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在奉天謀差的周貽賡收到江蘇淮安老家的來信。信是侄兒周恩來寫的,除了一貫有禮貌的問候,信中還有一句這樣的內容:
親愛的四家伯,我多麼想念書啊!
周恩來之所以叫他四家伯,是因為周貽賡在周家這個大家族裏按大門族排行是老四,其實他是周恩來這一族的大伯父。
侄子的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周貽賡的心。周恩來是他們這一族的長孫,是他胞弟周貽能的長子,還記得他剛出生時,周家人是何等歡喜。雖然周貽賡自己一直沒孩子,但看着這個眉清目秀的孩子,他打心眼裏喜歡。
然而,這孩子從生下來起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出生沒幾個月,他就被父母過繼給病重的叔叔周貽淦,目的是消災沖喜,結果小叔叔還是病逝了。
此後,小周恩來跟着養母陳氏過,直到母親萬氏來接他,才把她和弟弟一起帶回了外祖父家。沒過幾年,萬氏也病逝了。而這時,父親周貽能在外謀生也越來越不如意,甚至連好好安葬妻子的錢也拿不出來。就這樣,周恩來和兩個弟弟基本上失去了生活來源,失學在家。
圖:年少時的周恩來
如今,11歲的恩來侄兒寫信説想念書,這對周貽賡來説,是件很傷感的事。
想他周家,祖籍本在浙江紹興,那是一個師爺之鄉,後來雖遷到江蘇淮安,但也一直是書香傳家,寫下“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周敦頤是他們的先祖。他的父親周攀龍,也曾是個知縣。他們周家可以不大富大貴,但怎麼能讓長孫讀不上書?
退一步來説,如果這孩子是個庸才也就罷了,從他寄來的信來看,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寫得一手好字,用詞用句都很精確。這樣的孩子都不能上學,這對周貽賡來説是不能接受的。
他當即跟周恩來的父親、自己的弟弟周貽能商量,讓他把小恩來接到奉天來上學。周貽能自己也在東北謀生,他不是不想接兒子過來,只是無能為力罷了。他不過是有錢人家的一個幕僚,平時也沒什麼正事幹,就是教人家孩子學學國文。他的收入別説接孩子們上奉天來,就連供他們在老家生活,都有困難。
對弟弟的這個説辭,周貽賡無法反駁。這個弟弟生性剛直,本來在鐵嶺衙門裏幹得好好的,卻因為看不慣那些人的腐朽污濁,辭去了差事,對此他這個當大哥的能説什麼呢?他當即就對弟弟説:大鸞的學費,我來出吧!
“大鸞”是周恩來的乳名,他出生前母親曾夢到過一隻鸞鳥,所以周家人給這個長孫取了這個名字,寓意:鸞鳳之鳥,將來必成大器。只是那時候的周家人,還不知道將來這個娃娃的命運會和中華民族的未來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聽説大伯同意讓自己去東北,小恩來開心極了,他知道自己寫的信最終還是打動了對方。後來很多人分析説,周恩來的父親也在東北,但他卻不去求他,而是給大伯寫信,這個孩子確實太聰明瞭!
大伯膝下無兒無女,和他最親的晚輩就是幾個侄子。而且自從祖父過世後,大伯一直都承擔着一家之主的角色,在東北賺了錢他總是不忘寄一些回來照顧在老家的這些晚輩。因此,周恩來這一招確實是很聰明的。
但這種機智卻着實讓人心疼。自從母親和養母相繼過世後,他一直帶着弟弟恩溥、恩壽寄居在八嬸母楊氏家。他經常跟着楊氏出入各典當鋪,過着半飽半飢的生活。都説“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何況是他這樣母親早逝,父親顧不了家的孩子,他所有的機智只是為了生存下去。
圖:周恩來
1910年,周恩來離開淮安老家,前往東北求學。36年後,他在接受美國記者的採訪時,曾提到這次離家的事,他是這樣説的:
十二歲那年,我離家去東北,這是我生活和思想轉變的關鍵,沒有這一次的離家,我的一生一定也是無所成就,和留在家裏的弟兄輩一樣,走向悲劇的下場……
是的。如果不是這次大伯讓他出去,或許就沒有後來的周總理。
剛到東北時,周恩來和父親周貽能住在鐵嶺。後來因為父親要跟着供職的彭家出差,所以他便直接住進了大伯父周貽賡在奉天的家。在這裏,他開始接受伯父的教養,併入讀東關模範學校,這一年周恩來12歲。
與父親相比,伯父是嚴厲的,所以周恩來對他也自然多了幾分敬畏。為了能有自己的孩子,周貽賡先後娶了王氏、趙氏、楊氏,但最後都沒能如願。不過他治家很厲害,在周恩來的印象裏,他家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的。在周貽賡家的堂屋裏,掛着這樣一副對聯:
