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小鴨中學的“第三批教師”

學生和自己的生活老師聊天

*來源：新教育者（ID：jiaoyujiazazhi），作者：周春倫

談及醜小鴨中學這十年來的發展，副校長楊柳這樣説：如果沒有教師隊伍的穩定，尤其是生活教師與心理教師的穩定，醜小鴨中學走不到今天。

我們前面已經講到，醜小鴨中學在探索之初，經歷過教師隊伍的大更迭。第一批優秀大學生教師隊伍，在一個學期之內全部流失；第二批是有經驗的退休老教師，也無法在醜小鴨中學站穩腳跟；直到第三批教師的到來，他們雖然看上去普通又平凡，卻成為了陪伴孩子們最久的人，十年如一日，直到今天。

我們不禁疑惑，他們身上究竟有什麼魅力？使他們能夠與這些“問題孩子”們相處，併成為他們最信任的人？醜小鴨中學在改變着學生的同時，是否也在影響着這些老師們？

在“第三批教師”之後，醜小鴨中學的教師招聘標準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校長詹大年在招聘公告“要求”欄裏這樣寫道：

一、愛學生，無條件。因為我們的學生還走在成為天使的路上。

二、尊重個性，關注人性。

三、有專業的學科功底。

四、愛笑。會玩。

更新標準之後，每年醜小鴨都會有新教師加入，而他們每一個都將經歷一番“磨難”，直至真正成為醜小鴨的一份子。

我們不妨將這些留下來的老師們都稱作“第三批教師”，來聽聽他們與醜小鴨中學的故事——

90後生活教師向國躍，是醜小鴨中學的“老人”了。

來醜小鴨中學那年，他剛剛18歲，即將畢業，是詹校長把他從雲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領回來的。那時候，醜小鴨中學尚在籌備中，一切都是未知數。

與其他老師來學校之後的“巨大落差感”和不適相比，這個出生農村、因為沒有本科文憑而“覺得自己不如其他老師優秀”的年輕人，更為自己感到幸運。但是，學校當年的艱苦條件依然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開學前的三個月。

“這裏原是當地的一所老學校，他們剛剛搬走我們就來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掃衞生，到處都是垃圾，我們戴兩個口罩打掃，嘴裏鼻子裏都是厚厚的灰。”

三伏天，學校當時還不方便洗澡，恰好校園不遠處有條河，他便和另外幾名男老師一起下河去洗。終於，教室被大家一間一間地清理出來，破敗的校園恢復了原本的秩序與寧靜。苦嗎？他説，我是農村出來的嘛，這點苦不算什麼。

宜良的夏天天氣多變，夜晚剛剛下過一場雨，學校還沒有學生，向國躍走在雨後空空蕩蕩的校園裏，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裏待上10年，甚至更久。

過去這10年，向國躍的身份是一名生活教師，在他的理解中，生活老師的主要任務是——

“負責學生的生活起居，及時瞭解他們的心理動態，陪他們吃，陪他們睡，陪他們學，也陪他們玩，生病時帶他們去看病，傷心難過時給他們安慰，灰心怠惰時督促他們自律，找一切機會讓他們展示自己，幫他們找到存在感和自信。”

這就是向國躍這10年所做的事情，他形容：“像爹又像媽。”這個18歲的小夥子，在醜小鴨中學迅速成長，成熟。他説，有時候看到這些“問題孩子”，就像看到青春期叛逆的自己，但又恍如隔世。

除此之外，向國躍還是孩子們的軍訓教官，也承擔去外地接學生的任務。

向國躍老師正帶着一位新生軍訓

最近這幾年，自願來醜小鴨中學的學生越來越多了，但在頭兩年，與其説“接”學生，不如説是受家長委託去“綁”學生。

這是一個變數極大、風險性高的任務，重點和難點在於如何保證學生的安全——學生獨自在家該怎麼去接？學生在網吧、夜總會等人員複雜的場所，該如何處理？如果學生情緒激動，如何保證他不做出過激行為？如何給學生進行心理疏導？即便學生順利上了車，在幾百公里的路程中，如何保證他不逃跑、不受傷？

