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悠久”,在有些地方可以變成財富,在有些地方卻變成了包袱。
大概90年前,1927年,一個外省旅遊者在河南感覺“穿越”了。
他發現,即便是在省會開封——一座大名鼎鼎的古都——都很難找到一份外地報紙,當地人對國內外時事大多茫然無知。
大清亡了十幾年,但在開封市裏,還可以看到一些街區繼續沿襲清朝舊制,定期宣講《聖諭廣訓》。
在京漢鐵路經過的信陽一帶,四處所見的農民,“均系18世紀封建時代未開化的老百姓,樸實忠厚,不曉世事”。
這並不奇怪,更奇怪的事還在後頭。
4年後,“九一八”事變爆發,日本侵佔東北,舉國震驚。像這樣的大事,應該説不知道不是中國人吧!
但河南省府主席召見開封近郊的200多個農民,結果,幾乎無人知曉這件大事,就連什麼是“日本”“東三省”甚至“河南省”,也都不知究竟。
總之,在外省遊客的眼中,民國時期,河南人還過着中古時代的生活。難怪本省有識之士都感到臉紅,説相比南方,河南的人民守舊慣了,簡直未受新文化的絲毫影響。
河南,作為中華文明的發源地,在歷史的長河中,長期是引領中國乃至世界先進文化的領航者。要多牛掰,有多牛掰。為什麼後來,變成這樣一副固化、保守、落後的面孔呢?
河南到底怎麼了?
河南的牛掰史很長,可以説上三天三夜。有句話叫“一部河南史,就是半部中國史”,一點兒也不誇張。
一言以蔽之,連“中國”這個名稱,最早指的就是河南,具體來説是以洛陽為中心的河洛地區。其他我們耳熟能詳的關於中國的代稱,比如華夏、中華、中夏、神州等等,也是指這塊地方。
這裏不僅是漢民族形成和興盛的地方,也是中華文明起源、形成、定型、成熟和發展的中心地區。
河南作為全國政治中心的時間,在全國各省區是最長的。
據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教授王興亞考證,除去國家分裂割據的時期,在大一統前提下,夏、商、東漢、西晉、隋、北宋,共有6個王朝在河南建都,累計時間長達1316年。在此期間,河南由於首都所在而成為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如果再加上分裂時期南北朝、五代等地方王朝在河南建都的676年,則河南建都時間累計接近2000年。
現在,中國公認的“八大古都”中,河南佔了半壁江山,4個:洛陽、開封、安陽和鄭州。
這種歷史地位,不要説全中國,就是放眼全世界,都無一地可與之媲美。
但是,曾經有多榮耀,如今就有多落寞。
不是説現在的河南有多麼不堪,而是和它的歷史地位相比,現在的河南配不上。就像一個大家族在走下坡路,拾掇拾掇表面還是光鮮的,但裏子不忍看。
平心而論,河南這些年長期充當全國經濟排行榜的老五。難得的是,前面四大經濟省份無一例外都屬東部沿海,也就是説,不靠海的河南在大航海時代以來海洋經濟經久不衰的時代,還能保住中西部龍頭大哥的地位,已經很給力了。
所以,經濟對河南來説,雖然致命,但絕對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文化和政治的影響力,河南早就微乎其微。
就連早些年,全國人民不懷好意地對河南人開啓地域黑模式,這個我們祖先的發源之地,也只是很無辜地攤攤手:
河南人惹誰了?
