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一個原本很深奧的社會學學術名詞“內卷”,一時間互聯網上人人使用是時髦詞彙。
“內卷化”代表了當下這個社會哪些新特徵?清華大學青年社會學家嚴飛有着自己的思考,在他看來,我們今天並不缺乏物質的豐盛,人們在享受消費浪潮的時候,卻反而陷入到另一種極端之中。我們逐漸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強的時候,反而走入墮落。另一方面,內心的自律、公認的倫理、自我的約束、社會的道德等等,都是極為重要的品質。然而,隨着一個現代化、高度理性社會的擴張,這些基本的人文素養正在消失。這讓我們不得不思考社會正在發生的變化:當社會成功學氾濫的時候,當對財富和權力開始產生種種不切實際的渴望和幻想的時候,就是個體內在品質崩潰,人文精神失落、社會失範的開始。
而若想理解社會萬象背後的緣由,透過現象看本質,我們需要學習社會學。社會學是我們認識世界、思考問題的工具,可以幫助我們看清社會運作和發展的基本規律,擺脱“理所應當”的思考方式。
本月,嚴飛推出新作《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作為一本社會學的通識書籍,《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從社會學家的專業視角,視察最普遍、熱門的社會現象,剖析社會問題,重新審視我們熟悉的世界。
社會學家被認為是這個時代講故事的人,“那故事背後你要呈現出社會學的張力,一個時代產生出這樣的裂痕,一個人產生出這樣的命運,背後都有什麼樣的社會學理論?”嚴飛説。
本文系澎湃新聞對嚴飛的專訪。
歡迎文末寫留言,分享:1、你對社會學的這門學科的理解,或者:2、你想讀這本書的理由。羣學書院將在所有留言的讀者中選擇五位,各送出《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一冊。
專訪 | 嚴飛:如何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
文 | 程千千(澎湃新聞記者)
來源 | 澎湃新聞
社會學幫助我們穿透日常生活的浮面
澎湃新聞:你寫作《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一書的緣由是什麼?在你看來,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的意義何在?
嚴飛:我們説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其背後的深意,就是我們不僅僅要看見、聽見、觸摸到、感受到我們每天身處其間的這個社會,更是要穿透日常生活的浮面,去找到事件背後的結構性邏輯,解剖我們紛繁複雜的世界。社會學的這種穿透力,可以幫助我們形成一種批判性思維,用更鋭利的視角、更具包容性的人文關懷去看待周圍的人,以及他們的行為與互動。
譬如説,我們現在每天都會用手機,在手機上刷抖音,刷快手,看微信,但是在我們享受科技便捷的同時,在微信上也會出現層出不窮的網絡詐騙。我們用一般的視角去分析詐騙,看到的是人的個體在品德和道德素質上的區別,但倘若我們學習社會學,從社會學的視角去看,這實際上是在網絡時代人和人之間信任的一種丟失,而信任丟失的背後又是人們對於基本的契約精神,並沒有達成一致的共識。
再比如説,我們會發現在一線大城市裏都有大量的打工第二代,表面上來看,這些打工子弟的孩子,他們所經歷的種種是來自於被打工經濟和城市發展所影響的一代,但是如果我們從社會學的角度來思考,就會發現這其實是階層固化等表現。而這背後更加深層次的原因,是我們的社會在過去三四十年的時間裏所經歷的巨大變遷。它帶來了一種嶄新的秩序,或者説秩序的再造,背後又是我們複雜的人性。
其實就某種意義而言,人人都是社會學家。比如今年爆發的新冠肺炎疫情,在洶湧的疫情面前,相信我們大家每天都在不斷討論各種疫情相關的話題,甚至還在朋友圈、微信羣裏就某一話題進行激辯,儘管我們可能並沒有認識到自己正以社會學家的方式思考。譬如説,為什麼不同的國家在疫情防禦中採用了不同的尺度和標準?為什麼我們會對疫情產生如此之大的恐慌和畏懼?為什麼有關疫情的謠言此起彼伏,到底我們應該相信何種聲音?
正是這種“反身性”社會學思考的滲透效果,才對社會造成了最大的改變和影響,讓我們正視我們所生活的社會,融入其中,帶着問題不斷思考自己的社會行為,思考我們周遭的日常制度的實踐,思考我們和其他人的關係。所以從這層意義出發,社會學它很有用,既是幫助我們認識世界、思考問題的分析工具,它又是我們分析某些問題時的出發點,特別是那些與我們每一個人都切身相關的問題時,無論是結構性的,還是個體性的,都讓我們迴歸到社會秩序的本源去窺探人性的幽暗與良善。
澎湃新聞:這本書談到了很多社會學理論和社會現象,你在寫作中面對諸多的話題,是如何做出取捨,又是如何確定這本書的框架結構的?
