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的統一為什麼不長久?

司馬炎的親戚多,不是現代人理解的“老婆是個扶弟魔,隔壁睡着災舅子”,有幾個死纏爛打的極品親戚那麼簡單。在司馬炎這裏,這事得從三輩以上説起:

這還只是他們這一支。把範圍再稍微擴大一點點,就會看到司馬懿的弟弟司馬孚也是一個生產小能手:他跟二哥司馬懿一樣,也生了九個兒子。也就是説,如果把司馬懿這一輩算成第一代的話,是八個人;到了第二代司馬昭這裏,史書上有名字記載的,大約就有三十多人;而等到了第三代的司馬炎,這個數字差不多就上百了,這麼多親戚,司馬炎可能都不一定認得全。這些人,嚴格來説,很多也並不是吃乾飯的。在司馬氏篡魏的過程中,他們都是中堅力量。從記載來看,年紀大一些的司馬們,都有在魏朝任職的經歷。想來,這也是司馬氏從現實中總結出的經驗教訓:司馬懿自己歷仕三朝,兩任託孤,備受曹丕、曹叡信任,但最後也依然走上了篡權的路。所以在亂世之中,到底還是隻有血緣關係才真正值得信賴,司馬氏因此把自己能用得上的親戚全都塞到了魏國朝堂上。既然奮鬥的時候大家同甘共苦,那麼現在到了收穫的時節,自然也就該利益均沾了。司馬炎在當上皇帝后,一次性就封出去二十多個王,其後陸陸續續的又封了一些。前後加起來,接近六十個王。可以説西晉的王國之盛,除了太平天國,無疑是第一的。

咸寧三年,晉武帝司馬炎又接受楊珧等人的勸告,以封建諸侯之意,遣諸王之國。 這裏需要交代一下相關的背景:西晉分封了諸王后,一開始大家都是住在洛陽的。畢竟天子腳下,繁華所在。然而殷鑑不遠,魏國宗室衰落的故事還歷歷在目。因此,朝廷希望諸王能回到自己的封國,拱衞天子。更何況在這次動議中,還有一句更為重要的話,“異姓諸將居邊,宜參以親戚”,帶兵的將領駐紮在邊界,應該用親戚加以制衡。應該是這句話才真正打動了司馬炎。當時天下還沒有統一,多數州郡都備有重兵。而統兵的將領除了少數幾人,大部分都是外姓。這讓司馬炎感覺很不安全,畢竟懂得賊最多的,還是賊們自己。爺爺的成功經歷,已經成了他這個孫子的夢魘。司馬炎於是把親戚們都派到了地方上,並給了其中部分人很大的權力。比如,他將司馬亮封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豫州諸軍事。司馬亮本來是扶風王——扶風在洛陽以西,司馬炎特地將他改封汝南王——汝南在洛陽之南,正對着東吳前線。享受了同樣待遇的,還有司馬倫,從琅琊王改封為趙王,“督鄴城守事”。以及“勃海王(司馬)輔為太原王,監幷州諸軍事”。

看到這裏,一定會有人疑竇叢生:親戚們也不見得就都靠譜啊!兄弟相殘的事情,歷史上多了去了。更何況有些叔伯兄弟們,在血緣上跟皇室已經相距很遠了。這些人如果利令智昏,真的造反怎麼辦?又或者,就算不造反,諸侯的勢力也會越來越強,對朝廷形成威脅。周天子的權威不就是這麼一步一步衰退下去的嗎?這些問題歷史上早有先例,司馬炎怎麼會想不到呢!先彆着急,司馬炎當然不是笨。面對着這些隱患,他不是沒有過思考,只是當時吳國未滅,保持巨大的軍事存在是必要的,因此才無暇顧及。幾年以後,吳國滅亡,從漢末以來持續了接近百年的分裂終於重歸一統,司馬炎馬上就把這些問題提上了議事日程。他決定首先解決軍事問題,因為這其中,既有邊將隨時可能叛亂的問題,也有監視邊將的諸王隨時可能坐大的問題。

