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這是1918年,李叔同正式剃度皈依佛門後,與其有過刻骨愛戀的妻子喊出的話。和世人一樣, 他的日本妻子雪子怎麼也不能明白:在世俗已經名利雙收的李叔同,為何要出家做弘一!
雪子千里迢迢趕到弘一法師出家的虎跑寺,試圖用11年的感情喚他還俗。然而,弘一法師卻始終連見面的機會都不肯給雪子。
在此之前,弘一法師出家前曾給雪子留了一封信,這也算弘一法師在俗時的絕筆信了。在信裏,弘一法師寫到:
對你來講硬是要接受失去一個與你關係至深之人的痛苦與絕望,這樣的心情我瞭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請吞下這苦酒,然後撐着去過日子吧,我想你的體內住着的不是一個庸俗、怯懦的靈魂。願佛力加被,能助你度過這段難捱的日子。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
在西天無極樂土,我們再相逢吧。
對於雪子來説,弘一法師的突然出家是她一輩子最大的謎團。一般人,皆是看破紅塵後厭世或者無家可歸而選擇出家。而這些,在弘一法師身上都不成立。弘一法師在俗時,是有名的教育家,書畫家,此外他有家有室,且婚姻美滿幸福。這樣的一個人,突然選擇出家,實在很難讓人理解。
於是乎,在弘一法師出家後,無數人紛紛開始猜測他出家的背後原因。
有人説,弘一法師出家與他的破產有關,1911年以後,他家的產業遭受了兩次致命的打擊,原因是辛亥革命引起的票號倒閉,這使得李家的百萬資產蕩然無存,世人覺得弘一法師出家是無法接受破產的打擊。
而實際上,弘一法師本就不是普通人,對於錢財的看法自然也與普通人有異。實際上,在辛亥革命爆發並最終導致弘一法師破產時,他對此不僅沒有絲毫的怨懟,甚至還是充滿喜悦的,因為這意味着腐敗的滿清政府被推翻、國家開始變革、河山有望光復。這點,從事後李叔同的詩作中可見一斑。
還有人説,弘一法師突然出家與友人的離去有關,弘一法師有感於人世終究不過“生離死別”而遁入空門。
這種説法的依據是弘一法師在俗時,“天涯五好友”中有位叫許幻園的有人,有一天,雪中他突然敲門與弘一法師道別説:“我家破產了,我要走了”。弘一法師面對好友的突然離開,感傷不已,在雪地裏呆呆靜站幾個小時後,他回屋創作了著名的《送別》。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送別》中的字句如此悽婉悲愴,也難怪世人會猜測弘一法師的出家與此有關。但真實的情況是,許幻園辭別弘一法師發生在1913年,而弘一法師出家則是在1918年,如果真是為此事出家,不應該等到五年後,更應該是當時。
在破產説,傷別説等等之外,還有一種説法也引發了熱議,那就是:因一名伶的感情糾葛而出家。世人所説的這個名伶是天津著名的歌妓楊翠喜。
早在20世紀初,弘一法師還是少年郎時,當時在天津的他就結識了名伶楊翠喜。那時候的弘一法師,每逢楊翠喜登台,必會捧場,一如今天影視歌明星的粉絲。不僅如此,弘一法師還經常等着楊翠喜散戲後,打着燈籠和楊翠喜一同回家。此外,兩人還經常探討戲曲,一個翩翩富家公子,一個是容貌才華於一身的歌妓,一來二去間,兩人有了男女的情愫。
弘一法師與楊翠喜短暫別離時,還曾為楊翠喜創作了詩詞,以訴相思之情。以下這首《菩薩蠻》就是弘一法師寫給楊翠喜的詩作之一:
晚風無力垂楊嫩,目光忘卻遊絲綠;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沾。
據傳,兩人甚至約定締結了鴛鴦之盟。但就在李叔同赴日本留學期間的1907年,楊翠喜卻被小王爺載振看中,並被有心人買來送給了載振,用於“美色賄賂”。這一事件後,痛失愛人的弘一法師傷心不已,而楊翠喜也在不久後因為命運的顛沛流離而抑鬱終。
人們猜測,這很可能就是導致弘一法師出家的真正原因。但我認為,從時間上來説,事發時間是1907年,這與弘一法師出家時間相隔了整整十一年,所以這個説法也站不住腳。
相比之下,弘一法師的高足豐子愷給出的説法,才是真相所在。豐子愷與李叔同關係深厚,兩人在俗時就來往密切,在1918年李叔同出家後,二人來往也十分頻繁。從豐子愷的年譜中可以看出,1927年秋李叔同還曾在豐子愷家中小住,可見兩人關係非同一般。
關於弘一法師出家的真相,豐子愷認為,弘一法師出家看似突然,實際卻是一種必然,這種必然性,豐子愷用“人生三層樓”論,進行了詳細的闡述。
豐子愷曾經這樣解釋:他怎麼由藝術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麼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
豐子愷認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與此相對應的,人的生活就是一個三層樓。第一層的人,只要物質充裕、子孝孫慈就滿足了。第二層的人,則是在藝術創作等精神領域有所成就的人。而第三層的人,他們在滿足了“物質欲”、“精神欲”後,並不滿足,而是努力去探求人生的究竟,宗教恰是探求的一種方式。
這最後一種人,就是弘一法師這種,他們中的典型代表就是宗教徒。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也只有如此,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
豐子愷指出:與其他出家之人不同的是,弘一法師,是因為物質已得到最大滿足,同時,藝術也達到了很高境界,所以才“必然”地昇華到宗教中。因為,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
實際上,豐子愷的説法,在弘一法師出家後得到了印證,從弘一法師出家前後的書畫作品就可以發現:入宗教後,弘一法師的作品漸入佳境,完成了質的飛躍。以下,就是弘一法師出家一年和四年的書法對比圖:
弘一法師高足豐子愷對其出家的説法,也得到了弘一法師研究者的認同,他們表示:
豐子愷的“人生三層樓”説,一掃世俗對李叔同出家因由所推測的破產説、遁世説、幻滅説、失戀説、政界失意説等等他心測度,切合實際,振聾發聵。我想,豐子愷應該是最瞭解他的老師的吧。
大概,也只有弘一法師自己教出來的高足,才能真正懂他了吧。然而,對於世俗的一切,弘一法師在俗、出家都從未在乎過。他的一生,是真正大徹大悟的一生,真實的他,63個流年裏,在俗39年,在佛24年。出家後,他恪遵戒律,清苦自守,傳經授禪,普度眾生。
“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趙樸初這樣評價他。連一世高傲的張愛玲也曾為表達對弘一法師的崇敬説:“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
1942年,在佛24年後,63歲的弘一法師留下“悲欣交集”四字,從容圓寂。臨終前,他囑咐弟子在火化遺體之後,記得在骨灰罈的架子下面放一缽清水,以免將路過的蟲蟻燙死。
這位得道高僧,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心裏惦記的還是眾生,哪怕它是卑微到極點的螻蟻。他臨死前這份心思的細膩,也只有真正慈悲的人才可以做到吧!
遙想最初弘一法師出家後,雪子回國前與弘一法師最後一次江面見面的情景,不禁淚流滿面:
清晨,兩舟相向。“叔同——”雪子喚!“請叫我弘一。”弘一法師作揖道。
雪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愛,就是慈悲。”
今天看來,弘一法師,對妻子雪子看似薄情,實際卻是大愛,只是,這大愛,非常人能懂。或許,經年後,雪子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