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於張翔和畢業班輔導員們來説,等6月送走了畢業生,他們還將繼續與這些畢業生們保持聯繫,直到學生上報了就業信息,找到了滿意的去處——這是他們覺得工作最有價值的時刻。
5月25日,南京工業大學校園招聘會現場。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文丨新京報記者 李照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付春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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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工業大學學工處副處長張翔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腦登錄“江蘇智慧就業”系統。
在這個系統裏,南工大10208名畢業生的個人信息與簽約情況、公司性質、所屬行業被記錄在案。另一個窗口,是僱主資源庫,與南工大有招聘合作的企業詳細信息一目瞭然。
數字每日都在更新,兩張表貫穿了張翔工作的全過程。
自今年3月教育部開展“書記校長訪企拓崗促就業專項行動”以來,南工大黨委書記和校長共同擔任學校就業創業工作領導小組組長,形成了一個自上而下的全員促就業網絡。從數據來看,專項行動效果顯著,南工大畢業生去向落實率居江蘇全省前列。
這所以工科見長的高校,將就業工作視為“一把手”工程,但在成績之外,南工大也面臨所有高校就業工作普遍存在的難點,如何扭轉大學生“緩就業”和“慢就業”的困局,南工大在探索構建一條全方位可持續的促就業道路。
“我們是不愁崗位數的”
5月25日下午,初夏的天氣已有幾分炎熱。四十家用人單位在南京工業大學(以下簡稱“南工大”)校園裏支起了藍色的帳篷,巨大的展示板上羅列着公司情況和招聘職位。
這是南工大今年舉辦的第七場線下招聘會。張翔特地把位置選在了大學生活動中心旁邊的空地,這裏人流量大,距離學生宿舍也很近。
下午兩點日頭正盛,張翔從辦公室趕到招聘會現場,與參加招聘的企業工作人員匆匆打了個照面。前一天,他把此次進校園的企業和崗位明細悉數發給了各個學院,動員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學生積極參加。
數理科學學院2018級畢業生蔣志(化名)攥着簡歷溜達了一圈,最終選擇了兩家單位投遞面試。
去年秋招,蔣志拒絕了一家基建行業國企大公司的offer,理由是“不想下工地”,之後他一直在線上線下投遞簡歷。
蔣志是貴州人,最初他的想法是能找到一份老家的工作,到現在他覺得留在江浙也可以接受。儘管還沒有找到工作,蔣志並不着急,“其實要找是能找到的,就是還沒找一個滿意的。”他説話語調慢悠悠的。
招聘會的另一端,一家央企下屬公司的攤位上擺着三份簡歷,是一下午的全部收穫。該公司的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去年秋招,公司已經招滿了人,此次線下招聘屬於補錄,因為秋招簽約的學生中有考上研究生的,崗位空了出來。
在就業形勢嚴峻的當下,南工大的樣本多少顯得有些令人意外。蔣志告訴新京報記者,到這個時間,同學中想找工作的基本都找好了,像他這樣還在持續找工作的不多。
據報道,今年中國高校畢業生規模達1076萬人,首次突破千萬大關,增量和總量均創歷史新高。3月,教育部印發《關於開展全國高校書記校長訪企拓崗促就業專項行動》的通知。專項行動開展以來,南工大黨委書記和校長共同擔任學校就業創業工作領導小組組長,要求校黨政領導班子成員每人走訪用人單位不少於2家,新開拓用人單位不少於5家,學校黨政領導班子新開拓用人單位總數不少於100家。