因此,王朝養兵太多,有時候對於皇權來説其實是種隱患——畢竟皇帝一般都不可能自己親自統領軍隊。基於這些原因,歷代——除了宋朝——在和平時期,軍隊的數量都不會很多。一般來講,朝廷只設置中央軍和部分邊軍。這種時候如果突然出現反叛或者外族入侵,就大量臨時招募。

這些問題我們看到了,司馬炎自然也看到了。因此,在平吳以後,司馬炎馬上就準備裁撤軍隊——準確來説,是裁撤地方軍。那麼,具體裁多少,怎麼裁呢?司馬炎玩了一票大的:“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大郡留一百人,小郡五十人,其他的全部裁掉。這是個什麼概念?當時,天下共有一百七十三個郡。每個郡就算按照一百的駐軍來計算,全國的軍隊加起來也不到兩萬人。而一個郡大約比如今的一個地級市都還要大一些。你能想象得出來在這麼大的一片地兒上,就只有一百名兵士嗎?而且還需要考慮到的一點是,古代軍警不分,軍隊在平時還承擔着維護治安的責任。過分的削減軍隊數量,勢必會導致地方治安環境變差。

司馬炎在削武備的事上這麼一刀切,當然也招致過反對意見。交州牧陶璜就曾上書説,交、廣二州“不賓屬者六萬餘户,至於服從官役,才五千餘家”。這兩地納入編户的只有五千餘户,但其他沒有歸化的卻有六萬多户,這些人沒有軍隊威懾,根本談不上服從。此外,寧州(析自益州,蜀國南中一帶)也是類似的情況,所以邊郡還是應該留有軍隊的。但司馬炎防的就是他們這種邊將,因此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陶璜的建議。

按下葫蘆浮起瓢,在把邊軍咔咔裁掉之後,司馬炎發現,新的問題又冒出來了。而且,這個問題的歷史還更加悠久,如果要往上數的話,可能輕輕鬆鬆就追溯到三百年前:經過漢武帝的數次北伐,到了漢宣帝時代,南北匈奴分裂,單于呼韓邪入長安朝貢,南匈奴從此成為大漢帝國的屬國。這一年是漢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距離西晉滅吳的太康元年(西元280年),已經有三百多年了。在這三百年間,北匈奴式微,草原上漸漸進入到一種混沌無主的狀態。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因為失去了統一的統治,開始不斷分化,一部分變成了新崛起的鮮卑人,另一部分則逐漸南遷,進入內地。

但問題是,上百年間,胡人的內遷愈演愈烈。到西晉初年,幷州諸郡,也就是如今的山西北部,已經完全成為胡人聚居的所在——要注意,這已經是到了長城以內了。

還記得前面的“勃海王輔為太原王,監幷州諸軍事”嗎?為什麼會有“監幷州諸軍事”這個職位存在?其實,監的就是這一幫匈奴人。

但是,司馬炎這一次把它也給撤掉了。站在司馬炎的角度看過去,這無可厚非,匈奴人進到長城內已經一百多年了,從來就沒有出過事,為什麼還要留着這麼多的軍隊來監視他們呢?而且,留着軍隊,邊將傭兵作亂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雖説現在有諸王監視,可諸王就一定靠得住?至於如交州牧陶璜所説的那些問題,則完全可以用臨時徵兵來解決,並不是一定得留着那麼多的常備軍的。更何況,現在只是裁掉了邊地的常備軍,中央的軍隊——也就是留在洛陽的禁軍,完全沒有動,他們才是拱衞皇權的根本力量。只要這些禁軍在,天下就亂不到哪裏去。

按照司馬炎的小算盤,只要手握禁軍就可以心中不慌。可是,問題又來了,這麼大的一支禁軍,又該歸誰管呢?這看上去是一個廢話問題,因為只要是個正常的皇帝,控制禁軍都應該不成問題。但偏偏,司馬炎的嫡子司馬衷,是個傻子。關於司馬衷的傻,已經不用太多介紹了,感興趣的可以自行搜索。我們這裏只來説説司馬炎執意要把這個傻兒子立為太子的苦衷。這都是因為他還有個好弟弟:司馬攸。司馬攸是司馬炎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但後來過繼給了司馬師。在這裏,我們不妨用兩人的爵位來解釋一下背後的傳承關係:

西晉的統一為什麼不長久?