上聯:事能知足心常泰
下聯:人到無求品自高
這話雖然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但對年輕的周恩來是影響很深的。後來我們經常能在在周總理身上,看到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式的灑脱。
這副對聯周貽賡不只是隨便掛在牆上的,他還時不時以此來要求侄輩。周恩來的一位同學回憶稱“我們到他家都得站着,不許坐着”,可見當時周貽賡對周恩來管得有多嚴。工作稍閒的時候,他就會搬出他的治家格言來教育周恩來:
孔子兒孫不知罵,曾子兒孫不知怒,周家兒孫不知求。
“周家兒孫不知求”中的“求”,是指求名和求利,這就是要求周家子孫立於世間,但求做事磊落、問心無愧,不求名不求利。
哪怕周家已經沒落至此,但周貽賡還是會搬出“孫子”、“曾子”這樣的春秋名士來教育侄子。這在當時很多現實的人看來,多少是有點兒迂腐可笑的。但周家的家風,就在這樣一遍遍地念叨中被傳承着。
圖:周貽賡
在周貽賡這樣的家教之下,周恩來的想法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在老家的時候,他想的或許只是如何生存下去、如何照顧好兩個弟弟,但現在他對人生和未來有了更深的認識。
而對周貽賡來説,這個大侄子確實讓他很有面子。在東關模範學校裏,周恩來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每回周貽賡去學校,都能看到侄兒的作文被貼在牆上展覽。當學校國文老師趙純感嘆:“我教了幾十年的書,從沒見過這樣好的學生”時,周貽賡真的覺得周家會迎來又一次興旺。
但讓周貽賡沒想到的是,這個孩子想的遠不止一個周家而已,他想的是整個國家的命運。一個星期天,周恩來趁周貽賡不在家,偷偷地和一個同學跑到租界去玩。雖然早前,大伯就警告過他,不要到租界去。但在周恩來的印象裏,整個奉天都是中國人的地盤,他偏要進去看一看。
一進租界,周恩來就發現這裏太不一樣了。這裏比外面實在是繁華太多了,就像是兩個世界.這裏的馬路更寬、人更多、車也更多,熱鬧得很。兩個調皮小子正玩得開心時,看到巡警局前一羣人在吵鬧,便鑽進人羣看。
原來一輛洋人的汽車軋死了一箇中國婦女的親人,但巡警卻不但不懲罰洋人,還把這名中國婦女給罵了一通。最讓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四周圍了那麼多中國人,卻沒有人敢站出來為這位婦女説句公道話,哪怕他們也很生氣。這件事讓周恩來氣不打一處來,他深深地理解了伯父早前對他説的4個字:
中華不振
從小周恩來就知道,因為周家不振,所以他才會經常跟着親人出入典當行,才會差點兒永遠上不了學。此時他更明白,因為中華不振,所有所有國人才需要如此忍氣吞聲。他理解了伯父説這話時為何總是皺着眉頭、嘆着氣。
“周家兒孫不知求”,不求名、不求利,那求什麼?小小年紀的周恩來,此時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幾天後,在一次修身課上,校長向同學們問了一個問題:“請問諸生為什麼而讀書?”周恩來的回答是: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12歲的周恩來,終於説出了平生之志!往後的人生,他一直在踐行着這句話。
圖:學生時期的周恩來
如果説最開始給伯父寫信説想讀書,僅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個人命運;那麼到現在,周恩來已經完全想明白了,他是為什麼要讀書。這個轉變,對周恩來説是重要的,對他眼前風雨飄搖的國家來説,也至關重要。周恩來這個志向的確立,是受到了伯父很深的影響的。
伯父對周恩來的教育,除了立身之外,還有為人。他自己在財政廳工作時,但每一筆錢的進出都不敢馬虎,為此他還拿過獎,他也告訴周恩來錢要怎麼花:自己不亂花一分錢,但要懂得助人。
這個話,周恩來一直記在心裏。上學時,他每天中午就在校門口買上兩塊燒餅,然後再去接上一大碗白開水,天天如此。伯父不是沒給他錢,他只是不捨得花而已,他把這些錢都存了下來,然後給了一個生病的老校工。這位老校工後來一直都記得,有一個很清苦的孩子,給過自己八個銅錢。
在東關模範學校,周恩來學習了兩年,這是對他很重要的兩年。而後,周貽賡因為工作表現優秀,被調往天津,周恩來也就這樣來到了天津。
