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信向劉邦自請假王前,所有劉邦嫡系將領中,並未有任何一位被劉邦立為王,無論真王還是假王。
這一點尤為關鍵。
或許劉邦認為,天下未定,功臣座次無法排序,尚未到論功行賞之時;或許韓信認為,劉邦壓根就不想立嫡系將領為王,所以用假王的名義來試探;又或許劉邦認為,立嫡系將領為王,等於分散漢軍的凝聚力。
總之,在韓信被立為齊王之前,包括韓信在內的韓信、盧綰、劉交、劉賈等劉邦嫡系均未被裂土封王。甚至未有裂土封侯,是的,封侯有之,但裂土卻無。
而張耳、英布、臧荼、吳芮等人之所以被劉邦立為王,乃是因為他們本就是以王的身份投靠劉邦的,劉邦立他們為某某王,不過是對其王的身份再一次確認而已。
這裏只有一個人較為特殊,那便是與淮陰侯同名同姓的韓王信,此人與淮陰侯韓信名姓相同,且有做韓王的歷史,故而史書中往往稱其為韓王信,以便與淮陰侯韓信進行區分。
韓王信者,故韓襄王孽孫也,長八尺五寸。及項梁之立楚後懷王也,燕、齊、趙、魏皆已前王,唯韓無有後,故立韓諸公子橫陽君成為韓王,欲以撫定韓故地。項梁敗死定陶,成奔懷王。沛公引兵擊陽城,使張良以韓司徒降下韓故地,得信,以為韓將,將其兵從沛公入武關。——《史記·韓信盧綰列傳》
韓王信本是韓襄王庶出的孫子,在劉邦與張良略定韓地時,韓王信被任命為韓國的將軍,而後,韓王信率領韓國軍隊,隨着劉邦一同攻入武關。
沛公立為漢王,韓信從入漢中,乃説漢王曰:“項王王諸將近地,而王獨遠居此,此左遷也。士卒皆山東人,跂而望歸,及其鋒東鄉,可以爭天下。”漢王還定三秦,乃許信為韓王,先拜信為韓太尉,將兵略韓地。——《史記·韓信盧綰列傳》
劉邦被立為漢王時,韓王成再次被確認為韓王,作為韓國司徒的張良迴歸韓國,韓王信卻隨劉邦進入漢中,想必跟隨韓王信一起進入漢中的,還有韓王信的部卒。
要知道,劉邦被立為漢王,乃是左遷是貶謫,劉邦入蜀漢,每天都有逃兵逃將,韓王信卻沒有像張良那樣回韓國去,反而追隨漢王劉邦,此舉無異於雪中送炭,給劉邦一種患難見忠臣的感覺。
更何況,韓王信還堅定地認為,漢王劉邦可以東爭天下,是取代項羽成為天下共主的強有力候選人。
與此同時,劉邦對韓王成和韓司徒張良一定是心懷不滿的。
他揹負扶義而西的任務,奔着先入關為王的遠大抱負,而耽擱寶貴的西征時間,助韓王成和韓司徒張良略定韓地,結果戲下分封之後,韓司徒張良歸韓,韓王成向西楚霸王項羽俯首稱臣。
對於劉邦來説,韓王成和韓司徒張良的行為,無異於背叛。故而,劉邦有了更立韓王的想法,而韓王信忠心於劉邦,又比韓王成能打,所以是比韓王成更好的候選人。
項籍之封諸王皆就國,韓王成以不從無功,不遺就國,更以為列侯。及聞漢遣韓信略韓地,乃令故項籍遊吳時吳令鄭昌為韓王以距漢。漢二年,韓信略定韓十餘城。漢王至河南,韓信急擊韓王昌陽城。昌降,漢王乃立韓信為韓王,常將韓兵從。——《史記·韓信盧綰列傳》
可以説,縱使項羽不把韓王成廢為列侯,劉邦兵出關中,也必然更立韓王信為新的韓王。無他,韓王信忠心於劉邦,甘心做漢的屬國。
從劉邦立韓王信為韓王的事情中可以看出來,對於非嫡系將領,劉邦還是願意早些扶植其為諸侯王的。
張耳的情況和韓王信類似。
韓王信以韓國將軍的身份追隨劉邦,張耳則以常山王的身份追隨劉邦。常山王乃是戲下分封時,張耳得到的身份,其封地即趙地。
陳餘因悉三縣兵襲常山王張耳。張耳敗走,念諸侯無可歸者,曰:“漢王與我有舊故,而項羽又強,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漢王之入關,五星聚東井。東井者,秦公也。先至必霸。楚雖強,後必屬漢。”故耳走漢。漢王亦還定三秦,方圍章邯廢丘。張耳謁漢王,漢王厚遇之。——《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張耳在甘公勸諫下,亡歸漢,此時的漢王劉邦雖已還定三秦,但與天下共主項羽比起來,仍舊弱得很。
此種形勢下,張耳歸漢,同樣屬於雪中送炭,同樣會讓劉邦產生患難見忠臣的感受。因此,劉邦也一定在張耳歸漢時許諾張耳,助其復國,而張耳也一定投桃報李地表示,若能復國,當傾全國之力助劉邦問鼎天下。
填趙塞常山以廣河內,弱楚權,明漢王之信於天下。作《張耳陳餘列傳》第二十九。——《史記·太史公自序》
所謂「明漢王之信於天下」,大抵是在講,劉邦做漢王時,就曾許諾,助張耳復國。
楚數使奇兵渡河擊趙,趙王耳、韓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兵詣漢。——《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張耳復國後,多次被項羽的出兵偷襲,張耳和韓信一邊擊退楚軍,一邊把趙地的兵卒送給劉邦。
這還不算什麼,劉邦在滎陽吃了敗仗,竟然偷偷潛入張耳、韓信的軍營,奪去了張耳、韓信的軍隊。