兩個月來,“訪企拓崗”的效果是明顯的。張翔介紹説,南工大原本就是一所高度重視產學研用結合的工科院校,長期以來一些重點產業和學校學科專業、師資科研契合度很高,學校地處長三角,製造業發達,並且學校王牌專業如化工、土木等受疫情影響小,此次“拓崗”又為學校豐富了一批用人單位資源。
因此,儘管今年南工大應屆畢業生人數首次破萬,比去年增加了1210人,但崗位數不是困擾張翔最主要原因。他表示,目前,學校介紹提供的崗位數和生源比值能達到10:1,“並且我們推薦的企業是經過篩選的,中型企業佔比最大。”他強調。
崗位數量豐富了,張翔的工作難度卻沒有減輕。“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掃尾時期。”他説,六月畢業生就該離校了,該簽約的都簽約了,剩下的學生還在觀望,如何為這一撥學生送崗到位,成為攻堅階段最難啃的“硬骨頭”。
5月25日,南京工業大學學工處副處長張翔登錄“江蘇智慧就業”系統查看畢業生的就業情況。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台帳
從去年9月起,外國語言文學學院(以下簡稱“外院”)2018級輔導員李田田就開始着手建新的QQ羣,她手機裏現在有幾十個羣,打開聊天軟件,數千條信息湧來。
大四開學,外院全院230個應屆畢業生,李田田需要挨個摸清他們的畢業去向意願,製作“台賬”,數據每日更新。談話是五人一組進行,僅第一輪談話就持續了一個多月,兩百多號人根據不同意願被塞到考研、考編、考公、就業、出國等不同的QQ羣中。
在李田田第一輪的統計中,考研意願的比例最高,達到65%,但從全校範圍來看,這個數字還不算高,一些院系的考研意願甚至高達90%以上。
等到考研成績出來之後,李田田要開始進行第二輪大談話,考上研究生的以及出國深造的被劃入一個QQ羣,“這個羣我可以暫時不用太操心,”她的重心轉向那些還沒有着落的學生。
相比理工科,文科就業難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困境。前些年,教培公司還是外院的主要的招聘企業之一,今年情況不一樣了,外院的壓力又大了幾分。
為此,學校內部院系之間的幫扶就變得尤為重要。一些高就業率的工科院系與長期合作的大公司談判,經常順便“搭售”幾個文科崗位。李田田舉例説,外院黨委書記曾經在化工學院負責學生就業工作,“現在她也會跟那些企業打交道,向他們積極推薦我們外語專業的學生。”
今年3月春招季,南京出現疫情,學校封閉管理。那段時間是李田田覺得壓力最大的時候,擔心學生錯過“金三銀四”招聘黃金期,她要給學生修改簡歷,要點對點敦促他們投簡歷,要幫助他們協調場地進行視頻面試。“下寢室”是疫情期間一線畢業班輔導員的日常,有輔導員乾脆住在了學生宿舍裏。
“他們(學生)必須要你推着往前走。”李田田帶過好幾屆畢業班,以前一屆畢業生最多140人,她可以做到對每個學生情況瞭如指掌,現在她帶230號人,精力很難全覆蓋到,她更着急的是,“很多孩子他們自己是真不着急。”
遊藝林是土木工程學院2018級的輔導員。土木工程學院是全校就業數據最好的學院,截至目前,畢業去向落實率接近95%,428個本科畢業生中,有124人進入中建集團及下屬子公司。遊藝林介紹説,近兩年基建行業發展迅猛,人才缺口很大,能進入中建集團等大型央企、國企是不錯的選擇,學生就業的滿意度最高。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專業,也有遊藝林覺得棘手的時候。她找班裏唯一遲遲沒有落實畢業去向的男生談話,“我説你有空來找我一下,他説老師是你要和我談話,為什麼不是你來找我?”