剛到天津,侄子的上學問題又一次難住了周貽賡。此時的他已經隱隱預感到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所以一定要給他最好的教育:讓他進南開學校。
南開學校由著名的教育家張伯苓任校長,它的校董是名士嚴修,這座學校在天津地界上太有名了,全國各地多少名流都想把孩子往裏面送。周貽賡雖在政府當差,但畢竟只是個沒什麼背景的外鄉人,要門路沒門路,要人脈沒人脈。好在南開是一個憑本事才能進的學校,周貽賡相信大侄子能行。
入學考試要考國文、數學和英語,其它兩門周恩來都沒有問題,唯有這英語讓他頭疼。周貽賡自己也是私塾出身,別的他都能教,但對英語他也完全不懂。沒辦法,他只能把周恩來送到補習學校惡補,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提到這兒,可能有讀者會覺得周貽賡家是不是很有錢?所以才對侄子這麼捨得?其實不然。周恩來後來留學時曾寫過一封家書回周家,信中在一段這樣的內容:
……反使大人隻身走千里外,為子侄謀衣食,侄罪重矣……
周家人,不管是周恩來的父親還是幾個伯伯,其實都沒有真正地富裕過。就連周恩來那當過知縣的祖父,也是兩袖清風,留給幾個兒子的也只有一個老宅,連田產都沒有。他們之所以這麼重視孩子的教育,是一個書香世家的執着。正是有這樣一份執着,俸祿不高的周貽賡能忍受侄子在吃穿上受罪,卻看不得他接受不了最好的教育。
周恩來不負眾望,果然考中了,這可把周貽賡樂壞了。這一年是1913年,周恩來15歲。
圖:學生時期的周恩來,前排左一
進入到更廣闊的天地裏,周恩來這隻“大鸞”終於開始騰飛。在這裏,才華橫溢的他受到了師生們的關注。校長張伯苓不止一次説:“周恩來是南開最好的學生”,校董嚴修説他有“宰相之才”。在同學們眼裏,周恩來也是一個長得很俊、衣服雖然舊但卻永遠乾淨整潔的師兄。
他和同學一起辦“敬業樂羣會”,主編《敬業》雜誌,組織劇團。學生該做的事,他做到最好;別的學生做不了的事,他也一樣能幹好。那時候,天津教育界的老師很多都知道,南開學校出了一個叫周恩來的學生。
這些事周貽賡自然很清楚,但他在開心之餘卻覺得落寞起來:大鸞這孩子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孩子大了難免叛逆,周貽賡雖然沒有自己的孩子,但也很清楚這一點。難道這孩子見的世面多了,就叛逆起來,和自己疏遠了嗎?
事實並非這樣。在南開的4年裏,周恩來真的懂事了。他知道伯父收入微薄,真的不敢再去麻煩他了。幾年前,他給伯父寫信説“我多麼想念書啊”時,沒有考慮到伯父的條件。而如今,他知道他該承擔起自己的未來。
所以在學校,除了組織活動,他就做各種兼職。學校的老師照顧他,讓他抄講義來補貼伙食費。從第二年起,因為成績太好,學校還全免了他的學費。在這幾年裏,周恩來很少再花伯父的錢。
4年後,周恩來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而伯父也被調回了奉天。接下來要去哪裏?周恩來想了很多,他還想繼續讀書,但去哪裏才能上免費的學呢?最後,他決定去日本官費留學。
臨行前,他專門回了一次奉天,拜別伯父。許久之後再相見,看着眼前這個目光堅毅的孩子,周貽賡感慨萬千。當初把他從老家接上來時,他還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現在已經成了一個男子漢了。
對於這次見面,我們不清楚伯侄倆説了什麼。但周恩來從來都不是一個很會表露自己感情的人,想來太多感謝的話他也是説不出口的。又或許對於周貽賡來説,他也真的不需要這些,教他、養他這麼多年,他就沒有圖過回報。
接下來的很多年,周恩來都沒有找到機會再和周貽賡見面,這個周家的年輕人一直忙於為蒼生立命,為中華之崛起拼命。
圖:周恩來和鄧穎超
周恩來再次出現在周貽賡面前時,是一次偶然。那時周恩來已經和鄧穎超在一起了,他們準備去莫斯科參加中共的一個重要會議,途徑奉天時,受到了日本特務的盤查。在這關鍵的時候,周貽賡的及時出現,掩護了夫婦二人。他把周鄧夫婦帶到自己家裏,讓他們先躲一躲再出去。
多年不見,大侄子已經找了媳婦,還成了一個大人物,周貽賡感慨萬千。他一直在政府工作,怎麼可能不知道把他們藏在家裏有多危險。他這麼做不只是因為那份血濃於水的伯侄親情,更是因為他一直視周恩來如己出。
對於這一點,一向聰明的周恩來怎麼可能不知道?所以躲在他家的這一天多里,他和鄧穎超完全是以兒子和兒媳的態度對待伯父。周恩來的弟媳王士琴女士後來回憶説:“那天鄧穎超在周貽賡家裏幾乎未曾坐下,一直都是忙前忙後,把各種家務活兒都幹了”。
對於這一天的事,建國後鄧穎超曾這樣説:
一天的媳婦還不好做嘛?