每一個細節，詹大年校長都會跟他們一起反覆推敲研究、制定方案。

向國躍還記得曾經去麗江接一個學生，學生已經同意跟自己回學校了，剛走到樓下，學生稱家裏還有一位80歲的奶奶，需要再回去一趟，幫她把門鎖好。結果，一進家門，他就迅速將門反鎖。向國躍在門口苦心相勸，他就在裏面破口大罵，後來乾脆不再理會。僵局持續，向國躍蹲守在門口，直到學生情緒平緩了、餓了、認為外面的人已經走了，打開門，向國躍才成功將他帶出家門。

接學生的次數多了，各種情況向國躍都遇到過，也有雙手空空、無功而返的時候。這種時候會感到挫敗沮喪嗎？也會，向國躍説。但最難過、最挫敗的，是跟學生相處不好的時候。

那是來醜小鴨中學的前幾年。

總有學生喜歡跟他對着幹，以其中一個男生最為激烈。有一次，向國躍見他又在校內抽煙，好言勸阻不聽，兩人發生口角。男生出言不遜要“單挑”，年輕氣盛的向國躍終於忍不住了，於是一場男人之間的“決鬥”爆發了。結果學生輸了。不打不相識，那以後，學生對向國躍的態度反倒發生了轉變。

看上去，向國躍贏了，但他內心卻感到無比沮喪，認為這是自己作為教師的失敗。後來關係緩和後，學生才跟他説了實話：“你太嚴厲了，總是一副板着臉的樣子，我接受不了。”

如今再看這位向老師，你很難想象他“板着臉”時的樣子，他時常被學生包圍着，愛開玩笑，愛笑。他説，從那件事情之後，他就開始反思自己、改變方法——

“剛開始我總想建立權威，想靠威嚴壓住他們，發現根本沒用，於是自己不斷摸索，總結經驗和教訓，才得以和他們融洽相處。後來發現，也只有跟他們建立起信任友好的關係，他們才願意跟你講真心話，你才能真正影響到他們。”

心理教師李沁洳是創校第二個學期來到醜小鴨中學的，在這之前，她是一名導遊，後來自學了心理學。

作為宜良縣本地人，首先吸引她選擇醜小鴨中學的，是校長詹大年。“看他用那麼慈愛和欣賞的眼光看自己的學生，介紹這個學生的情況，那個學生的優點，當時我就被吸引了，覺得這個學校有點不一樣。”

做導遊這些年，什麼樣的刁鑽客人李沁洳都見識過，她認為自己的特長就是與人打交道、處理突發問題，加上在心理學領域的專業學習，她有足夠的信心去面對所有難題。

然而，醜小鴨中學的一個孩子很快打破了她的心態。

這是一個以挑釁老師為樂的孩子，帶頭起鬨、搗亂，諸如趁老師轉身便往顏料盤裏倒水之類的惡作劇，他幹得十分熟練。李沁洳多次想約他談談，他都拒絕了。一次上課時，李沁洳見他拿着一台物理實驗室的天平秤在玩，但當被問及時，他態度惡劣，拒不承認。李沁洳積蓄已久的不滿爆發了，她內心反覆糾結的是，為什麼他總是在搞破壞？為什麼明明做錯了卻不承認？

事後，詹大年找到李沁洳，對她説，“學生做錯了，你告訴他錯了就行了，為什麼非要他承認呢？”平靜下來的李沁洳開始反思自己，她慢慢意識到，問題可能不全在孩子身上，自己的態度也存在問題。

這個孩子的問題是如何解決的呢？説來奇怪，一切似乎都化解在了無形中——

“當我們對一個孩子有敵意的時候，他們是能夠敏鋭地感受到的，防禦機制也就產生了。所以我首先調整自己的心態，從內心真正收起敵意，假以時日，孩子自然而然就柔和下來了。”李沁洳説。

後來，這個孩子終於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跟李沁洳聊天了。

心理教師李沁洳在參與醜小鴨教育的同時，也被這種教育思維深深地影響着

詹大年在培訓中跟老師們説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無條件地包容孩子。李沁洳剛開始並不認同，“熊孩子”怎麼能無條件地包容呢？但經歷過這件事情之後，她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多年後的今天，李沁洳已經成為醜小鴨中學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做心理輔導這十年，她深入接觸過各種各樣的“問題孩子”，厭學逃學、離家出走、社會關係複雜、打架鬥毆等等，她發現所有問題都只是表象，深究下去，每一個“問題孩子”背後都有一個“問題成人”或者“問題家庭”。她講述了醜小鴨中學三個孩子的故事——