司馬懿在魏朝,被封為“舞陽侯”。死後,長子司馬師承襲了這一爵位。而次子司馬昭,則於景初二年被封為“新城鄉侯”。司馬師無子,因此過繼司馬昭的二兒子司馬攸為子。在司馬師死後,他的爵位自然由司馬攸來承襲。但需要注意的是,爵位並不等於權力,他的爵位雖然給了司馬攸,可手上的權力卻是由司馬昭來繼承的。此後,司馬氏勢力坐大,建立封國,司馬昭受封為晉王。到了王位的傳承問題上,司馬昭很糾結,究竟是傳給司馬炎呢?還是傳給司馬攸呢?從血緣上來説,兩個都是他的兒子。但在法理上,他卻是司馬攸的叔,而這又關係到他以後在太廟中的位置:如果司馬攸繼承了王位,乃至於皇位,那麼他司馬昭在太廟裏就是旁支。可如果不傳給司馬攸,也説不過去,畢竟他擁有的權位,分明是司馬師傳給他的,他這屬於小宗入繼大宗,並不合禮法。而且,早年間司馬昭也是很疼愛司馬攸的,怎麼説都是自己的兒子,他經常拍着自己的椅子,喊着司馬攸的小名,説這是桃符的座兒啊!另外,司馬攸當時的名聲比司馬炎還要好一些。這些因素疊加起來,讓司馬炎在繼位前身份尷尬(這種情況跟曹丕其實很類似)。但臨終前,司馬昭還是把權位傳給了司馬炎,然後又反覆叮囑他,一定不能重蹈曹丕曹植的覆轍啊。幾年後,他們的母親王元姬去世,臨終前也拉着司馬炎的手,説你一定要照顧好弟弟。

但問題是,這個弟弟根本不用他照顧,人家活得好得很。早年間,司馬攸就盛名在外。後來魏晉禪代,朝廷草創階段,司馬攸又“總統軍事,撫寧內外,莫不景附焉”。這種名望,讓司馬炎坐卧不安。尤其是在他的傻兒子出生以後,局面就變得更加微妙:

在司馬炎內心裏,兒子肯定是比弟弟親的,而且司馬衷是嫡長子。他想傳位給司馬衷,是再正常不過的想法。但偏偏,這個嫡長子又太蠢,蠢到讓全天下的人都擔心。兩相比較之下,大家都希望,還是由名望才能俱佳的司馬攸來繼位比較好。再説了,這樣你司馬炎也不吃虧啊,你們二房的父子倆已經霸佔權位兩代人了,這天下説到底是宣帝(司馬懿)的天下,不是你們二房的天下,也該還給長房了。這種邏輯,我們現代人可能理解不了,或者理解了也感觸不深,畢竟如今二房已經變成了二奶的通稱。但在當時,這種輿論對司馬炎的壓力卻是很大的。

不要忘了,大晉朝還有那麼多説得上話的王爺。有些時候,宗族勢力太過強大,也不見得都是有幫助的好事。

在這種背景之下,司馬炎已經沒有權力再選自己的另一個兒子做太子。他只能是二選一:要麼嫡子司馬衷,或者弟弟司馬攸。

後人一直在抨擊司馬炎立了傻兒子司馬衷做皇帝,才引發了後來的亂局,但在當時,在司馬攸的巨大壓力下,做為嫡長子的司馬衷是唯一選項。最終,司馬炎還是將天平傾斜向了自己的兒子。