鄧穎超是周家的媳婦,那一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兒媳之心對待周貽賡。她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因為她瞭解周恩來,也深知這位嚴厲的伯父對丈夫有多重要、付出了多少。因為伯父的掩護,夫妻二人順利脱險。
在往後的歲月裏,周恩來時常掛念着伯父,在家書裏也時常提到他。這種伯侄之間的互相關懷,一直持續到直到1933年,61歲的周貽賡因病去世。
那段時間的周恩來,正和朱德一起指揮第四次“反圍剿”,家人想把消息告訴他,卻又聯繫不上。這可急壞了周恩來的父親周貽能,兄長無兒無女,無人給他披麻戴孝,一生最疼愛的就是周恩來,可關鍵時候他卻不在。
最後周家人決定,讓周恩來的弟弟周恩壽替哥哥戴孝,畢竟周恩壽也曾受過伯父的教誨。周恩壽是個有心人,他怕將來哥哥知道後會自責,所以想在訃告上加上他的名字。但周恩來此時是被懸賞通緝的人物,直接加上他的名字,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最後他思來想去,在訃告的最後一行他這樣寫道:
……孝子,周同宇,孝侄周大鸞
“同宇”是周恩壽的字,他以孝子的身份給伯父送終;而“周大鸞”指的就是周恩來,用的是乳名,敵人發現不了。
沒能見上伯父最後一面,未能以兒子的身份送他走,是周恩來一生的遺憾。雖然周恩來一輩子都沒對伯父説過什麼感激的話,但這份恩情他一直記在心裏。多年後,他在重慶還曾對八路軍駐渝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張穎説了這樣一句話:
四伯父對我恩重如山!
哪怕是對自己的父親,周恩來其實都沒有説過這樣的話。總理的這“恩重如山”4個字,周貽賡擔得起。
從12歲時把周恩來接到東北,對他言傳身教,並把他送進南開學校,周貽賡對周恩來的一生起到了舉重輕重的作用。他做這些事時,可能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偉大,或許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兒女,所以便把侄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但他做的這些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傳承了周家的家風。於周恩來,他有恩情在;於中華民族,他也是有功的。可惜的是,他沒有看到周恩來當上總理的這一天。
對於現代的我們來説,瞭解這段歷史更重要的意義在於讓我們知道:一個好的家風該如何傳承。有人喜歡用“苦難”二字來形容周恩來的童年,9歲喪母,小小年紀就要學會如何生存下去,周恩來的童年確實很苦。
但換一個角度想,周恩來能生在周家又何嘗不是幸事?周家是書香世家,他們以最高的道德品行要求自己,祖父為官清廉、幾個伯伯也都行事光明磊落,他們以“周家兒孫不知求”教育後代。正是在這種教育下,周恩來才會成為我們心中的完人。
周貽賡對晚輩是如此,周恩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和伯父一樣,周恩來也無兒無女,但他任總理之後,也一樣關懷着他的親屬。聽説弟弟、弟媳過得不好,他也會拿出自己的工資,分給他們。但同時,他也會告訴他們:周家人不搞特殊,不要向國家開口。這句“周家兒孫不知求”,他一直跟晚輩們説。
牢記了這句話,建國後,周家無一人前來求國家特殊照顧。生活中有任何困難,他們互相扶持着、關照着就度過了,至今周家後人仍在各行各業兢兢業業地工作着。甚至連他們的同事、鄰居都不知道,他們是周總理的親屬。如何傳承家風?周家人給了我們最好的答案。謹以此文紀念週總理及其伯父周貽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