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之初,晉國爆發了一場持續七十年的內戰,曲沃的公族分支取代翼城的大宗,史稱“曲沃代翼”,這是春秋禮崩樂壞的初始標誌。以小宗篡奪大宗後,晉國國君擔心其他公族效仿,於是開始“不防外人,就防家賊”,晉文公在位時確立“六卿”制,重用諸卿削弱公族,以維持統治,晉國諸卿實力開始愈發膨脹。
在這一過程中,趙氏與郤(xi)氏先後“一門三卿”,成為晉國的超級家族。晉景公時,晉國最強家族趙氏遭遇下宮之難,一夜之間幾乎滿門被殺,只餘趙武一個嫡出孤兒,司馬遷將之描述為“趙氏孤兒”。趙氏跌倒、郤氏吃飽,郤氏成為晉國最強家族,但僅僅不到十年,在郤氏最頂峯之時,卻被歷史上昏君晉厲公滅掉了。那麼,晉厲公為何能滅掉郤氏?晉厲公滅掉郤氏後,為何立即就被晉國卿位家族逮捕並殺死?
周朝官職分為五個等級,即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卿處於第三等級。由於周朝實行的是分封制,卿位家族本身有封地、有軍隊,猶如一個“國中之國”。因此,周朝的卿族普遍是真正的位高權重,而晉國卿族卻更為強大。
晉文公在位時,執行曲沃代翼以來的一貫方陣,繼續打壓公族勢力,但在重用卿族上卻更進一步,實行“三軍六卿”制,即建立上中下三軍,每軍設將、佐各一名,按照話語權大小依次為中軍將、中軍佐、上軍將、上軍佐、下軍將、下軍佐,將與佐皆為卿族擔任,其中中軍將為正卿,執政晉國,六卿出將入相,掌管晉國軍政大事。後來,晉國有過多次改革,分別出現過“四軍八卿”、“五軍十卿”、“六軍十二卿”等。尤為重要的是,晉文公重用的卿族,將公族幾乎完全排斥在外。
1,胥、籍、狐、箕、欒、郤等,屬於早期晉國公族分支,早已除了五服。
2,姬畢魏氏、姬姓賈氏、姬荀中行氏、姬荀知氏等,同族但不是晉國這一支。
3,嬴姓趙氏、劉姓士氏(範氏)等,與姬姓毫無關係的外姓。
晉國誅逐公室、重用卿族,減輕了公族內耗的包袱,刺激了職業經理人——卿族的積極性,使得晉國國力大增,力壓齊、楚、秦三強,從而稱霸春秋百餘年,在春秋諸霸中含金量最高。
誅逐公室、重用卿族的結果,必然是卿族越來越強。
晉國第一個超級家族是趙氏。重耳(晉文公)流浪國外19年,趙衰一直跟隨左右,重耳回國就任國君後重用了趙衰,趙氏由此進入發展快車道。趙衰之子趙盾更是一手遮天,甚至弒殺了國君晉靈公,掌握廢立國君大權。晉景公時改為“六軍十二卿”,趙氏一門三卿,即趙朔、趙同、趙括,佔了四分之一。
晉國第二個超級家族是郤氏。郤氏屬於晉國的老牌貴族,家族歷史悠久,在趙盾之後是十多年內,郤氏的郤缺、與其子郤克先後擔任中軍將(即元帥、執政,國君之下第一人),為郤氏強大提供了諸多便利。郤克臨終之前,為了防止政敵荀氏對其家族不利,破格將至交好友下軍將的欒書提拔為中軍將,欒書連跳四級。
春秋時期,社會風氣需要欒書必須報恩,沒人敢與忘恩負義之人交往,因此欒書執政後,郤氏依然處於空前有利的發展環境中,家族實力遠比趙氏鼎盛時還要強。
關於郤氏之強,可以通過以下三點管中窺豹。
1,一門三卿五大夫,郤氏的郤錡、郤犨(chōu)、郤至官至卿位,而當時晉國是“四軍八卿”,郤氏一門佔據近一半,排位是第二、第七、第八。趙氏一門同時出現的三卿即趙同、趙括、趙旃,但晉國當時是“六軍十二卿”,且排位不高,分別為第六、第八、第十二位。
2,史書記載郤氏“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這裏的“三軍”不是説當時晉國只有三軍,虛指晉國全部軍隊,因此郤氏兵力幾乎佔據晉國一半。春秋時期“士不教,不得徵”,不經過訓練的不得徵召,郤氏的“半三軍”是指經過嚴格訓練,擁有當時完整裝備的士兵,不是隨便湊出“半三軍”兵力。
3,趙氏家族內部不和,趙朔是趙盾之子,壓不住叔叔趙同、趙括,趙旃是支系沒什麼話語權,趙朔死後嫡子趙武還小,無法繼承卿位,趙同、趙括更為囂張,小宗壓倒了大宗。但郤氏三卿卻不同,三人幾乎是鐵板一快,十分融洽,且分工明確滲透到晉國內政、外交、軍事、司法等領域。
如果要選擇一個參照物的話,郤氏士兵數量大概超過魯國、宋國這些二流諸侯,若以戰鬥力而言,甚至可單獨與齊、秦相抗衡。如此一個龐然大物,幾乎已經到了“大而不能倒”的地步,一旦郤氏選擇內亂,晉國必會被打成一團漿糊,既然如此晉厲公為何敢於滅亡郤氏,又是如何將之滅亡,而不傷筋動骨的?
