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水滸傳》,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林沖作為八十萬禁軍教頭,好像都不用上班。陸虞侯去林沖家裏找他喝酒,是在巳牌時分,就是現在的九點到十一點。魯智深到他家裏探訪,是午飯時間,兄弟倆喝了一天酒,再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火燒草料場後,林沖坐在朱貴酒店感慨:"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何等悠閒自在。
如果林沖只是一名普通的低級軍吏,武藝教師,那麼他難道不用去校軍場傳授槍棒指點操演,不用去上司那裏點卯畫押匯報工作嗎?他這樣整天優哉遊哉地喝大酒壓馬路,領導就不管他嗎?且看林沖出場時的穿着打扮,就很能説明問題:只見缺牆邊立着一個官人,頭戴一頂青紗抓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環鬢珠,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繫一條雙獺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爪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普通的武夫軍吏哪兒有這個作派?這是一副標準的軍隊高級幹部形象,難怪魯智深驚訝地問道:"那軍官是誰?"
林沖當然不是一名普通的武藝教師。水滸第一回裏,高俅去殿帥府上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盡來參拜,"於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身,不曾入衙門管事。"書中這段話,透漏出一個信息,所謂八十萬禁軍教頭,根本不是親自傳授武藝的低級教師,而是在殿帥府坐衙辦公,受最高軍事長官太尉直接管轄,研究制定全體禁軍訓練計劃,指導禁軍訓練工作的高級別長官,職能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作訓部。所以王進和林沖提到高俅,才都會有"不怕官,只怕管"之嘆。
宋初有禁軍二十萬,最多時一度達到八十萬,所以輝煌時期的八十萬這個數字,就被沿襲下來,作為全體禁軍的代稱,並非實有。而林沖的岳父,只稱張教頭,才如網友所説,是級別較低的武藝教師。在水滸第十七回,曹正對楊志説,師父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沖,可見林沖的級別比王進還要高。高俅二次征剿梁山時,同為八十萬禁軍都教頭的丘嶽,官帶護駕將軍、左義衞親軍指揮使。
如此説來,林沖的教頭,屬於將軍級別的,若有戰事,只要掛個職,也是個領兵的將軍,很有上升空間。
其實在發生岳廟事件之前,林沖和高俅的上下級關係,還是很融洽的。陸謙對林沖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富安對高衙內説:"林沖在高太尉帳下,大請大受。"請是地位,受是待遇,前面加上一個大字,可見高俅對林沖是非常器重的。從這個側面,也能證明林沖在禁軍教頭中的地位。和王進不同,林沖很可能還是高俅身邊的紅人,所以他才可以不用每天去辦公室點卯上班。王進請病假點名不到,高俅就借題發揮,而林沖上班時間逛街喝酒,高俅卻不管不問,可見當領導的,對人向來都是雙重標準。
相對來説,高俅對林沖還是很夠意思的。
還有一個細節,也很能説明問題。高俅有一把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林沖"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等到林沖也買了一口寶刀,要想着找機會和高俅的刀比試。可見他們不但有工作上的關係,私下裏也有來往。所以高俅派人要他拿刀比看,一向謹慎的林沖才會毫不生疑,欣然前往。而高俅在陷害林沖之前,也曾經再三躊躇:"若是為惜林沖一人時,須害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
説到買刀,林沖對刀似乎特別偏好。他那天和智深上街,本來是去喝酒,可是走到閲武坊,見到寶刀,立刻喝聲彩,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看,酒也沒心思喝了。買回家後"不落手地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有一首琅琊王歌寫得好: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
一日三摩挲,劇於十五女。
古人云:"人無癖而不可交也,以無真性情也。"林沖雖然性格堅忍深沉,可他有個最大的癖好,就是酷愛武藝軍器,看見寶刀心癢難熬,看見練武就走不動道兒。這個癖好也成了他致命的弱點,要不是看見智深練武入迷,失口叫了一聲好,忘了陪妻子還願,那麼高衙內看見他,必會遠遠地閃開,也沒這場事。高俅就是因為太瞭解林沖了,才抓住他這個弱點,捨出那把寶刀來誆他,一拿一個準兒。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辛棄疾的這首詞,寫盡了英雄壯志難酬的悲憤,正好為林沖的際遇做個註腳。林沖在樊樓上對陸謙酒後嘆道:"大丈夫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他當然知道高俅是個奸邪小人,他在高俅手下委曲求全,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機會,去沙場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廕子,青史留名。辛棄疾的這首《破陣子》,簡直就是在寫林沖。他挑燈看刀,徹夜難眠,正是這種複雜苦悶心情的真實寫照。
怎奈林沖命途多舛,竟遭奸賊陷害,滿腔抱負如魚緣木,一世功名似羝觸籓。到頭來,只落得老先生三杯濁酒,惹得讀書人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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