嚴飛:這本書的一個基本寫作構想,是將7位經典的社會學理論大師的社會學理論,和當下的社會事件相結合,以此展現出這些古典理論的現代解釋力。
在清華大學教授《西方社會學思想史(上)》這一門課的時候,我常常發現同學們對於古典理論的理解,缺少一個切膚的體認感,總是感覺這些產生於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的理論離自己當下的生活非常遙遠,只是屬於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我因此就會有意識地進行引導,幫助大家理解這些經典理論,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應該如何去認識,或者説如何去重新進行延展——如果這些理論適用於解釋我們今天的生活,它們的解釋力度和邊界在哪裏?如果這些理論不適用於解釋,那麼又是為什麼?或者説是否有新的替代性理論。
而在整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也會有意識地做到,不僅僅只以這7位古典社會學理論大師的理論為唯一解釋,而是會連帶出很多相關聯,甚至是相對立的一些社會學理論,以使得對於當代社會現象的討論可以更加充分和立體。同時在話題的選擇上,也會偏向選擇那些在社會上曾經引起公眾討論的熱點話題,以幫助大家在這些熟悉的社會現象上,帶入社會學的分析思維,從而可以有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澎湃新聞:作為一本社會學通識讀物,《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的語言非常通俗易懂,即便是沒有接觸過社會學理論的讀者也能接受和理解。這與你以往的學術寫作一定有很大的不同。在你看來,這種類型的寫作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嚴飛:面向公眾的寫作和麪向學術圈的寫作是不同的,面向學術圈的寫作會更加強調理論的精進和複雜,強調數據模型的推導和演算;而面向公眾的寫作,則更多的是用更加簡明易懂的語言,展示最後的演算結果,如何可以給大家帶來更多的啓發。在學術寫作中,有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的學術功底,會有意無意地掉掉理論書袋,用更加複雜的模型來演算,或者是用別人沒有用過的方法來推演。從某種意義上來説,複雜似乎變成了學術生態中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環節。但公眾寫作就不可以這樣,更應該是一種簡約之美的表達,需要與大家分享我們的思考和發現。公眾寫作不是説教,而是一種平等的分享。
另一方面,這樣的分享,因為學者身份所在,所以在對一個事件做判斷之前更加需要嚴謹,需要加入證據,甚至加入一些比較的思考維度,這樣你的分享才會增加更多的信度和效度。同時,我們不可以越過自己的學術邊界,自以為自己什麼都會,然後就説東道西。簡言之,要時刻守住學者的底線。
對現實的強烈關懷是社會學的天性
澎湃新聞:你自己是如何與社會學結緣,踏上社會學研究的道路的?從事社會學研究這麼多年,你認為社會學為你帶來了什麼?
嚴飛:我是2000年進入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就讀,從此就和社會學結下了深厚的學術之緣,隨後又在英國、中國香港、美國學習和工作,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去親身實踐社會學的方法,帶着比較的視野去觀察社會,最後又作為社會學系的老師,站在講台上給年輕的學子教授什麼是社會學。
數一數,接受這一學門科的訓練也已經整整20年了。這20年裏,我對於社會學的理解也發生了變化。記得才上大學的時候,對於什麼是社會學,還停留在社會學就是研究社會的學問,社會學的最主要方法就是社會調查,社會學學生畢業後可以進市場調查公司這樣一個基本的認識階段,那到底什麼才是社會學所研究的“社會”,對於“社會”的複雜性也懵懵懂懂説不清楚。但是隨着不斷的閲讀、寫作和田野調查,我會更加看重社會學的學術內核和現實關懷,那種對於社會秩序與人類本性這一問題的穿透性探索,以及紮根基層關注轉型時期問題的學術品質。誠如我在這本書的導言裏所説的,這20年裏,我也曾在公共空間裏和友人激辯有關社會正義與道德秩序的命題,也曾在鄉村的田野裏被口述者一字一句道來的家族史而撕裂內心,和被訪者一起在一段大歷史的裂痕前淚流滿面,更曾記錄過社會轉型時期的一個羣體、一個世代、一個社會的彷徨和吶喊、失落與希冀,傾聽時代的歌聲。在這一過程中,透過社會學的專業視角,我有看到個體在人性中的艱難選擇和不捨,社羣對於集體記憶的保育與珍視,社會在失範邊緣,中產階層的掙扎以及重建規範與道德的迫切。這些話題,又如何在歷史的維度之下不斷重現,帶領我們回到歷史的框架中,去尋找社會發展與制度治理背後隱藏的線索。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社會學家需要承擔怎樣的社會責任?寫作這樣面向大眾的科普書籍,是否也是履行社會學家職責的一部分?
