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人民大學將退出世界大學排名的消息引發社會關注。有媒體此前報道,該消息稱已從權威信源獲得證實。不過,紅星新聞記者從中國人民大學評估研究中心一位工作人員處獲悉,此事還未最終確定。
實際上,國內一些985高校將退出世界大學排名,已不是空穴來風。有消息稱,南京大學校方明確,學校發展和學科建設均不再使用國際排名作為重要建設目標,而蘭州大學也將不再參與世界大學排名。
有教育專家解釋,目前一些國際機構所做的世界大學排名,依據的評估方式,與我國“雙一流”高校的建設方向並不匹配,一些高校一味圍繞“排行榜”辦學可能會產生不利影響。
4月25日,習近平總書記考察人民大學時曾強調,我國有獨特的歷史、獨特的文化、獨特的國情,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不能跟在別人後面依樣畫葫蘆,簡單以國外大學作為標準和模式,而是要紮根中國大地,走出一條建設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的新路。
那麼,中國的高校,到底該如何科學有效地評估?
▲圖據視覺中國
缺陷
重視規模數量、忽視內涵式發展,排名指揮棒易造成高校同質化
中國人民大學評價研究中心執行主任、教育學院教授周光禮曾長期研究世界一流大學建設與評價,他對世界大學排行榜是否可以成為我國“雙一流”高校建設動態監測和評估依據有着獨到的見解。
在周光禮領銜的一篇論文《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與評價:國際經驗與中國探索》中,就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詳細的探討。
周光禮在研究中提到,當前,在中國“雙一流”建設中影響較大的第三方評估有:教育部學位中心的學科評估、美國基本科學指標(ESI)前1%學科、英國泰晤士報發佈的THE世界高等教育排名、英國Quacquarelli Symonds集團發佈的QS世界大學排名、美國《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發佈的U.S.News世界大學排名、中國上海交通大學發佈的ARWU世界大學學術排名。
這些評估機構的評估定位各不相同。其中,教育部學位中心的學科評估旨在監測中國的研究生教育質量、上海交通大學的ARWU排名是監測“985工程”建設成效的副產品,英國的THE、QS和美國U.S.News的世界大學排名旨在為學生及家長選擇留學目的地提供簡便的參考,ESI旨在為學者揭示科學發展趨勢以及22個學科的研究前沿。
據公開信息顯示,目前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世界大學排名體系主要有4個,即上述的QS、THE、U.S.News和ARWU。4家排名體系的基本情況和排名指標如下圖所示:
▲點擊放大查看,圖來自周光禮等人論文《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與評價:國際經驗與中國探索》
周光禮的論文指出,這4家世界大學排行榜的缺陷包括:排名指標權重設置的模糊性;重視量化指標,沒有兼顧非量化指標;注重“投入-產出”評價,忽視“發展過程”評價;重視規模數量,忽視內涵式發展;重視理工類高校,輕視人文類高校。排名結果的指揮棒易造成高校同質化,加劇高校發展的馬太效應。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接受紅星新聞記者採訪時則指出,這些指標中的一個問題是,有的項目和引文分量差距很大,卻要用統一標準,這其實不合理。
儲朝暉表示,這些排名假定的前提是,大學有一個相同的標準。但是,真正一流的大學沒有相同的標準。真正一流的高校有不同的一流,有各自特徵的一流,不能用同一個標準來排名。所以,這種排名在國際上通常不會受過多關注,最多是作為一個參考。
曾任教育部高校評估中心專家的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程方平在接受紅星新聞記者採訪時也談到,大學有很多類別,有綜合性大學也有專業性大學,放在一個標準裏排位,基本邏輯不通,對高等教育發展也不利。即便同類大學也有不可比的方面,自然科學有標準,但是文化、哲學、語言、宗教等都無法比較。同時,不同地區的大學也不存在可比性,埃及與美國的高校不能比較,中國與法國的人文社科類高校也無法比較。
程方平舉例子,世界一流大學哈佛大學一開始是將德國洪堡大學奉為楷模,但讓哈佛大學“成為哈佛”的,是後來哈佛大學依靠自己對大學的判斷,因校制宜發展。埃及的開羅大學在科技上未必與美國大學一樣強,但是在研究埃及的本土文化上,依然具有獨特價值。所以,大學評價不能只有一個標準。
程方平表示,目前世界的大學排名也常會受到政治因素影響,西方名校被追捧,也有過去看重科學指標而忽視本土化和因校制宜的因素。大學的評價應該有三個方面的指標:科學、文化和經驗。程方平解釋,世界上許多高校厚植的人文因素和辦學經驗不能被忽視。有的經驗在這個學校有用,在別的學校不一定有用。目前,世界大學排名受到了標準化帶來的科學主義的誤導。因此,這些排名不能作為對高校評價的權威參考。
負面影響
“洋指標”氾濫,部分高校對“標”辦學,忽視教育規律
周光禮等人在文中介紹,儘管美國開展大學排名已經100多年,但世界大學排名卻是中國人的創造,其初衷是衡量“985工程”的建設成效。世界大學排行榜的積極作用主要體現在3個方面:提供了大學辦學質量的考核方法與評價體系,有利於利益相關者進行決策;提供了展示大學實力的窗口,促進了全球大學之間的競爭;大學排名發揮指揮棒作用,推動了綜合性研究型大學模式在全球擴散。
