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宣帝即位至霍光去世,漢代朝政是一種二元化的政治態勢。漢宣帝劉詢與霍光為首的霍氏家族的關係,在西漢君臣關係史上頗具典型意義。漢宣帝與霍光彼此都有求於對方,政治上二人有一定程度的配合,共同推行一系列有助於穩定時局的政策;但雙方又有不同的利益訴求,暗中的鬥爭也是極為激烈的,對王朝的穩定也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影響。
霍光有擁立宣帝之功,然而死後不足三年 ,霍氏家族卻罹滅族之禍。 究其原因,與當時政局的複雜多變有關,漢宣帝劉詢與大將軍霍光及其家族的關係,也經歷了一個複雜的變化過程。
霍光
昭帝去世後,霍光在旬月之間廢立兩帝,可見其權勢之盛。因此初登大寶的漢宣帝,對霍光頗為忌憚,在謁見高廟時,“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漢宣帝深知,想坐穩皇位,就不能冒犯霍光的權威。因此,漢宣帝對霍光十分客氣,“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封霍光食邑一萬七千户,使得霍光權勢益重。而處在風口浪尖的霍光,為表示自己不專斷國是,也有意識表現出一定的讓步。比如丞相楊敞死後,霍光謝絕了讓他出任丞相的建議,以御史大夫蔡義為丞相,表現出一副自己不專擅朝政的姿態。但是大家都知道蔡義是霍光的親信,實權還是在霍光的手中。
漢宣帝十分注意在汲取被廢的昌邑王劉賀的教訓。劉賀所以能被霍光立為皇帝,是霍光認為他比另一個侯選人廣陵王劉胥更容易控制。而劉賀的被廢 ,也不完全在於其行為昏亂、荒淫失道,而是這個年輕的皇帝上任伊始就迫不及待的與霍光爭權。早在劉賀進京之初,他的手下、昌邑中尉王吉就告誡過劉賀,對霍光要: “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但是劉賀並沒有聽從王吉的告誡,急於想讓自己手下的昌邑羣臣取代朝臣,這才引起霍光的警覺,促使霍光采取措施廢黜了劉賀。
至少從表面上看,漢宣帝和霍光相處十分融洽。本始四年四月發生了一次大地震,很多人都認為這是霍光專權,侵迫陰陽,天文失度造成的。但是宣帝主動站出來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又是下罪己詔,又是要求羣臣奏陳自己的過失,讓地方舉薦賢良方正之士,並推行德政,素服避正殿以思過,盡最大可能消除地震給霍光帶來的消極影響。
漢宣帝
那麼漢宣帝是不是一個沒用的老實人呢?當然不是。只不過宣帝汲取了劉賀的教訓,所以採取一種極其隱晦的手段來發展自己的勢力罷了。
漢宣帝身份特殊,他雖然是漢武帝的曾孫,但其祖父是死於“巫蠱之禍”的衞太子劉據。受到祖父的牽連,宣帝是以庶人的身份,在宮外長大的。所以宣帝即位時,朝中沒有任何可以憑藉的勢力,比帶着眾多昌邑舊臣進京的劉賀更顯得勢單力薄。在這種情況下,政事聽霍光的安排,是宣帝惟一正確的抉擇。
宣帝的帝位繼承關係,在合法性與正統性方面也都存在着極大欠缺;同時宣帝與宗室之間的關係也比較疏遠,所以他在尊崇、禮敬霍光的同時,不斷施恩宗室,以期得到宗室的認可與支持。此時的宗室雖然手上無權,但是在法統上還是有一定發言權的,他們的支持,在必要時也是一股強大而重要的力量。
對於霍光的親信,宣帝也時刻不忘拉攏。車騎將軍張安世是霍光的副手,位高權重,宣帝便有意識地拉攏張安世。宣帝即位後,以定策之功將張安世的食邑增加到一萬零六百户,將張安世的三個兒子都任命為中郎將或者侍中,張安世漸漸地與宣帝結下了君臣之誼。
對於置身於霍氏集團的包圍之中的宣帝而言,他如果需要培植絕對忠誠於自己的力量,那麼提拔自己的外戚,是一個最便捷的辦法。
宣帝即位後,霍光有意讓他的小女兒霍成君當皇后,可是宣帝在即位前便有正妻許平君。但是宣帝知道自己不能公然違背霍光的意願,於是下詔“求微時故劍”,以表明自己不忘糟糠之妻的心意。朝中大臣們讀懂了詔書後面的意思,有不少人想到一旦霍光死後,宣帝便要親自執政的,為了以後的仕途,許多大臣紛紛上書,請立許平君為皇后。由於眾議難違,霍光只得在元平元年,立許平君為皇后。