遊藝林能感受到,只要一和他聊起就業,氣氛就不太愉快。
在全校促就業的龐大體系網絡中,一線輔導員是最重要的末梢節點,此外,幫助學生就業的一部分責任也平移到了專業教師身上。
生物與製藥工程學院專業教師武紅麗明顯感受到今年的促就業氛圍更濃了。除教學以外,她還在學院孵化的學科型公司任職,對行業和企業都十分了解。前些年有學生找到武紅麗推薦工作,她很樂於做這事,今年變成武紅麗和其他老師們主動上門詢問學生就業情況,推薦崗位。武紅麗提到,幾乎每個專業老師都會在羣裏持續發佈就業信息,甚至有老師的微信朋友圈都成了就業信息“廣告位”。
張翔的辦公桌上放着為用人單位制作的選聘手冊。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體制內越來越香了”
在張翔看來,大學生並非真正對就業熱情不高,而是他們越來越看重穩定的央企國企和體制內的工作,自然對中小企業、民營企業不那麼上心了。
“趨穩”正成為大學生擇業就業的主流。據智聯招聘發佈的《2022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國企仍是畢業生首選,佔比44.4%,高於2021年的42.5%。
學校也在順應這種期待。2020年,南工大提出“揚旗計劃”,“揚旗”諧音“央企”,作為學校一方,在進一步加大對央企、國企僱主資源的拓展、引進和推薦,滿足學生的需求。
據南工大學工處統計,2022屆畢業生考公考編567人,佔比7.46%,人文社科類專業畢業生報考比例最高,法政學院和經濟與管理學院參加公招的佔比分別達到18.09%和17.38%。此外,高居不下的考研比例人羣中,也有相當一部分考生是為了獲得研究生文憑然後繼續進入考公賽道。
李田田所在的外院,江蘇本地女生居多,家境普遍不錯,她們青睞選擇更穩定體面離家近的體制內工作,沒有太緊迫的就業意識。“有些學生如果考研考公一戰失利,家裏也會支持他們二戰。”李田田説。
某種程度來説,對繼續深造與體制內職業的選擇偏好正在成為兩代人的共識。
思雨(化名)是2018級英語系的一名學生。她第一次報考本校研究生失利,幾乎想都沒想就決定“二戰”。讀研的想法在高考前就隱隱約約存在了,家裏表哥表姐常常説起考研讀研,她覺得自己也一定會走這條路。
大四這一年,思雨沒有參加一場企業招聘,也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同時準備考公考編。她覺得“如果邊工作邊考研,我沒有那麼多精力肯定考不上。”在她的設想裏,讀研是為了進一步提高專業水平,畢業之後選擇面更大。
父母支持她全職考研,他們希望研究生文憑能幫助她更容易地進入體制內。李田田勸她現在可以先靈活就業,比如接一些短期翻譯項目,思雨有些苦惱,“如果有當然可以,但也不是有那麼多機會。”
“現在家長介入孩子的人生也比以前多。”張翔越來越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外院等院系甚至還建了家長微信羣。李田田把一些就業信息發到家長羣裏,有家長立刻表示,自己的孩子就是要專心考研、考公,不找其他工作。
這種分歧在10月的“衝刺階段”會更明顯。按照李田田以往的經驗,這時候考公考研考編都已塵埃落定,即將進行年底最終的就業去向落實率統計,但每年總會有極少數家長仍會堅持不讓孩子籤三方協議,為此雙方展開漫長的拉鋸。
張翔明白,這是為了保留孩子的“應屆生”身份。根據政策,應屆生享有“兩年擇業期”,其用意是為了重點解決應屆畢業生的就業問題,同時也給沒有落實工作的畢業生一定的緩衝期。這意味着,只要沒簽三方,哪怕一戰考公失敗,該生次年依然可以繼續用應屆生身份參加考試。
思雨也算好了這個時間,全職考研可能只有這兩次機會。她告訴新京報記者,如果明年依然考不上研究生,等複試成績出來她再考公考編找工作也是來得及的。
然而,在今年畢業生衝破千萬大關的“最難畢業季”,這招似乎不好使了。一些公考崗位明確註明“僅限2022屆應屆生報考”,將部分往屆二戰考公的畢業生攔在了門外。
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南工大校長喬旭提交了《關於新發展階段促進大學生就業的建議》,他建議,教育主管部門、人社部門和用人單位應該淡化對“應屆畢業生”的要求,不將“畢業生報送過就業相關信息、購買過社會保險等情況”作為限制公招、公考的報考條件,避免出現畢業生為保留應屆生身份而“緩就業”甚至“不就業”。