一個身體羸弱、抗挫能力差的孩子：剛來醜小鴨中學，就讓老師們措手不及。只要遇到不願意做的事情，這個孩子立即臉色蒼白，心率下降，到醫院卻查不出任何問題。從家長那裏瞭解到，孩子從小身體瘦弱，父母離異後，便送到爺爺奶奶處撫養。但大多數時候，孩子只待在自己房間裏看書，不愛跟人交流，初中起就不願意去學校了。爺爺奶奶也不敢多管。

一個想要“變壞”的乖孩子：按照傳統學校標準，這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但是從高中起，父母眼中的“乖孩子”似乎出現了“變壞”的跡象，開始跟同學去酒吧、KTV。焦急的父母趕緊將孩子送來醜小鴨。李沁洳深入瞭解後得知，這是一對通過知識改變命運、從農村走出來的父母，“望子成龍”心切的他們從小對孩子的管教便十分嚴厲。但是，孩子高中住校之後，一片新天地在他面前展開，他對李老師説：這是一所很好的中學，但同學之中依然有人談戀愛，有人逃課，有人去酒吧喝酒，原來生活也可以這樣，我很好奇……

還有一個被恐嚇出來的“壞孩子”：這是一個初中學生，十分聰明，動手能力很強。初二下學期，當他受到其他同學的挑釁、欺凌時，沒有得到及時的幫助。在一次忍無可忍之後，他操起了磚頭。事後老師恐嚇他：打架鬥毆，我要給你記大過，你就不能考重點高中了。從那以後，孩子不再信任他人，自暴自棄。他利用課堂上學到的知識動手製作小炸彈，保護自己，也嚇唬他人，成為班裏、小區裏的“危險人物”。

詹大年校長説：“每個青少年逆反行為的背後，都一定有一個‘求助’的原因。”關鍵在於，父母、老師有沒有及時地接收到孩子的“求助”？有沒有正確地給予回應？很多時候，家長不但不能正確理解孩子的求助，反而以家長的權威去壓制，這無異於雪上加霜，最終可能導致“親子關係破裂”。李沁洳發現，這正是大部分醜小鴨中學孩子面臨的問題。

所以，每學期，醜小鴨中學都會組織家長培訓課程，除了傳遞教育理念和方法，也通過親子互動遊戲，幫助孩子和家長修復親子關係。李沁洳説，所有的改變都不是速成的，而是慢慢的，這離不開家長的反思與配合。

從學校心理室的書目可以看出，學校非常重視孩子的心理健康

這十年做教育的經歷，也改變着李沁洳自己的教育觀。

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李沁洳放下了焦慮，不再逼着女兒上各類興趣班、補習班，不再偷看女兒日記，而是以欣賞代替指責，比如，當女兒將衞生紙撕碎撒滿院子説想要體驗下雪的感覺時，或者當她將顏料放進冰箱説要做實驗時，她都鼓勵女兒去探究、試錯，放手讓她面對問題，學會獨立。

如今，女兒的自信陽光，更加堅定了她的教育之路。

與穩定的心理教師和生活教師相比，醜小鴨中學的文化課教師流失情況較為嚴重。雖然相較前幾年已經有很大的好轉，但能夠在這裏待上四五年的文化課教師依然少之又少。

初二班主任、理科教師楊自富，80後，是為數不多的已經在醜小鴨中學待了四個年頭的文化課老師。

這也與學生們的訴求有關，對大部分學生來説，解決心理問題、糾正行為習慣是主要的，學習知識則是第二位的。

面對這樣的事實，作為文化課教師，曾經在傳統學校任教的楊林剛來醜小鴨中學時，便深深體會到了這種挫敗感：“以前老師説什麼，學生都照做，來這裏之後，你發現學生會質疑、會頂撞，或者根本不回應、不理會。”

內斂的楊林在屢次碰壁中開始反觀內心，他意識到這些情緒實際是源於自己的教師權威意識和自尊心。為什麼老師説的話學生必須要聽？他開始重新理解詹校長的那句話：“教育之始，與學生建立關係。”在調整心態之後，事情逐漸順利起來。如今，楊林老師已經憑藉出色的專業能力，成為了教研組組長。