都説北京人有帝都心態,所謂帝都心態,翻譯一下,就是文化自信。其實全國最該有文化自信的人,應該是河南人才對。
可是偏偏形勢比人強。我生活中接觸到的河南人,不僅毫無文化自信,簡直有些文化自卑。
河南人的失落感,全國最強。這絕對沒得爭。
而在河南內部,最先失落的地方,應該是安陽了。
19世紀末,這個豫北小地方,盛產一味中藥,叫“龍骨”。龍骨被外地藥商收購了,賣到北京的藥鋪,碾碎入藥,據説能祛邪、安神,效果特別好。
1899年,大清國子監祭酒王懿榮,患了傷寒。大夫開了藥方,王懿榮看見上面有一味叫“龍骨”的,便吩咐家人拿包龍骨來瞅瞅。
這一瞅,便瞅出了一個遺落的歷史王朝。
長話短説,有金石學功底的王懿榮,看到一片拇指蓋大小的龍骨上,刻着似篆非篆的劃線。他馬上意識到這些龍骨絕非尋常,於是放話北京各大藥鋪,高價收購完整、未碾碎的龍骨。
消息傳出,安陽小屯村人都把龍骨賣給了山東濰縣的中間商。中間商賺了差價,再賣給王懿榮。不到一年時間,王懿榮就購買了1500片龍骨。
他從龍骨上面的刻劃,認出了雨、日、月、山、水等字。
在王懿榮認出甲骨文半年多後,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爆發,他在抵抗無力的情況下投井自殺了。
大約10年後,學者羅振玉循着龍骨的來處,找到了安陽小屯村。
又20年後,出土龍骨的小屯村開始考古發掘。很快就挖出了大量都城建築遺址和以甲骨文、青銅器為代表的文化遺存。
這就是如雷貫耳的殷墟。
殷墟先後出土了有字甲骨約15萬片,中國有文字記載的可信歷史,由此提前到了商朝。
人們才知道,安陽,這個已然破落的地方,曾是殷商文明的中心。
也是大概從1920年代開始,史學界慢慢喜歡提“大古都”的概念,什麼“三大古都”“四大古都”“五大古都”“六大古都”,都有人提。
但,從來沒有人把安陽當成“大古都”。
為什麼?圈內人都心照不宣:現在的安陽作為一座城市,拿不出手啊!
直到1980年代末,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力陳,安陽殷墟與三國魏北朝時代的鄴都位於一個都市空間之中,做了商殷王朝273年的首都,因而殷墟所在的安陽加上鄴都完全有資格成為中國的大古都。
譚其驤還特別提出,不能因為人家安陽現在落魄了,在全國城市中沒有存在感,就否定了它在歷史上的牛掰。(大意如此)
這樣,安陽才逐漸被接受為中國“第七大古都”。
反過來看,從安陽的被遺忘和被忽略,以及人們長期不認同其為“大古都”的勢利來看,這座豫北城市顯然是如今的衰落拖累了它的歷史名聲。
不要説安陽這樣量級的城市配不上它的歷史地位,就是洛陽——河南目前的第二大城市——也遠遠追不上歷史的一抹餘暉。
河南是中國的中心,如果這個中心要再精準一些,那麼古人公認是洛陽。
早在西周初年,周公營建洛邑,就認定洛邑是“天下之中”。周公明確指出了“天下之中”的意義,認為把都城建在天下的中央,容易形成“四方輻湊”式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既便於四方諸侯貢賦,又利於鎮撫全國。
這一理論對後世影響極大。後來,很多皇帝想把首都定在洛陽,一個關鍵的形而上考慮,正是想依託“天下之中”的地位來確立政權的合法性。
尤其是一些天生弱小的政權,對洛陽的執念都很大。皇帝們堅信,“王業不偏安”,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定都“天下之中”。
歷史上有9個朝代建都於此,可以説,洛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神都”。在中華帝國的前半期,它是與西安並駕齊驅的大都會。
在隋煬帝開通大運河之後,洛陽與河北、江淮的聯絡大大加強。唐高宗時期,長安地區人口急劇膨脹,糧食經常不夠吃,政府開始“南糧北運”——將江淮的糧食先運往洛陽,再運入長安。
洛陽的地位,因為四通八達的交通優勢,在水運時代無可取代。基於此,定都長安的隋唐兩代,從未放棄營建洛陽,呈現政治雙中心的局面。
唐代多任天子都曾從關中逃荒,像乞丐一樣就食洛陽。根據全漢升的統計,唐玄宗執政頭二十五年裏,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呆在洛陽,而每次去洛陽都是因為糧食問題。
這實際上反映了經濟重心東移之後,洛陽的漕運優勢遠勝於長安。
洛陽的地位還可從當時人的最終歸宿窺探一番。現在你問一個人,死後想去哪?最高榮譽的回答是北京八寶山,若在古代,答案卻一定是洛陽邙山。唐代詩人王建的一首詩,其中有句:
北邙山頭少閒土,盡是洛陽人舊墓。 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
這地段實在太好了,墓滿為患,有錢都“死不起”啊。
但是,任你這麼好的風水,也架不住時移世轉。洛陽衰落得很早,基本上在北宋立國的時候,它的風光就成追憶了。
而這個盛與衰的轉折點,就出現在漕運上。安史之亂後,軍閥割據,運河疏於治理,淤塞嚴重,從開封到洛陽這一段水路尤其差。
民以食為天。運糧困難,洛陽作為轉運中心的地位很快不保。
趙匡胤當年力主定都洛陽,他弟弟一句話就嗆得他默然無語。趙光義説,大哥,你在洛陽,哪有飯吃!
