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及時獲得考生的錄取信息,送喜報的人要向考官行賄,還要出錢刻版,還要請抄寫員謄錄考生姓名,還要騎上快馬滿城分送,甚至跑百十里路送到外地,付出如此巨大,無非是為了多賺賞錢。誰消息靈通,誰的腿快,誰能搶到活兒,否則很可能血本無歸。
(IC photo/圖)
清嘉慶年間,滿洲鑲黃旗青年完顏麟慶離開父親的任職地,到北京順天府考舉人。考完試,他沒走,像別的考生一樣,在旅店裏苦等,等待官府放榜。
放榜那天,完顏麟慶讓旅店老闆幫他僱了一輛馬車,帶上書童阿升,坐着車去看榜。馬車很顛簸,完顏麟慶的心裏也是七上八下:榜單上有沒有我的名字呢?如果有,那真比中獎都開心;萬一沒有呢?我怎麼有臉回去見父親大人?怎麼有臉回去見少年玩伴?過去十年的寒窗苦讀豈不是等於白費工夫?
那時候才凌晨五點,天還沒有大亮,京城大街上已經川流不息,好多跟完顏麟慶一樣去看榜的書生,有的步行,有的騎馬,有的乘坐馬車。完顏麟慶眼尖,他突然瞧見對面跑來一個差役,左手打着一面紅旗,右手高高舉着一張橫窄豎長的大紅帖子,那帖子被晨風吹得呼啦啦作響,帖頭隱約可見“完顏”兩個字。完顏麟慶從馬車上一躍而下,迎頭抱住那個差役,急切地問道:“你是報錄的報子對不對?這張報帖上的新舉人姓完顏對不對?”沒等人家回答,他一把搶過那張帖子,抻開一瞧,樂得大聲讀了出來:
“捷報!貴府少老爺完顏,名麟慶,今科順天府鄉試中式第××名!預賀金殿聯元及第!”
他興奮地對報子説:“我就是完顏麟慶,你不用到我下處去了。阿升,快從包裹裏取兩串錢,給爺看賞!”
賞完報子,完顏麟慶讓馬車繼續往前趕,趕到貢院門口,擠進人羣仔細看榜,榜單上果然有他名字。他喜滋滋地掉頭回旅店,給父親和祖母各寫了一封家書,報告自己中舉的喜訊……
以上情節絕非杜撰,它出自完顏麟慶的自傳體著作《鴻雪因緣圖記》,非常真實地描寫了清朝舉子看榜和差役送報帖的情形。在科舉時代,報帖又名“捷報”,相當於現在的錄取通知書。
古代也有錄取通知書嗎?
當然。
宋人筆記《雲麓漫鈔》第二卷記載:“國初,進士登第者,主文以黃花箋,長五寸許,闊半之,書其姓名、花押,其下護以大帖,又書姓名於帖面,而謂之榜帖。”宋朝初年,進士登科,朝廷用精美的黃紙製作錄取通知,長五寸,寬兩寸半,上填考生姓名,下有考官簽名。填好以後,用一個稍大的紙袋裝起來,紙袋上面也填寫考生的姓名。這樣的錄取通知,在宋朝叫做“榜帖”。
如今網上流傳一些文章,説唐朝就有錄取通知書,名曰“泥金帖子”。實際上,泥金帖子並非官府簽發的錄取通知,而是考生在金榜題名以後,寫給家人的報喜家信。當時流行用油漆或膠水調和金粉,在紙張上寫出金閃閃的文字,顯得氣派和喜慶,故此得名“泥金帖子”。如果硬把這樣的家信理解成錄取通知,未免有點兒牽強附會。
唐朝有沒有錄取通知書?
應該沒有,至少文獻裏不見記載。
真正的錄取通知極可能是從北宋初年才開始出現的,而且只出現了幾十年時間,就被朝廷主動取消了。為什麼要取消呢?主要是為了省事。古代的官郵系統效率低下,任務繁重,僅僅是寄送公文和軍事消息,就搞得差役和鄰近百姓苦不堪言,再為每一箇中榜考生投遞錄取通知的話,負擔自然更重。從實用角度講,其實也沒有這個必要——古代交通落後,考生考完試反正又不會馬上回鄉,反正會在放榜那天去看成績,朝廷何必再費勁寄什麼錄取通知書呢?
拙著《過一場風雅的宋朝生活》寫過宋朝新科進士之間盛行的一種習俗:在公佈榜單之後,這些進士都忙得很,忙着聚會、喝酒、交換聯繫方式、刻印《登科小錄》。啥是《登科小錄》?就是這幫新進士的同學錄,上面印着他們所有人的名字、名次、年齡和籍貫,批量印刷,人手一本。印刷費是他們自己湊的,朝廷偶爾也會賞臉,撥給他們一筆印刷費。
新科進士拿到《登科小錄》,會與報喜的信箋一起寄到家裏。不嚴格地説,這份《登科小錄》也算是錄取通知,進士們自己印的錄取通知。在南宋大臣洪邁和另一個大臣周必大家裏,都藏有北宋時期的《登科小錄》,其中周必大收藏的一本《登科小錄》封面上還粘了一份榜帖,也就是前面説的由北宋朝廷印發的錄取通知書。周必大認為,那是考生粘上去的,將朝廷的錄取通知和進士同年的同學錄一起寄給家人,家人將它們珍重地收藏起來,世代相傳,激勵子孫。
周必大也是進士出身,但他中進士時可沒有收到過朝廷簽發的錄取通知。如前所述,錄取通知在北宋前期曇花一現,到周必大那個時代,已經消失了兩百年左右。好在南宋閒人不少,有人專門給考生印發和寄送錄取通知,以便得到賞錢。《夢粱錄》第二卷《蔭補未仕官人赴銓》記載:“蓋臨安輦轂之下,中榜多是府第子弟,報榜之徒,皆是百司衙兵,謂之喜蟲兒。”進士榜單剛一公佈,就有人趕製出類似錄取通知的喜報,分送到考生住處,稱為“報榜”。報榜人都是俸祿低微或者沒有俸祿的衙役,他們報榜討賞,無孔不入,人稱“喜蟲兒”。
喜蟲兒沒有工資,為了及時獲得考生的錄取信息,還要向考官行賄,還要出錢刻版,還要請抄寫員謄錄考生姓名,還要騎上快馬滿城分送,甚至跑百十里路送到外地,付出如此巨大,無非是為了多賺賞錢。與此同時,他們的內部競爭也非常激烈,每科進士得中者最多幾百人,而分送喜報的喜蟲兒卻可能多達上千人,誰消息靈通,誰的腿快,誰能搶到活兒,否則很可能血本無歸。
由此可見,古代的錄取通知書並不僅僅是一張紙,還是一門生意。
(本文僅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李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