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調查代寫灰色產業鏈
● 大學生找人代寫論文本身就屬於有關部門明文規定的“作假情形”之一。作假者，已經取得學位的，可以撤銷其學位；仍然在讀的，可以開除學籍；在職人員除接受紀律處分外，還應通報其所在單位
● 要想治理論文代寫亂象，專家認為，第一要嚴把論文的出口關，比如論文的匿名評審和答辯，做到“寬進嚴出”；第二在教育上還要從根源強化高校的教學水平，從本科階段開始，系統培養學生的研究能力，讓學生具備基本的論文寫作能力
□ 本報記者 趙 麗
□ 本報實習生 陳力嘉
一項價格幾千元的“論文代寫”服務，最終收到的是一篇大一新生寫的“人生第一篇論文”，想退錢時，對方卻“人間蒸發”。
每逢開學季或畢業季，潛伏在各個校園羣及電商平台、社交平台的論文代寫羣體便活躍起來，“專業代寫”“碩博團隊”等字眼屢見不鮮。尤其是每年3月至6月，在畢業和求職的雙重壓力下，論文代寫業務量及價格總是“水漲船高”。
《法治日報》記者近日聯繫到多名被論文代寫服務“坑”了的大學生，他們少則被騙了數百元，多則被騙了數千元，自吞苦果。
“基本不可能把錢要回來，對方還威脅稱要找學校和網絡曝光。”一名被騙的學生告訴記者，不少學生受騙，對方就是看準了在校學生不敢聲張。
據瞭解，2020年9月1日起施行的《科學技術活動違規行為處理暫行規定》明確，抄襲、剽竊、侵佔、篡改他人科學技術成果、侵犯他人知識產權及從事學術論文買賣、代寫代投等均屬於違規行為。
多位接受記者採訪的專家指出，大學生找人代寫論文本身就屬於有關部門明文規定的“作假情形”之一。作假者，已經取得學位的，可以撤銷其學位；仍然在讀的，可以開除學籍；在職人員除接受紀律處分外，還應通報其所在單位。
“本身就是不合規的事，騙子抓住這點鑽了空子。”上海市法學會未成年人法研究會副秘書長郗培植説。
不合規背後究竟隱藏着一條怎樣的灰色產業鏈？記者近日從需求端的“客户”到供應端的“寫手”“中介”等多個維度進行了深度調查。
不堪壓力尋找代寫
為求捷徑反入騙局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雖然目前幾大電商平台、論壇等均已杜絕了“論文代寫”等相關搜索，但隱蔽的“論文代寫”生意尚存，“論文代寫”機構的手段越發隱蔽。學生和商家還是會用“寫作指導”“文章寫作”等詞彙規避風險。同時，在網絡搜索框中輸入另一相似關鍵詞，如“論文寫作”等，就會出現“我們幫你寫論文”“論文指導”等話題和小組，裏面的帖子將近一半是關於尋找文章代寫、招聘寫手等內容。
在代寫的文章類型中，大學通識課和拓展課的論文往往比重較高。但也有部分學生因為自身研究能力有限，“鋌而走險”花重金請寫手代寫自己的畢業論文。學生們以為由此找到了代寫論文的捷徑，其實是踏入了騙局。
李然（化名）去年從浙江某高校本科畢業，回想臨近畢業時找人代寫畢業論文的經歷，她至今懊惱不已。
“由於對畢業論文無從下手，而交論文的時間越來越近，所以萌生了找人代寫的想法。一開始，我在電商平台上找了一個人代寫，結果對方交稿遲緩，最後交來的稿子重複率極高。我隨即又找了另外一個團隊，對方聲稱自己是專業碩博團隊，結果發來的文章邏輯混亂，重複率依舊居高不下。”李然説，她前後共搭進去幾千元，最後只能認栽。
實際上，幾千元僅僅是代寫本科畢業論文的價格。近日，記者以客户身份接近代寫團隊時發現，若是代寫碩博畢業論文，費用則高達數萬元。
記者還接觸了北京某高校5位曾經找過代寫的學生，他們分別來自理工科、人文社科和藝術學科，代寫人分別來自校園羣、電商平台以及二手交易平台。他們的受騙經歷有以下幾個共性問題：