張翔為此專門到各院系開班會講座,勸説學生切莫因小失大,在嚴峻的就業形勢之下,逃避就業可能造成更被動的局面。他苦口婆心地告訴這羣00後們,就業就像談戀愛,“談着談着就有了感情,領證結婚也就水到渠成了”。
5月25日,南工大校園招聘會,一個女生正在面試。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50%”
張翔在高校工作了二十年,從教務處、研究生院、學院再到學工處分管就業,他覺得“就業工作是最有挑戰性的”。
以前就業辦或許還有“淡旺季”之分,而現在就業工作是學校的“一把手”工程,貫穿全年。春招和秋招張翔忙着張羅線上線下的招聘會,其他時間要與各地人社部門對接,每天接打幾十個電話是常態,如果沒有疫情,他還會奔波在出差路上。
每年年底,張翔彙總出一份詳細的就業數據,整理出一批最佳僱主用人單位,為下一年度作參考。到這個時間,下一屆的畢業生就業工作已同步進行過半。
其他高校多位行政人士都向新京報記者提到,抓就業是高校工作的重中之重,這與招生、培養、就業聯動機制緊密相關。
《教育部關於推動高校形成就業與招生計劃人才培養聯動機制的指導意見》指出,要優化學科專業設置,引導高校重點佈局社會需求強、就業前景廣、人才缺口大的學科專業,對就業率過低,不適應市場需求的學科要及時調整。
今年,教育部高校學生司對2021屆高校初次畢業生去向落實率低於50%的學科專業點進行了統計,並要求各省教育廳責成相關高校進行分析説明。教育部將對連續兩年去向落實率低於50%的學科專業點實行黃牌提示,對連續三年去向落實率低於50%的學科專業點實行紅牌提示,並視情況通報。
畢業生去向落實率,是一個新概念。教育部2021年發佈的《教育部辦公廳關於進一步做好普通高校畢業生就業統計與核查工作的通知》將“就業率”改為“畢業去向落實率”,包含了畢業生的協議和合同就業率、創業率、靈活就業率和升學率。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此前撰文指出,這樣的改動,更為準確地反映畢業生的“去向”。因為按照以往的就業率統計,考研升學這類沒有就業的學生,也被統計成已就業,這是不準確的。
熊丙奇表示,明確統計畢業生就業去向,就業的歸就業,升學的歸升學,也有利於引導高校根據各自的辦學定位,追求不同的辦學目標。“當然,明晰概念,只是推進統計畢業生就業去向更科學的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應該轉變對待高校畢業生就業的理念。”
但50%的數字壓力還是傳導到高校每一層級。黃牌或者紅牌提示,是否會導致相關專業的減招、停招?那麼學科點的專業教師又該何去何從?牽一髮勢必動全身。
為了更好地適應變化需求,學校也會對一些專業進行“優化”。張翔舉例説,比如南工大的經管學院會更偏重“工程管理”,依託土木建築優勢學科,側重基建行業的管理人才培養,“反而比較好就業。”
在張翔看來,這還遠不夠,他認為最根本的是要幫助大學生樹立正確的就業觀念。學校也有要求,全體中層以上幹部深入畢業生班級,參與“我的就業觀”主題班會。對非畢業班,職業生涯教育應更加靠前。例如學校的精品活動“名企‘職’通車”,就是定期開通一班車,帶着學生去企業參觀體驗,消除對企業的陌生感。
“孩子們一直生活在象牙塔裏,他們的老師也是從學校考到學校,沒有企業工作經驗。”張翔説,學校會派駐輔導員去企業人力部門掛職,“當老師們熟悉了企業的運作,才能夠給學生更好的職業生涯指導。”
遊藝林去年暑假在中建三局掛職鍛鍊,她的專業是土木工程,碩士畢業後直接進入高校當老師。協助學生考研調劑遊藝林相當熟悉,但企業工作是她的盲區,掛職經歷補上了這塊短板。現在,遊藝林手機裏有近200個HR的微信,她點對點給HR發簡歷,有24個學生都是經她牽線找到了合適的工作。
線下招聘會結束幾天後,蔣志還沒有收到用人單位的回覆。這期間,他網投了兩家公司,一家拒絕了他,一家他還在等通知。6月初是畢業答辯的日子,如果畢業前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去處,他就回貴州老家繼續找工作。
思雨也已做好打算,畢業後回到家中複習,她還要準備因疫情推遲的英語專八考試,除了不用再寫畢業論文,她將重複一年大四的日常,“不過是換了一個複習的地方”。
而對於張翔和畢業班輔導員們來説,等6月送走了畢業生,他們還將繼續與這些畢業生們保持聯繫,直到學生上報了就業信息,找到了滿意的去處——這是他們覺得工作最有價值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