言下之意,留在開封就好了。“東京(開封)有汴渠之漕,歲致江、淮米數百萬斛,都下兵數十萬人鹹仰給焉。”幾十萬士兵嗷嗷待哺呢。
於是,一直悶聲發大財的開封,這時候接替洛陽,閃亮登場。
開封其實是一座被洛陽耽誤的城市。它的建城史不比洛陽晚多少,但一直活在洛陽的陰影下。
同樣這樣一座城,放在南方,早就成名發達了,何必熬到北宋!這或許就是城市的命,誰讓你生在光芒萬丈如日中天的河南呢!
安史之亂後,開封逮住歷史機遇,趁勢崛起。到北宋時期,城內水系發達,“舳艫相銜,千里不絕”,這座當時稱為“東京”的城市,繁華程度不亞於今日的日本東京。
馬太效應也很快彰顯。經濟繁榮,造就政治定都功能;定都於此,又促進新一波經濟繁榮。文化、人才,一切美妙的要素,都附着其上,凡你有的,還要給你更多。
據歷史學者程民生統計,“二十五史”列傳中,開封人共346人,其中北宋167年間共165人,佔總數的47.6%,是開封歷史上人才的頂峯,呈現出井噴現象。
開封的極盛,一時無兩,以後再難複製。難怪北宋以後的900年,無論開封發展得怎麼樣,人們總是用“衰敗”二字來形容。
開封的致命衰落,很大程度上源於黃河水患。
隨着北宋以後黃河的持續改道與南移,這座黃河邊上的大都會,與黃河的距離逐漸由數百里縮短到明清時期的數十里。加上黃河決堤漫灌時有發生,開封如同懸河上的城市,惴惴難安。
僅就清代而言,黃河在開封轄區內共決溢78次,其中有16次還發生在開封城郊。尤其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的黃河之決,河水圍城歷時八個月之久。
嚴重的黃河水患,給開封的城市發展帶來了沉重的打擊。更要命的是,黃河決溢後,大量泥沙滯留黃泛區,致使土壤出現沙化與鹽鹼化,耕作困難,地瘠薄收。
這不僅是開封的悲劇,也是整個河南的悲劇。整個河南的歷史,可以説成也黃河,敗也黃河。
還是因為黃河,漕運時代的領頭羊開封,在近代錯過了鐵路時代,從此徹底失落。
1923年,康有為到過開封,寫了一幅對聯:
東京夢華銷盡,徒嘆城郭猶是,人民已非。中天台觀高寒,但見白日悠悠,黃河滾滾。
作為中國“第五大古都”,此時的開封已然多少繁華成追憶。
就像開封曾經踩着洛陽上位,這次,鄭州踩着開封走向成功之路。
這是一條真實存在的成功之路。清末,張之洞上奏摺建議修築從北京盧溝橋到湖北漢口的盧漢鐵路(現在的京廣鐵路)。
清末的形勢,你懂的。張之洞的提議,被擱置了6年之久。直到甲午戰敗後,他急了,以“鐵路為今日要圖,富強兼資,勢不可緩”為由,請朝廷統籌全局,並重申先修盧漢路的重要性。
終於獲得批准。
1896年,湖廣總督張之洞主持盧漢路務,他起用了主張“藉資洋款”的幕僚盛宣懷。盛宣懷受命督辦1897年成立的中國鐵路總公司,盧漢鐵路於當年動工建設。
開封當時是河南省會,按道理鐵路線應該經過才對。結果並沒有,而是落子名不見經傳、夾在開封與洛陽之間的鄭縣。
小小的鄭縣,緊接着又成為橫向的汴洛鐵路(隴海鐵路一段)與縱向的盧漢鐵路的交會站點,幾十年時間野蠻成長為赫赫有名的鄭州。
汽笛聲傳來,幾乎就敲響了開封在近代以來沉淪到底的喪鐘。
覆盤這場錯失近代化快車的事件,產生了兩種説法:
第一,張之洞最初的路線設計是鐵路經過開封,但在實地考察中,過黃河鐵路橋的選址對地質提出了較高的要求,號稱“豆腐腰”的開封段顯然不能勝任,於是錯失。
前面我們説過,黃河水患對開封的致命影響,當時人早就注意到了。黃河被稱為“銅頭鐵尾豆腐腰”,這“豆腐腰”即包括黃河開封段。這一段黃河經常決堤氾濫,大堤像豆腐一樣鬆軟,經不起風浪,故被稱為“豆腐腰”。
盛宣懷認為開封線雖直,如果選擇在開封建橋,不但投資大,土質鬆軟,不易架橋建成後風險也大。主政者原本經過開封的計劃不得不被終止。