對於在“巫蠱之禍”中遭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那些宗室大臣和外戚們,宣帝也對他們進行平反,將他們納入到自己的陣線之中,逐漸壯大了自己的實力。
漢宣帝這種温水煮青蛙的作法,霍光也是有所警覺的。但是宣帝每一步都邁得不大,讓霍光抓不到什麼反對的理由。霍光十分清楚政治鬥爭的殘酷,他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是一個圍繞在自己身邊龐大的利益集團。他必須抓住權力,否則這個龐大的利益頃刻間就會遭到滅頂之災。對於處在權力巔峯的霍光來説,權力是不能放棄,也無法放棄的,這是他的宿命。所以他必須對宣帝作出反制。
在宣帝為當年死於“巫蠱之禍”的祖父劉據定諡號時,霍光指使親信、丞相蔡義將劉據的諡號定為“戾”,這是一個惡諡。按《逸周書·諡法解》上的解釋:“不悔前過曰戾。”定下這個諡號,意味着朝廷對衞太子的平反是有限度的,也是變相否定了宣帝劉據這一脈在法律意義上的父子系。這種做法的好處在於,從禮制上確認了漢宣帝是昭帝的後人,在禮法上説,確保了皇權傳承系統的穩定,最為關鍵的是,不承認讓宣帝的母家和祖母家是皇室外戚,他們僅獲得了諸侯王外戚的待遇,也就不能名正言順地進入政治中心,成為宣帝的左膀右臂。這一招十分高明,任何人都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宣帝的母族和祖母一族當不了外戚,還不能讓霍光放心,因為許平君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她的家人外戚身份是連霍光也無法否認的,這也是一股讓霍光不放心的力量。於是在本始三年,霍光的夫人利用許皇后臨產前得病的機會,指使女醫淳于衍暗中除掉了皇后許平君。
史載“皇后免身後,衍取附子併合大醫大丸以飲皇后,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對曰:無有。遂加煩懣,崩。”
皇后暴斃,那些醫生全部被捕,特別是女醫淳于衍遭到連續的拷問。霍夫人把實情告訴了霍光,而霍光的反應是:“光大驚,欲自發舉,不忍,猶與。會奏上,因署衍勿論”。這段話的意思是,霍光知道自己的老婆毒殺了皇后,大驚之下,準備造反,後來想了想,又忍住了。後來他在給淳于衍定罪時,堅持醫生無罪,認為皇后死於難產,是正常死亡。宣帝見霍光如此堅持,此時自己羽翼未豐,也不敢再深究,只好放了淳于衍。
許皇后死後不到一年,霍光的女兒霍成君名正言順地做了皇后,宣帝想倚重許氏外戚的願望又成了泡影。
霍光當政之初,實行內結宗室,外聯羣臣的方針,得到了大多數大臣們的支持。但是隨着漢宣帝逐漸培育自己的勢力,霍光也感到了心慌。他在輔政時,一改之間的寬鬆政策,突然“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羣下”,就是不自信的表現。他殺掉了有轉投宣帝陣營嫌疑的廷尉王平、少府徐仁及左馮翊賈勝胡等人,接連任命唯自己馬首是瞻的張敞、蔡義、韋賢等人為丞相,也將一些大臣們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上。
車騎將軍張安世也是三朝元老,擁立重臣,在霍光過分集權、為政嚴酷之際,他十分擔憂霍光會對自己下手,除掉自己震懾宣帝,所以義無反顧的轉投到宣帝的陣營之中。而正是由於張安世的支持,漢宣帝才能將霍光的大女婿長樂衞尉鄧廣漢、二女婿羽林監任勝、三女婿度遼將軍範明友、姐夫光祿大夫張塑、孫女婿中郎將王漢調出京師,由張安世為擔任衞將軍,掌握長安十二門的警衞部隊和北軍。霍光見勢已至此,嘆曰“霍氏世衰,張氏興矣”。
總之,宣帝即位後,表面上與霍光相處頗為和睦,但暗中雙方的權力博弈卻相當激烈。但是宣帝擴權的手段綿密而細緻,又對霍氏家族嚴加防範,使霍光在對其心生疑忌之時,又意存希冀,讓霍光始終下不了叛亂之決心。當後來張安世、杜延年、丙吉等人都倒向宣帝時,霍光再想反叛已無可能,從而為宣帝在霍光死後,清除霍家勢力贏得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