但他同時提出,當前中國“雙一流”建設中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是“洋指標”氾濫。部分大學對標4家世界大學排行榜辦學。這些排名機構也從中國“雙一流”建設中發現了商機,紛紛調整服務面向,以中國為主要經營市場,大有全面控制中國大學評價話語權之勢。“洋標準”的泛濫,嚴重誤導了中國“雙一流”建設。
大學排名在西方原本是一個生意,但在中國成為了許多“雙一流”建設大學辦學的指揮棒。部分“雙一流”大學,不按照教育規律辦學,不按照學校制定的發展戰略辦學,而是按照各種境外大學排行榜辦學,完全背離了大學的使命與初心,偏離了正常的辦學道路。
周光禮等人還在論文中提出,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高等教育督導實現了由督政、督學向評估監測轉變。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一套有中國特色的高等教育評價體系。然而,隨着“洋指標”的流行,將“管辦評分離”狹隘地理解為“政府管教育、大學辦教育、社會評教育”,認為政府沒有評價教育的權利,只能讓“第三方機構”來從事大學評價,嚴重干擾了政府的問責性評估。
同時,周光禮的論文還提到,學科分類體系也具有地域性和國別性。中國的學科分類邏輯不同於美國的分類邏輯。美國ESI學科體系將學科分為22個,美國Web of Science將學科分為13個門類110個一級學科。作為高等教育領域的國家標準,學科分類體系屬於國家政策範疇,具有極高權威性。當前,部分“雙一流”大學不遵照中國自己的學科分類體系辦學,而是依據國際排行榜確立的學科分類標準辦學,動搖了中國學科分類的國家標準。
儲朝暉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這些世界大學排名依據的是學科有多少發明、多少創造、多少諾貝爾獎。世界上真正一流的高校不看重這些,但是中國很多高校很在意。一些大學就通過與排名機構勾連,進行利益輸送,甚至有高校安排專門的經費。還有一些高校的研究團隊,千方百計追求引文數據,使用了很多不恰當的手段。這樣也導致很多排名更加沒有公信力。
程方平則認為,過去對高校有評估,評估是一種行政行為,而評價是一種學術行為。上世紀90年代時,高等教育研究者認為西方一些細化的指標值得我們借鑑,但是排名被商業化干擾,存在收費排名,“這就很荒唐,不是純粹客觀的評價”。
程方平表示,高校的評估評價由最開始的單一化行政評估,變為由學界、商界參與,其實是一種進步。但要對評價的方法和信息來源提出更高要求。如果評價機構本身不專業,加上信息來源有問題,評價就需要打一個問號。
“有自主性的高校用西方排名作參考是有益的,沒有自主性的高校用排名參考就會亂套。”程方平説,中國的高校在發展過程中要參考國外經驗,但也要了解它的侷限性,不要因迷信而失掉自我。建設一流高校要確定不同類別高校的發展指標,在同領域內尋求借鑑。世界一流大學不只有哈佛模式,世界一流大學也可能是一個不起眼的工業學校。
如何正確對待?
可拒絕排名但無法拒絕評價,需形成規範的第三方評價
程方平表示,依據現有的信息,目前不能説是這些學校完全退出世界大學排名,只能説不那麼看重這些評價。這反而是一個進步。因為大家看到了排名評價的侷限性,更加關注因校制宜。就我國實行的“雙一流”建設來説,一個變化就是,不再關注高校綜合的、一級的排名,有很多排名不好的大學也有比較好的專業入選。
儲朝暉表示,國內高校辦學應該淡化排名。如果國內大學紛紛表示完全不看國外機構的排名,這也存在非理性的因素。高校評價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各個國家都會做評價,高校內部也會有自我評價。內部評價必須要參考外部評價,否則無法判斷大學的質量。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淡化排名。不光要淡化國際排名,國內排名也要淡化。讓高校評價迴歸到專業的、理性的評價。
儲朝暉認為,大學可以拒絕排名,但是無法拒絕評價。對於國內大學的評價,第一點要做到數據真實。過去,教育部曾要求大學公佈年度報告,但是部分高校公佈的數據經不起推敲。同時,評價也不能關起門來做,還是需要參考國外的教育評價。評價是一個系統,排名只是評價裏很小一個部分。高校評價和排名是包含的關係,而不是先後的關係。現在的問題是,很多排名沒有做規範的評價,只是抽出一些數據來排位。
儲朝暉説,針對高校,目前中國需要形成一個規範的第三方評價體系。這不是一個現成的標準答案,而是一個逐漸生成的體系。評價的前提,就是高校自覺公佈年度報告,評價機構可以依據真實數據進行評價。
周光禮等人的論文還提到,一個國家的高等教育是與一個國家的文化模式相適應的。在“洋指標”的導向下,中國傳統的大學概念可能被貶低得一文不值,中國大學失去“文化自信”與教育自信。
周光禮等人的研究也提出,4家世界大學排行榜在技術性標準上存在缺憾,在合法性標準上嚴重不足,雖不能直接將其作為“雙一流”建設動態監測和成效評價的依據,但可以從中解析出一些有用的二級指標。通過世界大學排行榜的元評估,可以發現至少有兩個方面的二級指標可以為我所用。
一是學生與學習方面的指標,主要包括師生比、博士學生比、國際學生佔比、僱主聲譽等。二是教師與科研方面的指標,主要包括髮文量(總髮文、師均發文、頂尖期刊發文)、被引頻次(總被引、師均被引)、前1%和前10%高被引文獻(數量、比例)、歸一化影響因子(歸一化引用影響力)、合作者為外國人的論文比、國際教師佔比、師均科研收入、師均來自工業界的科研收入、學術聲譽等。
紅星新聞記者 吳陽 實習生 王辰元 北京報道
編輯 向財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