這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一種説法,但開封本地卻產生了另一種詭異的説法。
第二,開封當時作為省會,保守力量大,不容許鐵路、火車這種“不祥之物”破壞古城風水,因此極力抵制鐵路線規劃。也就是説,是開封人主動放棄了搭上近代交通快車的機會。
如果這種説法屬實,它無疑成了開封衰落的一個諷刺:説到底不是別的,而是保守心態,造成了一座城市的敗局。
相比之下,鄭州現在在河南的一枝獨秀,則是100多年前火車拉出來的。
《鄭州市志》記載:“清朝末年,盧漢、汴洛兩條鐵路建成,鄭州成為繁華商埠……”1912年,日本經濟學者林重次郎在其《河南省鄭州商情》中,賦予了鄭州一個極具國際化的稱謂——“中國的芝加哥”。
隨後,就是新一輪的馬太效應:從開封拿走的,都給了鄭州。
新中國成立後,1954年河南省省會西遷鄭州,開封的區位優勢,逐漸喪失。省會遷鄭短短三年,鄭州就後來居上。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鄭、汴、洛的格局一直沒有打破,開封當了20多年的“河南老二”。
1984年,鄭州依靠省會優勢,撬走開封下轄經濟勢頭髮展良好的五個縣——新密、登封、新鄭、中牟、鞏義。
開封從此被掏空,與“倒數”形影不離。直到現在,河南的各種排名,你要找開封,只能從後面開始看才能很快找到。
鄭州的氣運,就這麼來了。
1950年代,鄭州商城遺址被發現。人們驚覺,這座新興之城,建都歷史竟然比安陽還早。
你看,歷史上,鄭州是個古都,現實中,鄭州崛起為河南一哥。
古今輝映,一大批學者從1990年代起為其呼籲。到2004年,中國古都學會年會形成紀要,認為鄭州所在地域存在一個古都羣,與會代表一致贊同古都鄭州可與西安、北京、洛陽、開封、南京、杭州、安陽七大古都一起並稱為“中國八大古都”。
然而,鄭州的成功,放在河南省內可圈可點,置諸全國範圍則貽笑大方了。
近代海洋經濟興起,河南的地理優勢幾乎喪失殆盡。曾經是地處中原,後來變成地處內陸,遠離通商口岸。這種地理位置不僅使近代資本主義對河南經濟衝擊較晚,而且也限制了衝擊深度。
鄭州做為商埠,直到1922年才對外開放,比最早一批通商口岸晚了80年。1930年,全國開放商埠110處,整個河南仍然只有鄭州一處。
翻看近兩年的全國城市經濟排行榜,在前二十里面可以找到鄭州,但再往後,看到河南城市的影子就要數到四五十開外了。
鄭州一家獨大,是對周邊資源敲骨吸髓呢,還是起到帶動作用,讓大家一起飛,這真是不能不考慮的一個問題。
傳統王朝時代,河南幾大古都輪流出盡風頭,但從來很難形成雙頭並進(更不要説多頭並進)的態勢,都是你踩着我,我踩着你,只有一城風光的日子。
歷史證明,這種內鬥式的城市發展模式是脆弱不堪的。
2005年,美國《紐約時報》發表了專欄作家克里斯托夫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從開封到紐約——輝煌如過眼煙雲》。
文章回顧1000年前,全世界最繁榮城市開封的衰敗歷史,目的不是為了頌揚開封有多牛掰,而是告誡紐約人應該以開封的歷史為戒,樹立憂患意識,根除固步自封的觀念,否則,“即使像紐約這樣偉大的城市,也總有一天會墮落為哈得遜河上的開封”。
據説當年這篇文章讓河南的領導們受到很大的刺激。萬萬沒想到,開封是以一個高度落差的形象聞名於世。
領導們説,全省上下一條心,心態要開放,步調一致搞協同發展。
如今,10多年過去,開封仍被坊間冠上“河南最失敗的城市”“中國最失落的古都”等稱號。連帶着把河南的形象,也寫在了上面。
唉!“歷史悠久”,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一種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