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艱難唯一死——制騎兵戰術大師李陵(6)
自李廣利破大宛後,大漢兵威遠播,西域諸王,皆遣子弟攜帶貢品入質漢朝。而西域小國輪台、渠犁(今新疆塔里木河北)由於被漢軍屠盡,化為空城,又兼土壤肥美頗宜耕種,武帝遂將長城自玉門關繼續往西北推進,在此二地設立了據點,各以數百兵士屯田,置“使者校尉”領護,以保障漢使的物資供應與路途安全,如此一來,漢使的腰桿就硬了,硬到後來甚至可以自己做主廢立西域小國君主,這可真是世上最牛的外交官員。
然而,匈奴在西域也是有“大使館”的,那就是右日逐王所置之僮僕都尉(好一個以強凌弱的名字),平常駐兵於今新疆焉耆一帶,向西域各國徵收“保護費”,以強掠各國的財富。而今漢朝也在西域設置了“大使館”,且離匈奴僮僕都尉府不過百餘公里。如此,漢匈的爭奪焦點便完全轉向了西域這一塊最後的奶酪,戰爭是必然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漢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冬,在位時間不到一年的匈奴呴犁湖單于去世了,其弟左大都尉且鞮(鞮音低)侯被擁立為單于。算上伊稚斜那一次,匈奴已經是第三次違背父死子繼的制度了,這種混亂的繼承方式,為匈奴後來的爭立內亂埋下了禍根。
半個餘世紀後,烏維單于一脈的子孫與其弟且鞮侯單于一脈的子孫展開了一場大內鬥,史稱“五單于爭立。”這是後話了,且不提。
歸根結底,匈奴還是處於不成熟的國家政治形態,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學習更多的政治經驗,就像中國也是經歷了漫長的先秦時代這才發展出完備的政治體制一樣,在此之前,分裂與反覆是難免的,這是匈奴必須付出的代價,這是他們必須走過的路。好在中國已經提前走完了,所以勝利的天平是永遠不會倒向匈奴那邊的,他們是很兇悍,但可惜他們還太幼稚,他們不幸與老辣的漢朝成為敵人,這對他們而言無疑是個悲劇。
所以,雖然經過近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匈奴已經大致恢復到了漠北大戰之前的軍事實力,但地位未穩的新任匈奴單于且鞮侯其實並不想與漢朝開戰,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適逢漢軍誅殺大宛,威震北國,武帝乃下詔欲趁勝與匈奴開戰,以報當年高祖平城之仇與呂后嫚書之辱。並引《春秋》之語,言君子報仇,九世未晚,國辱家恨,必加倍討還。且鞮侯聞聽,便心生一計,寫信給漢武帝服軟説:“我兒子,安敢比漢天子,漢天子,我丈人行也。”完了又遣人將以前匈奴扣留的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十餘人全部送回長安,並獻上大量貢品,向漢朝求好。
漢武帝高興壞了,打高皇帝開始,匈奴就自稱是漢朝的兄弟之國,現在竟然這麼聽話想當兒子了,看來我大漢真是天威遠震哪!好孩子,乖,既然你如此聽話,朕這個做長輩的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打你屁股了,來,給顆糖你吃。
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春,武帝以蘇武為中郎將,攜帶厚禮,祝賀且鞮侯繼位,並護送從前漢朝扣留的匈奴使者歸國,以表投桃報李之意。
作為蘇武的知交好友李陵,因張掖防務在身,無暇歸長安相送,心中未免遺憾,但他仍然很是替蘇武高興:君為使節,我為將軍,建功揚名,時不遠矣!
兩人並不知道,他倆的命運,即將由這次出使而遽然轉彎,再見之日,人事全非。
出雁門,越雄關,別父老,辭長安,驅駿馬,跨雕鞍,為國家,求平安,手持一根節杖,胸懷萬里江山,終於,蘇武來到匈奴王庭。
可沒想到,大漢使團帶着和平友好而來,卻遭到了非常難堪的冷遇,且鞮侯的態度與信中判若兩人,對這幫尊貴的遠客非常傲慢,蘇武正在莫名其妙,這時,出事兒了。
這事兒就出在一個叫衞律的漢奸身上。
不過確切的説,衞律只能算半個漢奸,原來他本是居住在長水(今陝西户縣東)的胡人,乾的是漢臣,血統卻是匈奴,説起來他也曾是漢使,後因好友兼恩人李延年(亦李夫人之兄)因罪被殺後,他害怕被連坐,於是就義無反顧的投降了匈奴,匈奴單于非常寵信他,令他常在左右,與謀國事,並立為丁零王,遙領北海(即瀚海,今俄羅斯貝加爾湖)丁零諸部落。
這樣,繼中行説、趙信之後,匈奴又有了個熟悉漢朝內情的謀主,漢武帝對此非常生氣,恨不得殺了衞律全家泄憤,可惜衞律逃的很乾淨,全家都在匈奴,就是不給漢武帝機會。
漢武帝此生最討厭叛徒,你戰敗不要緊,被俘也不要緊,關鍵不能投降,誰投降滅誰全家。
所以,蘇武手下有個叫張勝的副使就動心思了,此次出使,窩囊兼丟人,怎麼出這口氣呢?於是暗自謀劃發動政變,殺掉匈奴的智囊衞律,然後劫持單于的母親,逃回中國,這樣即可免罪,又可立功領賞,何樂而不為呢?