嚴飛:對於現實的強烈關懷,這一點是社會學的天性。社會學天然就是一門更加關注底層,關注社會弱勢羣體的學科。美國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一書中就曾經説過:“我不相信社會科學能拯救世界……我所具有的知識使我對人類的機遇有非常悲觀的估計。但即使這是我們現在所處的境地,我們還是必須問,如果憑藉智識確能發現擺脱我們時代危機的出路,那麼不正輪到社會科學家來闡述這個出路嗎?我們所代表的——儘管並不總是很明顯——是對人和人類處境的自覺。”
這就是社會學對於底層聲音的關注。我的很多同事和同行都在不斷踐行這樣的職責,無論是對卡車司機的研究,還是對塵肺病患者的調查,亦或者是紮根鄉土進行的鄉建實踐。這些切入社會肌理的研究和理論關注,所帶來的是讓我們不斷去思考,社會是如何構成的,人和人之間為什麼如此不同。這樣的思考,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看到,什麼才是我們這個生活真實存在的問題,這些問題的痛點又在哪裏。由此,社會學作為一種公共的智力工具和批判利刃,它自帶的批判性,就要求社會學者能夠穿透我們日常生活的圖景,看到一個大時代在結構性迭變趨勢下,所帶來的諸多問題和困境,並有勇氣運用自由和理性,去改造社會,使之成為一個更加良序善治的社會。這也正是米爾斯那句名言,“力求客觀,但絕不冷漠”的真意所在。
澎湃新聞:作為一個社會學家,對於當下中國社會,你最關心的問題是什麼?
嚴飛:我們都希望能夠生活在一個成熟、理性、有序、可信賴的社會中,而對於轉型期間的中國而言,社會矛盾不斷湧現,衍生出一系列社會問題,比如貧富差距加大、人際關係淡薄、容易以自我為中心、唯利是圖等等。今天我們這個時代,並不缺乏物質的豐盛,人們在享受消費浪潮的時候,卻反而陷入到了另一種極端之中。另一方面,內心的自律、公認的倫理、自我的約束、社會的道德之光等等,這些都是極為重要的品質。然而隨着一個現代化、高度理性社會的擴張,這些基本的素養也正在慢慢消失。
這個時候擁有怎樣的道德意識,以及如何去培養、實現這種道德秩序就顯得尤為重要。這關係到我們是否可以擁有和諧、信任、溝通、寬容的社會環境。
我在很多文章裏都一直強調,社會前行的目標首先是道德,其次才是政治、經濟和技術。個體的道德誠信依賴於整個社會的社會信任體系。誠信的個體,是社會信任的大環境所孕育出來的。在制度性的約束和監督之下,只有道德的進步,社會才可以走向規範有序的良治;也只有道德的進步,才可以激勵更多的人勇於擔當,承擔起社會的責任。只有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發揮和展示其全部的才能,沒有一個人被拋下、被驅離,不同的階層和羣體之間相互協作、有機整合,才可以保障社會的良性運轉和持久進步。
澎湃新聞:這本書為想要了解社會學的讀者打開了一扇窗。如果他們想要進一步瞭解、學習社會學,你能否給出一些建議?
嚴飛:對於社會學的學習,我的建議首先是進行一個廣泛的閲讀和寫作,讓自己深度沉浸在不同的故事維度和他者世界中。比如我之前在接受澎湃新聞的一篇採訪中,也曾經提到在我的一門《歷史社會學》本科生課上,我會帶着大家閲讀很多歷史社會學的理論論文,但最後的期末作業,卻是讓大家選擇一本歷史題材的小説進行深度閲讀,譬如莫言的《生死疲勞》、陳忠實的《白鹿原》、張煒的《古船》、王以培的《煙村》、格非的《望春風》、葛亮的《北鳶》等等,然後再結合我們課堂上所學習到的理論,將小説的場景、故事和社會學理論進行結合。我一直認為,這些文學作品倘若單獨從文學的角度去讀,我們會覺得是一篇非常好看的小説,但倘若把這麼多相似題材的小説放在一起,讀下來就不僅僅只是虛構的故事,而是故事基礎上映照出來的一個大的歷史變遷,我們會看到時代的裂痕、記憶、暴力、創痛,如何改變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村莊的命運,故事+理論就完美的結合在一起了。
第二個建議是多多參與到社會實踐中,走入田野,觸碰真實的中國社會圖景。無論是不是學習社會學,我相信很多在校的學生,無論是什麼專業,都會參加學校組織的社團活動、暑期的社會實踐,這些社會調查都是幫助大家深入基層、深入被訪者的極好機會。只有在田野中,我們才可以更好地將我們讀到的理論書籍,或者是其他學者做的調查記錄和現實世界進行結合,也才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國社會,理解社會中的不同羣體的情感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