而既然選擇了司馬衷,那我們就又繞回了前面的問題:選了這麼個傻兒子,要怎麼樣才能讓他控制住禁軍的軍權呢?問題已經出現了,那就想辦法解決吧!想來想去,司馬炎想出了一個主意:得給他找個好媳婦!賈南風。這個毒婦在這裏我們就不多介紹了。總之,司馬炎挑好了兒媳婦,儘管有點醜,還有點強悍,但司馬炎依然覺得,這是一樁好姻緣。直到又過了幾年,司馬炎才發現一個情況有點不妙:這個兒媳婦的能力,那是真的強。可一個人的能力和野心,又往往是相匹配的。唉,我死以後,這個女人的野心要怎麼控制呢?設置輔政大臣?不行,自己家就是幹這個發跡的,這條路太危險了,不能走。那就靠宗室和外戚?可宗室裏選誰呢,司馬攸嗎?哎這更不行了,這不是給兒子挖坑的節奏嗎?就這樣,司馬炎到生命的最後幾年,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想辦法弄死了司馬攸。而在司馬攸死後,宗室裏德高望重的人,就只剩下了司馬亮。然後再來選外戚。其實沒得選,就只能是自己的老丈人楊駿了。只是吧,這個老丈人實在是集眾多的優缺點於一身,人品能力都差不説,還喜歡爭權奪利。但老丈人這種物什,不喜歡也不能換。到這裏,司馬炎已經無計可施。而且,此時的司馬炎已經重病纏身,不久便撒手人寰。果不其然,在他死後,楊駿和司馬亮經過一番明爭暗鬥,開啓了“八王之亂”的先河。

看完司馬炎的故事,你很容易就會在腦海裏浮出一個詞來:連鎖反應。從大封諸王開始,司馬炎就擲下了遊戲的骰子,然後被一環扣一環的問題追着跑。他做出了許許多多的決策,看上去都沒什麼錯:他必須大封諸王,因為曹魏宗室凋零的教訓尚未遠去。而且如果沒有宗室的支持,他也不可能奪取曹魏的天下。之後,他派出諸王監視各地,這看上去也很有必要,畢竟邊將的坐大確實不得不防。他當然也知道宗室同樣有威脅中央政權的可能,所以又及時削減了州郡的兵權。看上去,他的每一步處理都是妥當的。你如果明白了他當時所面臨的困境,可能也會做出像他一樣的選擇。很多人看歷史,喜歡站在高處俯視,對古人各種指點,這裏不對那裏也有問題。但你若真的平視當時的場景,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他做出那個選擇,在你看來謬誤百出;但在他那裏,卻可能是逼不得已。而你所以為的“問題”,卻可能正是人家的解決方案。我們要做的,不應該是總盯着問題本身,而是應當深入問題的背後,去探究問題的成因。因為一個問題的出現,很有可能就是為了顯現另外的問題。歷來評説,是司馬炎大封諸王,才導致了最終的戰亂。但你只要仔細回溯他當時所面臨的問題,就會發現後人能想到的,他其實全部也都想到了,而且都力圖去糾正,手段上並沒有什麼錯。

他真正的困境,是面對的問題太多,而解決問題的手段又太少。

有一句俗語是這麼説的,“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言下之意,就是面對問題的時候,要有針對性地解決。這裏其實可以延伸一下:既然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那麼開兩把鎖需要幾把鑰匙呢?當然是兩把了。那兩把鑰匙能開三把鎖嗎?類推之後,應該也是不行的,至少需要三把鑰匙。這個邏輯,就是經濟學中所説的“丁伯根原則”。展開描述就是:政策工具的數量,至少要等於目標變量的數量。而且,這些政策工具必須相互獨立。打個比方,目前經濟中如果面臨着失業、通脹、國際收支逆差三種不平衡,那麼你只用財政和貨幣政策這兩種政策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必須再加入其它的政策工具,比如就業政策或者體制改革,才有可能真正解題。一句話概括就是,辦法得比問題多才行。

套用這個邏輯再來看司馬炎當時所面臨的困境,你就會對八王之亂有新的認識:司馬炎知道自己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控制軍隊。他非常清楚,歷來權臣篡位,控制軍隊都是第一步,所以他先讓宗室出鎮地方。然後又擔心宗室坐大,削減了州郡的兵權。但削了兵權卻又引來另外的問題,胡人內遷是一個問題,禁軍的控制又變成另外一個問題。到最後,司馬攸才是最大的問題。面對着這些一個接一個,一環扣一環冒出來的問題,司馬炎實在是無法可想,只能通過人事的手段來解決:先殺掉司馬攸,然後再任用宗室和外戚。但問題那麼多,他的選擇餘地又那麼少。想靠一個解決辦法就堵住前面所有的漏洞,本就已經不現實。更不要説挑來挑去,最後還挑到了兩個軟趴趴立不起來的貨色。他不是不想解決,而是無力解決。這種越積極掙扎越往下墜落的混沌情境,或許,有一個字可以很準確的概括出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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