這挨千刀的張勝,真是害死蘇武了;他手下總共也就七十來人,竟想在匈奴王庭狼窩一般的地方玩兒政變,其結果可想而知:密謀泄露,政變失敗;連帶着整個漢使團都遭到了牽連。
且鞮侯大怒,正欲盡誅漢使者,有大臣建議不如藉此迫降漢使,讓漢天子丟人又丟面,豈不更妙?
張勝本就是個政治投機分子,被人一嚇,當然很快就投降了。但蘇武卻寧死不降,他父親蘇建一次戰敗逃歸,就聲名盡毀,半輩子活在痛苦之中,蘇武身為人子感同身受,豈能重蹈父親覆轍!
於是他慷慨激昂的向漢使團另一名副使常惠説道:“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説完,竟拔刀自刺,前來勸降的衞律趕緊一把抱住蘇武,拉救護車來搶救。蘇武好不容易活了過來,看到常惠在病牀前哇哇大哭像個娘們兒一樣,不由大怒:丟人的東西,哭啥哭,這不叫匈奴人笑話咱嘛,別哭了,大義凜然些,咱們當英雄的機會到了!
且鞮侯聽説蘇武寧願自殺也不肯投降,非但不生氣,反而很高興,他認為蘇武是個鐵血真漢子、漢朝純爺們兒,匈奴人就喜歡純爺們兒,於是趕緊派人日夜照顧蘇武,盼望他早日康復。
不久,蘇武的身體漸漸痊癒,匈奴單于又派衞律前來勸降。衞律使出十八般武藝,又是利誘,又是威逼,可蘇武就是不肯投降,反而把衞律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説:“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汝此舉徒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言下之意是,小樣,有膽子就殺了我!看看你們最後怎麼死!
蘇武的話雖然霸氣,但一點兒誇張的地方都沒有,南越國當時因為不太聽話已經被漢武帝滅了;大宛則實際上已經變成了漢朝的附屬國;而衞滿朝鮮也被漢武帝吞併了,並將其國土分為樂浪、真番、臨屯及玄菟四郡。
言盡於此,衞律不由心神震盪,顏面盡失,加之他黔驢技窮,只得灰頭土臉向單于覆命。單于聞聽,在震驚之餘,也愈加敬重蘇武,也更加想要蘇武當他的臣子了,這種感覺,就像男孩兒追女孩兒一樣,越追不到,就越想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但單于追求的方法很殘忍:我既不殺你,也不放你,我要你生不如死,最後求着要歸順我。
於是,蘇武被單于關在了一個冰冷的地窖裏,斷水絕糧,逼他就範。
漠北的冬天,大雪紛飛,蘇武又冷,又餓,又渴,無邊的孤獨與痛苦,噬魂蝕骨,簡直讓人發瘋。常人在這種情況下,恐怕要麼就投降,要麼就死定了,可是蘇武不!
你們要我投降,我偏不投降!你們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就是要活給你們看,什麼叫做可怕的生命力,什麼叫做強漢的硬骨頭。
冷了,蘇武就在地窖裏瘋跑;餓了,蘇武就吃裘衣上的皮毛;渴了,蘇武就吃地上的積雪。靠着“茹毛飲雪”強撐好了幾天,蘇武竟然沒有死,他用實際行動證明:只要意志夠堅強,死神也要俯首稱臣。
且鞮侯單于被震驚了,他看着這個身體虛弱但目光堅定蘇武,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敗。他,偉大的匈奴大單于,竟然被一個手無寸鐵的漢朝使節的意志力給擊敗了,這怎麼可能呢?
此時此刻,蘇武手持漢節,傲然屹立於匈奴大帳中,橫眉冷眼,鐵骨錚錚,實在很難不讓人想到身後有天神護佑,否則怎麼可能活着堅持到今日。
但且鞮侯並不甘心失敗,他歇斯底里的咆哮道:“你蘇武若真有天神護體,便去北海無人之地放牧公羊,天神助汝公羊產乳,汝即可歸漢!”
蘇武冷笑一聲,持節而出,半眼都不瞧且鞮侯一下。
帳外,漫天的風雪中,傳來蘇武放誕的大笑,匈奴君臣面面相覷。
這時,衞律從帳外走了進來,低聲對且鞮侯説道:“稟告大單于,數日前漢使作亂,前所得漢將趙破奴等數人竟趁亂亡去,屬下急派人追趕,惜未獲。”
且鞮侯拍案而起,這雙重打擊,氣的他半晌説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