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最末的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從字面上理解,明顯是在夕陽將近而感到惋惜。
但是,紅學家周汝昌卻認為:“只是近黃昏”中的“只是”是“正是”的意思。因此這兩句詩並不是在惋惜夕陽易逝,反而是讚歎夕陽下景色之美,恰恰是因為它接近黃昏。
《樂遊原》——唐·李商隱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李商隱在這一首詩的開始就説,到了傍晚時分,自己心情不太好,於是就駕車到“樂遊原”上面去散心。樂遊原是當地的一處風景點,上面有漢朝宮殿的遺址。
古人登高臨遠,最易牽動古今之情,天地之思。李商隱到原上一看:彩霞漫天,把漢代的宮殿遺址襯得像一幅畫一樣。周圍的環境開闊又大氣,身臨其境,彷彿踏進了歷史的洪流,令人豪情頓生。
這個時候,他的心情明明是變得好起來了吧。可是最末他又添了一句:只是近黃昏。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又想起了什麼事,突然把情緒變為憂愁了?
於是就在此處,對這首詩的解析就出現了一個分歧。按理説既然是來散心,又確實看到夕陽將樂遊原上的漢家宮闕映襯得無邊無際、燦爛輝煌,心情應該是很好的,這個時候他就該讚美夕陽。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讚美夕陽,為什麼情緒就來了一個急轉彎呢?有人説,這是因為李義山出身寒門,因為婚姻的事,錯誤地被捲入朝廷中的“牛李之爭”。結果虛負一身才華,終身沉淪下僚,不得重用。
李商隱二十五歲以後才在朋友的幫助下,當上了八品校書郎。母親去世後,他便回到了家鄉丁憂三年,靠山也倒了台,心情可謂是糟糕到了極點。
這時候看到落日的景象,就忍不住發出了傷感的嘆息。道理上似乎説得通,然而從詩歌本身審美的角度來説,假如這個解釋成立,那麼這一首五言絕句中的情緒轉變,就會顯得異常突兀。
程夢星作《李義山詩集箋註》時説,這首詩創作於會昌四、五年之間。即公元844至845年。當時李商隱正處於母喪丁憂的末期,雖然岳父王茂元去世了,但是靠山李德裕仍未失勢。
第二年的冬天,他就又當上了秘書省正字,雖然品階很低,但是屬於“京官”的行列。當時他剛過而立之年,並不可能預計到自己將來的坎坷。應該説,他對前途是充滿信心的。
但是,無論這兩種説法哪一種正確,都僅僅是沒有實證的推測而已。所以,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就有一位日本研究學者從“只是”二字的研究入手,找到了“突破口”。
這位叫入矢義高的日本漢學家認為,原詩最後一句中的“只是”應該理解為“正是”。於是最末一句就應該解釋為:原遊原上景色之所以這麼美好,完全是因為它正處黃昏時刻。
當我們打開現代漢語字典,看到字典對“只”字的解釋有三。第一是“僅僅”,第二是“不過是”,第三為“但是”。然而,在唐朝的時候,這個詞還可以理解為“正是”。
根據日本須藤健太郎的研究,“只是”一詞在唐朝中後期才開始大量使用到詩歌當中,是一個帶有口語化色彩的“虛詞”。
“只”在古代漢語中表示的是“止”,是代表停頓的虛詞,沒有實際意義。“只是”等於“是”,等於“正是、正在”。這個説法,是延續70年代日本漢學家入矢高義與周妝昌等學者的解釋。
無獨有偶,國內的詞評大家葉嘉瑩先生在解讀李商隱名作《錦瑟》時,也用了同樣的解釋,把最末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解讀為“正是”。
這樣的感情與遭遇,難道一定要等到追憶時,我才會悵惘嗎?其實“正在當時”我已經開始迷惘。
不過李商隱詩中用到“只是”的並不只限於這一兩首,而且兩種用法都有。所以研究了半天,確定“只是”意義的關鍵,還是要由詩人創作的本意去倒推了。
因此從審美的角度出發,如今大部分的詩評家還是把“只是”解釋成“正是”。這樣的解釋會讓詩作的情緒轉化更為自然,並讓《樂遊原》的結尾煥發出一種希望的光芒。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隱中進士之後參加授官教授,本來已經考中,卻被“中書大人”示意主考官除名。日本研究李商隱的學者認為:李商隱這一次被除名,很可能是因為早前寫過諷刺宦官的詩歌。
正因為得罪過宦官,他在牛這一方的朋友,後來身為宰相的令狐綯,以及身在李這一方的岳父王茂元,最終都未能在政治上幫到他。對於自己被黑幕除名一事,李商隱本人曾寫信給一位陶姓朋友講述過,因此他是心知肚明的。
不滿三十歲的李商隱,早已經知道了官場中的黑暗。後來他登上了樂遊原,看到了因宦官專政而滅亡的漢家宮闕。難免會產生一些聯想。
在殘陽的照射之下,古代宮闕只是一個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剪影。可是,朝廷越是黑暗,就越是説明它需要有人能替它掃除黑暗,肅清閹黨,迎接光明。
朝廷中當時雖然黨爭不斷,但是唐武宗上位之後,有了賢相李德裕。這一切都讓李商隱看到了前途的光明。誰能料到不久之後唐武宗病逝,唐宣宗登台,李德裕馬上遭到了排擠,李商隱也就失去了他最後的靠山。
《樂遊原》最後一句中“只是”二字的解讀,其實至今仍然沒有一個定論。不過,自從李商隱這首詩在近代走紅之後,國人就愛拿“最美不過夕陽紅”來讚頌老年人。
在這種通俗的語境之下,人們早已經主動把“只是近黃昏”的“只是”解讀為“正是”,而不是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