什麼樣的老師最受醜小鴨中學的學生歡迎？用詹校長的話説，“愛笑，會玩”。有個性、有特長的老師，更容易跟孩子們打成一片。

理科楊老師，他和愛人都是醜小鴨中學的教師

比楊林老師晚兩年來的楊華玉老師，是一個95後姑娘，性格活潑爽朗。在她的班級公約裏，有這樣一條極具個性的班規：罵髒話不可以帶親屬。

“誰都有忍不住要罵人的時候，關鍵在於不要讓矛盾升級。”楊華玉説。還有更多不成文的約定，比如，有問題當着老師的面解決，打架也要當着老師的面打，如果出現“以多打一”的情況，不論緣由，都是“多”的錯。

課堂上，大家都知道這位楊老師的脾氣，課後卻百無禁忌，同學們親切地喊她華玉：華玉你吃飯了嗎？華玉你什麼時候減肥？華玉你有男朋友了嗎？

來醜小鴨中學時間不長，楊華玉已經送走了多名學生。班裏的一個男生，是楊華玉的得力助手，前兩天畢業了。楊華玉很捨不得，走的那天，她拍着他的肩説：還記得剛來的時候你是什麼樣子嗎，一天説不到兩句話，問什麼你都不説，現在你的話多了，你是我見過的變化最大的一個。

有個性又感性的楊華玉老師，非常受學生歡迎

身教更勝於言傳，是楊華玉在醜小鴨中學的體會。她講述了校長詹大年對自己的影響——詹校長的兒子剛一歲出頭，正是蹣跚走路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學生帶着他玩，孩子一不小心摔倒了，磕壞了鼻子，大哭不止。詹大年見了忙説，沒事沒事，小孩子摔摔才能長大，哪個人也不是摔一摔就會碎的。楊華玉正好撞見了這一幕，更觸動她的是，詹校長止住兒子的哭泣之後，仍然將他交還給那個學生，讓他們繼續一起玩。楊華玉説，“這就是信任，我相信下一次，這個學生只會更加細心和負責。”

作為文化課老師，楊華玉説，“我並不單單傳授文化知識給學生，他們在我的課上還可以學到更多，除了跟生活老師、心理老師談心，他們也可以跟我談。”

同時，醜小鴨中學的“學習共同體”和 “234課堂”，也讓楊華玉在自己的專業成長上發現了更多的可能性。

詹大年校長在醜小鴨中學提出的“學習共同體”和“234課堂”模式，核心理念就是將課堂還給學生，發揮學生的主體性，使教師和學生共同成長。我們通常稱孩子不上學為“厭學”，詹大年校長糾正，不是“厭學”，是“厭教”，沒有厭學的學生，只有厭教的學生。如何讓學生不“厭教”，那就要充分發揮他們的主動性。

這樣的課堂，讓楊華玉感到驚喜，孩子們思維活躍，想象力豐富，表達能力強，很多時候讓她自嘆不如。

但是，就在我們到醜小鴨的前一天，楊華玉老師剛參加完事業單位公招考試，如果順利，她將離開這裏。

談及未來，她説，家人都在廣西，希望能回到家人身邊。另一個離開的原因則是，在醜小鴨中學的生活是極具挑戰的，這裏遠離城市的繁華，“我們的生活，上課是孩子們，下課還是孩子們。”

一個孩子內在價值觀重新建構的過程，聽起來簡單，實則漫長而艱難。老師們説，在醜小鴨中學，沒有一個不哭的老師，即便開朗樂觀如楊華玉，也曾經因為一個“油鹽不進”的“問題孩子”在宿舍崩潰大哭。哭過之後呢？抹抹眼淚去上課，總結教訓，繼續“周旋”。

“並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夠理解你的苦心。有時候實在太累了，我也會想，我只是個女生，甚至比他們其中一些大不了多少，我為什麼要承受這麼多？”楊華玉哽咽了。

楊華玉老師班級的照片牆頗具特色

如今，穩定的師資隊伍的建設依然是醜小鴨中學需要解決的難題。

2020年7月25日，全國特別教育（專門學校）聯盟成立大會在江蘇召開，詹大年校長以理事會成員的身份參加。他希望，這條特殊教育之路，能夠得到更多人的重視，吸引更多人同行。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新教育者”，作者周春倫。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繫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