重複率過高。上述受訪學生均表示，在接洽初期，寫手或中介都會以“寫完文章後自己先查重一遍再交稿給客户”的回覆來讓客户放心。但最後到手的論文絕大部分是複製粘貼的，而寫手給出的查重報告要麼是在不正規的免費查重網站檢測出具的，要麼是直接虛假P圖抹改真實數據得來的。
坐地起價。交稿之後，客户發現文章質量不達標，要求整改，寫手錶示若要修改文章，則要重新付費，否則不予修改；文章寫好之後，客户發現文章是加密文件無法正常打開或者需要其他付費途徑打開，這時候客户往往需要額外支付一筆費用，作為文章的“瀏覽費”。
虛假“包裝”。“大學教授”“專業碩博團隊”是寫手和中介團隊慣用的“頭銜”，但最後的文章質量與對方所宣傳的大相徑庭。林朗（化名）是北京某高校一名大二學生，由於平常課業太重，為了完成課程論文，他便在網上找人代寫，結果最後給的論文辭不達意、排版亂七八糟。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對方是一名剛上大一的新生，幫他代寫的那篇文章居然是對方第一篇大學論文。
威脅買家。被騙後，受訪的5名學生都去質問寫手或中介客服，最後都是不歡而散，要麼被對方拉黑，要麼查找店鋪時發現早已“人去樓空”，有的甚至反被對方威脅要將文章上傳至網絡、告訴學校老師等。最後，找代寫的學生往往選擇暗自吃下悶虧。
記者詢問這5名學生是否想過維護自己的“權益”，他們一致回覆稱“不敢”，因為尋找代寫本身是錯誤的選擇，一旦曝光後果更嚴重。
寫手基數十分龐大
只求速度不管專業
在論文代寫的整條產業鏈中，寫手基數龐大，這個羣體根據客户的需求生產文字稿件，藉此賺取費用。
“最初接觸代寫，就是因為想賺點零花錢、生活費。這行入行門檻不高，算是操作比較簡單的副業。”入行3年的寫手小靜告訴記者，由於是低門檻，所以當寫手的什麼人都有。
記者調查發現，寫手的工作模式主要包括兩類：第一類是背靠大樹型。這類寫手的背後是中介團隊，在論文代寫的產業鏈中，中介本身不能直接為客户提供代寫服務，而是替客户尋找並安排寫手代寫，他們不僅掌握大量的客户資源，還管理數量眾多的寫手。
記者通過筆尖飛書科技（龍巖）有限公司在社交平台上發佈的寫手招聘帖，添加對方聯繫方式後，進入了一個被命名為“5號羣”的寫手羣。進羣初期，對方簡單詢問了記者的學歷及專業，要求記者提供本人的電話號碼和相應作品。確認記者的基本情況後，對方發給記者一份詳細的《寫手兼職合作守則》，稱“禁止接私單及私下添加客户微信”“時刻在線回覆客户消息”“嚴格按照約定時間交稿”“維護好評率”等。根據團隊規定，好評度越高的寫手，越能獲得穩定的優質客户，享受優先派單權以獲得更高的結算獎勵。
記者調查發現，“禁止私自與客户聯繫”，這一條几乎是所有中介要求合作的寫手必須遵守的鐵律。
這類模式中還包括中介與寫手合作方式，常見於長期從事代寫論文的中介。由於近年論文審查要求愈加嚴格，為了安全起見，他們不再建立寫手羣，而是選擇單獨派單或者在朋友圈裏派單，願意接單的寫手再與中介單獨溝通。
記者聯繫了一位“專業”負責論文代寫的中介米老師。米老師簡單瞭解記者的學歷水平後問道：“能否寫一篇非相關學科的論文？”據其介紹，重點並非是論文寫得多專業，是否切題也不重要，而是要速度快，按時交稿。
第二類是單打獨鬥型。一些寫手在與中介合作一段時間後，決定要“單打獨鬥”，背後原因大多是希望能獲得更高收入。
小靜剛剛接觸論文代寫時正讀大三，採用與中介合作的模式，後來有一次她私下加了客户的聯繫方式，才發現中介在客户和寫手之間賺取了超過50%的差價，“而且羣裏的寫手數量不斷增加，每一單的均價一直在下降，寫手賺得越來越少，而中介作為中間商，手裏不只有一個寫手羣，利潤巨大”。
中介團隊分工明確
賺取差價獲得收益
這些管理着眾多寫手的中介團隊往往成規模地散佈在電商平台、社交平台以及各大校園羣中。通常，他們會用一些專業名稱顯示其專業性，如“某某教育”“某某科技有限公司”“某某工作室”等。