六月,漢王出成皋,東渡河,獨與滕公俱,從張耳軍修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即其卧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拜韓信為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史記·淮陰侯列傳》
雖然張耳、韓信一開始攻打代、趙兩地的軍隊是劉邦給的,但在張耳復國且「發兵詣漢」之後,張耳、韓信麾下的部卒應該大部分來自於趙地了,這種情況下,張耳、韓信的軍隊還是被劉邦給奪去了。
奪了也就奪了,劉邦還給張耳送去一個相國,即韓信,並下令韓信收攏趙地其他兵卒攻擊齊國。劉邦此舉,分明就是對張耳的連續暴擊,這時候的張耳,跟當初亡歸漢王時有什麼分別?都是個空頭諸侯王罷了。
可以説,張耳與韓王信的情況十分相似,都是被劉邦立的名義上的王,實際上卻是任劉邦宰割的臣,只不過劉邦並沒有像項羽對待韓王成那樣狠,給他們保留了王的身份和榮譽。
但韓信卻不同了。
韓信在被拜為趙國相國時,仍舊是漢國的上將軍,趙相國的身份只不過使韓信在趙地徵兵便得名正言順一些罷了。
韓信以趙相國和漢大將的身份擊齊,而後自請假王,當然談不上大逆不道,但卻開了一個很壞的頭,即有能力有戰功有軍隊便可要挾君王,如果這個口子一開,劉邦的其他嫡系將領見樣學樣,你叫劉邦如何應對?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餘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陳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誅之。柱國曰:“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系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史記·陳涉世家》
當年,陳勝派好友武臣略定趙地,結果武臣一到趙地就自立為趙王。
燕故貴人豪傑謂韓廣曰:“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願將軍立為燕王。”韓廣曰:“廣母在趙,不可。”燕人曰:“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強,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趙獨安敢害將軍之家!”韓廣以為然,乃自立為燕王。——《史記·陳涉世家》
自立為趙王的武臣派韓廣略定燕地,韓國略定燕地就自立為燕王。
因此,韓信的行為,跟當初的武臣、韓廣無異。
韓信已破齊,使人言曰:“齊邊楚,權輕,不為假王,恐不能安齊。”漢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為守。乃遣張良操印綬立韓信為齊王。——《史記·高祖本紀》
韓信自請假王,劉邦第一反應是發兵攻韓信,便是擔心嫡系將領中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韓信。
好在有西楚霸王項羽這一強敵在,劉邦只好像當年的陳勝、武臣一樣,暫時放任韓信。雖是放任,但劉邦卻比陳勝、武臣展示出了更寬廣的胸懷。
武臣自立為趙王,陳勝雖然派使臣去恭賀武臣,但同時卻把武臣的家屬都給關押了起來,還把張耳的嫡子張敖封為成都君,陳勝此舉,分明就是在離間趙王武臣和趙相張耳。
韓廣自立為燕王,武臣知道自己不能奈何韓廣,但卻在幾個月之後才把韓廣的母親和家屬送還韓廣。
劉邦又是如何做的呢?
韓信自請假王,劉邦直接給了韓信一個真王,並且派他劉邦最尊敬的張良去主持韓信稱王的慶典,給足了韓信權力,同時又給足了韓信面子,此所謂送佛送到西。
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史記·淮陰侯列傳》
在當事人韓信的眼裏,他韓信之所以能被立為齊王,全賴漢王劉邦所賜,劉邦登壇拜將,把上將軍印給到他,後來又給他幾萬部卒作為他縱橫天下的資本,最終使他跟劉邦一樣,可以穿上王的衣服,吃上王的飲食。
劉邦冒着其他將領有樣學樣的風險,如此地親近他信賴他韓信,可謂是把君王給做到了極致,剩下的,就看韓信能不能把為臣的忠心做到極致了。
事實上是沒有的。
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史記·項羽本紀》
因此,韓信自請假王,最多是開了個壞頭,還談不上大逆不道,但韓信後來的行為,卻有大逆不道的嫌疑了。
參考資料:《史記·項羽本紀》、《史記·高祖本紀》、《史記·陳涉世家》、《史記·荊燕世家》、《史記·楚元王世家》、《史記·留侯世家》、《史記·陳丞相世家》、《史記·張耳陳餘列傳》、《史記·淮陰侯列傳》、《史記·黥布列傳》、《史記·韓信盧綰列傳》、《史記·太史公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