三郤有一基本共同點,即貪婪、外露、傲慢和霸道,將國君、中軍將欒書、其他卿族、中小貴族等,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到處是敵人。由於郤氏實力超強,別人嘴上不説,但內心非常希望郤氏倒台,當郤氏真正倒台之後,就是所謂的痛打落水狗了。
郤錡,郤克之子,一向非常霸道,且想要成為中軍將,三郤成型之後,明目張膽的去搶晉厲公寵臣夷陽五的田邑,擺明了不將國君放在眼裏。鄢陵之戰後,郤錡升為中軍佐,離中軍將只有一步之遙,威脅到了欒書的地位。
郤犨,郤克堂弟,負責晉國卿族官僚的選拔任免,相當於吏部尚書,組織部部長角色。與郤錡一樣貪得無厭,且由於負責人事任免,更與中軍將欒書矛盾重重。
郤至,郤克堂弟之子,史書有些冤枉他,此人基本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我必反擊”。周天子要來搶他的地盤,郤至毫不謙讓,直接鬧到晉國朝堂上,最終郤至委屈地將地盤給了周天子。鄢陵之戰後,晉厲公出獵,寵臣孟張搶了郤至的獵物,郤至認為欺人太甚,就一箭將他射死,晉厲公真受了刺激:“季子欺餘!”。
郤氏還做了一件缺德的事情,趙盾對郤缺有恩,但趙氏下宮之難中,郤氏出力最大、獲利最多,甚至還要對趙氏斬盡殺絕,幸虧趙氏孤兒——趙武跟隨母親趙莊姬待在王宮內,否則趙武必死。郤氏如此對待恩人後代,也讓很多貴族對他不齒。
總得來説,趙氏下宮之難後,吃飽趙氏地盤的郤氏,已經空前強大,本該休養生息,與人為善結交善緣,但郤氏卻愈加驕縱霸道,將國君、欒書、其他貴族等都得罪了一遍,尤其郤氏本來有恩於欒書,卻在郤氏咄咄逼人之下,將欒書也徹底得罪了。因此,眾人都想見到郤氏倒黴,但礙於郤氏強大實力,誰都不願意出頭,中軍將欒書也只是陰險的誣陷三郤卻不動手,最終國君忍耐不住了。但可悲的是,三郤竟無人察覺到這場驚天變故的來臨。
晉厲公身邊有五位寵臣,即胥童、夷陽五、長魚矯、清沸魋、孟張(被郤至射死),除了清沸魋之外,其他四人都受過郤氏的嚴重羞辱,對郤氏無比怨恨。在夏商周的語境中,他們屬於“小臣”,但實際上這些人都有自己的封地,屬於貴族中的一員,只是家道中落,實力不強了,所以才依附國君。
郤氏家族軍事實力是“半三軍”,晉國公族又沒有什麼力量,也不敢參與這種事情中,那麼晉厲公是如何以幾位寵臣滅掉三郤的呢?
公元前573年,晉厲公突然任命胥童、長魚嬌等親信帶領甲兵800人,進攻郤家。三郤聽聞此事之後,連忙召開緊急會議,但在這個關鍵時刻,三人意見卻不統一,郤錡力主立馬翻臉,與國君開打,但郤至卻認為“國君之意不可違背,咱們吃國家的,用國家的。如今君要臣死,咱們如果反抗,再沒有比這更大的罪了。”
以郤氏實力論,舉旗叛亂的話,即便最終會被滅亡,至少也會堅持一段時間。但三郤最終引頸就戮,《國語》記載“三郤皆自殺”。於是,胥童等人毫不客氣,掩殺郤氏在都城的其他人,缺少了首腦的郤氏,很快被眾多貴族圍攻,一個百年望族就這樣灰飛煙滅。
下宮之難時,韓氏韓厥為趙氏説話,受過趙衰、趙盾之恩的其他貴族,儘管沒多少人為趙氏直接發聲,但至少不反對趙武活下來,最終趙氏唯一嫡子趙武沒有被殺。但輪到郤氏時,卻無一人發聲,最終郤氏被徹底除名,其狀之慘,令人唏噓不已。
《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第九》記載:公元前573年,三郤滅亡之後不久,“厲公遊匠驪氏,欒書、中行偃以其黨襲捕厲公,囚之,殺胥童,而使人迎公子周於周而立之,是為悼公。悼公元年正月庚申,欒書、中行偃弒厲公,葬之以一乘車。”晉厲公除掉三郤,符合欒書的願望,為何欒書還要廢殺晉厲公,甚至只給他陪葬了一輛車?原因很簡單,有二:
1,晉厲公命令胥童等襲殺三郤,而胥童乘機劫持欒書、中行偃,還勸晉厲公殺死這兩人,晉厲公説“一旦殺三卿,寡人不忍益也”,於是放過了欒書。這是直接威脅到了欒書、中行偃的性命了,甚至一旦他們身死,家族羣龍無首,很可能家族會被滅亡。因此,欒書、中行偃不敢賭晉厲公下一次還會放過他們,於是只能廢殺晉厲公。
2,晉國生態是卿族掌權,滅亡郤氏家族是欒書所願,但此事必須得到卿族同意才行,下宮之難是欒書、郤氏等同意之後才執行的。後世皇帝可以隨便殺人,但此時晉君沒有權力隨便襲殺卿族,一旦認可晉厲公襲殺郤氏是正確的,那麼以後就能隨便襲殺其他卿族,這讓卿族有朝不保夕之感。作為執政的欒書想要取得其他貴族的支持,就必須糾正晉厲公的行為。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更何況郤氏還有“狂與霸”,註定會遭到眾人嫉恨,一直處於暴風旋渦之中。與三郤差不多的是,晉厲公也是標新立異,不顧晉國實際政治生態,不講規矩不慮後果,猶如一根“秀木”,最終三郤與晉厲公一樣下場。可見,無論何時何地,做人還是儘量低調一些,高調一時爽,後果很嚴重。
參考資料:《史記》、《左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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