展現從王季開始,周人對於狄人的攻勢猛烈,並且在滅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依然佔據上風。
至於周人佔據上風的具體情況,從西周早期的青銅器“小盂鼎”上可以得知。它的銘文內容顯示,周康王時期,周人與鬼方發生了兩次戰役,兩場戰役都以鬼方戰敗告終。
從銘文內容來看,鬼方的損失十分慘重,尤其是第一場戰役。此役鬼方有三名首領被俘虜,至少四千八百餘人戰亡,一萬三千多人被俘虜,至少損失馬匹若干、車三十輛、牛三百五十五頭、羊二十八隻。
第二場戰役,鬼方一名首領和若干人被俘虜,至少二百三十人戰亡,至少失去馬一百匹、車一百輛。
從以上數字來看,這次周人與鬼方進行的戰爭,是金文僅見西周時期的大規模會戰,並且第一場戰役的戰況特別慘烈,而周人在這場戰役之中取得的戰果也是十分驚人的。
遺憾的是,由於史書失載,因而無從得知這場戰爭對鬼方具體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會因此直接造成鬼方的崩潰。
小盂鼎已亡佚,大盂鼎現存於中國國家博物館
究竟是在解體後人民四散?又或是從此一蹶不振而漸漸遭周人同化吸收?還是就此遠遁他方,轉變為其他羣體?我們無從得知。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春秋時代的隗姓狄人是鬼方的後裔,也就是説,在經歷此慘敗之後,鬼方並未完全消亡,只是以不同的面貌被記錄在史書上而已。
鼎盛時期的鬼方有多強?
如果與周襄王二十年晉楚的“城濮之戰”相比較,當時晉人出戰車七百乘;晉軍人數有不同的記載——杜預注曰:“晉軍達五萬兩千五百人”,但以春秋時代諸侯的編制來説,晉軍規模大概約一萬七千五百人左右;而楚軍理應是相當或有更多的兵力。
由晉國戰勝楚軍後,晉國“獻楚俘於王,駟介百乘,徒兵千”來看,晉人取得的戰果當然遠遠不及幾個世紀前的周人;而且,比對晉楚雙方的規模來看,鬼方與周人的戰爭規模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此事實,間接地揭露了鬼方毫無疑問是擁有強大軍事實力的方國。
商周統治者多次與鬼方發生爭戰
除此之外,鬼方擁有複數首領的現象,也值得留意。
青銅器“小盂鼎”原文寫作“嘼”,典籍作“酋”,按照《漢書·宣帝紀》引文穎注云:“羌胡名大帥為‘酋’,如中國言‘魁’”的説法,“嘼”是華夏對非華夏族羣首領的稱呼。
之前王季與鬼方作戰,也曾經俘虜了“二十翟王”,這些史料暗示了鬼方擁有複數首領的政治組織,且國家形式有別於周人。
在春秋時期,鬼方後代——赤狄的政治組織可能接近“軍事聯盟”,比如在周定王九年,史書中有“眾狄疾赤狄之役,遂服於晉”的記載,説明赤狄的政治組織是“統合眾狄”的鬆散聯盟形式。
赤狄分佈圖
通過研究甲骨文可以發現,商代晚期山西分佈着一些隗姓的族羣和方國,比如缶、基、亙等,玲瓏因此推斷,鬼方是商人以這個同姓族羣(或方國)的姓為國名的統稱。
鬼方本身分成許多方國,並各自為戰,所以歷史記載商王朝與鬼方的戰爭,其實是這些隗姓族羣(或方國)分別進行的一系列戰爭。
攻守之勢再次逆轉——“此消彼長”的必然結果
到了周穆王十四年,狄人攻擊了姬姓的畢國,周穆王在獲知畢人的求援通知後,也迅速作出回應,直接派兵到畢國討伐狄人。
此事在《穆天子傳》中有清楚的記載:“畢人告戎,曰:‘陖翟來侵。’”跟今本《竹書紀年》中“秋九月,翟人侵畢”的記載正符合。
然而,《竹書紀年》中並沒有記載這次衝突最後的結果如何。我們根據《穆天子傳》中的“陖翟致賂,良馬百駟,歸畢之珤……”一文,可以窺見周穆王派兵討伐的後續發展。
狄人為了與周人和解,因此前去歸還掠奪得來的俘虜和器物,還獻上“良馬百駟”給周人。顯然,狄人一方是在戰爭中失利的一方,所以態度才表現得如此謙卑恭順。
巖彩畫——《穆天子西巡》
從這次狄人主動求和的情況來看,西周中期的周王朝依舊保持着對狄人的攻勢。
自王季以來,大概過了約兩個世紀的時間,一直到了周懿王十三年,狄人與周人攻守之勢才再次逆轉。
《竹書紀年》記載“懿王之時,王室遂衰”,《漢書·匈奴傳》則形容當時的形式是“戎狄交侵,暴虐中國”。
周人勢衰,此消彼長之下,狄人則勢漲,顯然周人對西北邊疆已經失去了以往的控制力。
考古研究也發現,涇水上游地區西周早期原本廣泛分佈着周文化遺存,但自西周中期以後,具有周文化特徵的墓葬數量迅速減少,到晚期時幾乎全部消失,墓葬規模也逐漸變小,甚至一些具有強烈北方文化特徵的墓葬,開始在這個地區出現。
由此可以推測,周人在西周早期於涇水上游地區構建的勢力圈,在臨近西周中期末期時可能已經崩潰了。
此時,周王室所面臨的困境,浮現在我們眼前——狄人勢力崛起,周人很明顯對此無能為力。這種情況反映到現實上,就是狄人得以深入到周人的核心地區。
匈奴劇照
春秋之前文獻關於狄人的記載,都只是隻言片語而已,並且幾乎都是負面意義的。在周人的歷史敍述之中,自公亶父以來,狄人與周人一直是對彼此抱有敵意的族羣。
特別是周人關於“太王遷岐”的歷史記憶,營造出來的歷史宿命感,彷彿狄人與周人的敵對關係是自古延續下來而不能改變的。
到了漢代,在匈奴的陰影下,這傾向變本加厲,使得狄人成為華夏認知中永遠的敵人,並將這個認知延續至後世匈奴等其他族羣,史家雲“自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害”、“羌戎之患,自三代尚矣”,就是這麼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