記者在寫手羣發現，代寫論文的中介團隊分別由推廣人員、人事專員、派單人員以及接待人員等組成。推廣人員向各高校的學生羣體推廣代寫團隊、尋找客源；人事專員管理寫手；派單人員在寫手羣中派發代寫任務；而接待人員則負責一系列維護客户關係和好評率的工作。對待不同的羣體，團隊人員便會使用不同的社交賬號，而且對應聘寫手的身份來源十分謹慎。
記者調查發現，有的中介因欺騙學生和寫手被大量投訴曝光，但“改頭換面”後依舊活躍在各電商平台及校園羣，“生意”風生水起。
此外，還有一些中介承包了撰寫、在學術期刊發表論文一整條“生產線”，這種模式的收費價格往往更高。
360期刊網一名客服人員介紹稱，該公司一篇文章包寫包發的價格為7500元，其中代寫一篇4000字符至5000字符的論文價格為1500元，發表則需6000元起。
曾在某論文代寫代發中介公司任職的“林編輯”告訴記者：“現在，期刊尤其是核心期刊太少，需要發論文的高校人員太多，一般作者自己投雜誌社不太好投，又不想花精力動筆寫，所以大多數會找中介。比如要在期刊雜誌發一篇論文，找到中介，中介會收作者一定的費用，再加上還能額外賺取找寫手代寫時的差價，這背後遠不止雙倍利潤。”
建立科學評價體系
多措並舉治理亂象
對於代寫論文亂象，國家相關部門一直在行動。
根據教育部2013年開始施行的《學位論文作假行為處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學位申請人員的學位論文出現購買、由他人代寫等作假情形，可以取消其學位申請資格，並且3年內，各學位授予單位不得再接受其學位申請。如果是在讀學生，所在學校可以將其開除學籍。《辦法》還規定，為他人代寫學位論文、出售學位論文，屬於在讀學生的，可開除學籍；屬於學校教師或其他工作人員的，可開除或解除聘任合同。
2020年9月1日起施行的《科學技術活動違規行為處理暫行規定》明確，抄襲、剽竊、侵佔、篡改他人科學技術成果、侵犯他人知識產權及從事學術論文買賣、代寫代投等均屬於違規行為。
這也成為許多學生在受騙後不敢報警、自吞苦果的主要原因。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法治國情調研室主任呂豔濱告訴記者，論文代寫亂象屢禁不止的主要原因是供需問題。在需求端上，學校缺乏對於學生基本研究能力的系統性培養，而學生本身也缺少論文寫作過程中所需要的一系列基本學術能力，因此他們的論文水平一直沒有系統提升，導致許多學生無法獨立完成一篇合格的論文。
另外，呂豔濱還提出，在目前以期刊為導向的學術評價環境下，部分高校要求學生、青年老師必須以論文發表於核心期刊為畢業或評定職稱的要求，在目前期刊版面供不應求的情況下，進一步擴大了供需矛盾。有些學生和學者為了能更快捷地發表文章達到高校要求，就會選擇找人幫忙代寫。
在供給端上，郗培植認為，市場上大量向高校羣體頻繁投送廣告的代寫團隊，也為這種論文代寫亂象提供了温牀。
這種亂象如何治理？呂豔濱認為，第一要嚴把論文的出口關，比如論文的匿名評審和答辯，做到“寬進嚴出”；第二在教育上還要從根源強化高校的教學水平，從本科階段開始，系統培養學生的研究能力，讓學生具備基本的論文寫作能力。
“希望我國能推出一部行政法規。學校也應當切實加強責任，給這種學術不端行為劃一條紅線，同時也要儘量改善高校‘唯論文論’和‘唯項目論’的指標，讓老師能有更多的心思和精力去培養學生綜合素養。”郗培植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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