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們總是喊彼此好傢伙。比如你對,呃,某個人説:你會喜歡這傢伙的。他真不錯。他是個好傢伙。他是我們一夥的:你明白嗎?我們都是好傢伙。” — — 亨利·希爾(Henry Hill)
看《好傢伙》(Goodfellas)這部影片的前一半時,有時候會產生一種在看武俠小説改編電影的幻覺,倒不是説裏面有什麼神乎其技的絕世武功,而是看着有那麼點兒行俠仗義感覺的黑幫生活,居然有些心生嚮往;當然,這份嚮往在後半部分被砸了個支離破碎。先揚後抑的敍事模式在黑幫題材電影中並不鮮見,《忠奸人》(Donnie Brasco)《上帝之城》(Cidade de Deus)大都採取了類似的手法,先將黑幫那極為有限的“正面”形象展示出來,再貫徹“惡有惡報”(Crime Don’t Pay)的正統價值觀,只不過每一部影片在堅持這一核心信念的同時,也各自探索了促成黑幫這一特殊團體的社會因素,前者利用卧底警察視角、後者利用平民視角,對其中的個體進行了不帶偏見的忠實再現。《好傢伙》在這一構型的基礎上,更注重探索黑幫成員自進入此羣體、生活其中、直至離開的全部心路歷程,這一特點與整部影片所堅持的主角內心旁白敍事手段相契合,為更直接地展現黑幫成員的行為邏輯與處世態度帶來了獨一無二的便利。自代入感更強的主觀視角出發,這部影片探討了種族、家庭關係等促成黑幫並維繫其存在的社會要素,與為其裹挾的黑幫成員的人性弱點。
作為馬丁 · 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黑幫題材電影作品三部曲(《好傢伙》、《賭場風雲》[Casino]、《無間行者》[The Departed] )的首部,《好傢伙》對黑幫生活的描繪方式與大多數黑幫題材作品有着明顯的區別,其結構更加偏向散文而非小説。整部影片並沒有一條一以貫之的敍事線索,既不像《上帝之城》那樣以整個貧民窟的盛衰作為敍事線索,也未如《盜火線》(Heat)那樣聚焦於一場犬牙交錯的警匪爭鬥,如果一定要為《好傢伙》找一條足以稱為敍事線索的東西,也許便是片名《好傢伙》所預示的:亨利·希爾這名黑幫成員的一生。所謂更加“散文化”的敍事模式不僅體現在敍事線索的鬆散上,也同樣體現在對黑幫生活描繪的聚焦點上。如果你希望在這部影片中看到《盜火線》中激烈的警匪街頭槍戰,恐怕要失望了,《好傢伙》中幾乎所有涉及黑幫危害公共安全的活動都完全以虛化方式處理了,着重描繪的全部是幫派內部衝突。整部影片幾乎沒什麼過於激烈的動作戲,大量的敍事空間被黑幫的日常生活所佔據,隨着亨利的一生緩緩展開,黑幫內部的行為規則、組織結構、溝通方式被一一描繪而出,而這些敍述的核心則是一個極為有趣的問題:黑幫的魅力何在,讓我們對他們着迷不已?
As You Wish
“從我記事起,我就想當個黑幫。對我來説這可比當美國總統強多了。當上黑幫就如同擁有了全世界。” — — 亨利·希爾
整部影片的主角大致有三個,從一個普通家庭小孩逐漸成長為黑幫成員的亨利·希爾、心狠手辣、生性多端的吉米·康韋(Jimmy Conway)以及性格暴躁、處事野蠻的意大利裔黑幫成員湯米·德維託(Tommy DeVito),但其中最為核心、同時也作為影片主要畫外音對黑幫生活進行敍説及展示的,還是亨利這個並非生而為黑幫的角色。與吉米和湯米不同,亨利出自一個黑幫體系之外的家庭,在獲得了一份家對面的臨時工後,他接觸到了黑幫成員,並開始意識到他們與自己生活方式的不同。身處體系之外的魅力讓他獲得了與眾不同的生活,相比那些苦讀詩書的同學們,能夠開着一輛凱迪拉克,即使只是停停車,也讓他感到自己不再是“無名之輩”(Nobody),而是成了一名”大人物”(Somebody)。再加上他那遇事只知以暴力解決的身為藍領工人的父親,亨利徹底拋棄那毫無希望的底層工人生活,加入充滿刺激,不循規蹈矩的人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對他而言,黑幫生活就像吉米所過的那樣,隨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他們從不排隊,畢竟永遠會有人願意為了錢出賣秩序;他們可以靠大手大腳花錢贏得所有人的尊敬,畢竟得來太容易,花着並不心疼;更何況若是手頭緊了,只需要幹上一票便足以解燃眉之急;什麼,警察?警察也是人嘛,只要將該繳納的抽成及時上交,便無需在意了。也許在年少的亨利眼中,黑幫與舍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裏面的那位羅賓漢(Robin Hood)一樣,都是身處正常社會體系之外的另一種社會形態,只不過他們只劫富、不濟貧罷了。《盜火線》中幹最後一票之前,德尼羅(Robert De Niro)所扮演的尼爾(Neil)曾問他的同夥是否願意參與行動,而一名同伴回應説:“行動就是生活的樂趣所在。”《好傢伙》中所強調的黑幫生活樂趣卻並非在此,身為黑幫成員所享受到的特權才是亨利逐漸偏離正軌,最終走上歧路的根本誘因。雖然兩部影片均取材自真實事件,但相比《盜火線》中更加戲劇化的人物設置,《好傢伙》的人物設定及其內在驅動力顯然更加真實可信。
特權並不僅僅體現在可以越過長長的隊伍,直接在難覓一席的餐廳加桌,亨利不僅在一步步犯下答案的同時,也感受到了黑幫的眾多從未對外展示過的特權,並以自己的方式拓展着這份權利。在因一起討債事件而被迫坐牢後,他第一次意識到了對於黑幫而言,牢獄之災也可以變成一場形式主義的度假之旅,他不僅能夠自由出入監獄,居住在與自己家相差無幾的房間中,還可以帶入自己想要的一切物品,甚至享受自己烹飪的大餐。與妻子凱倫(Karen)的相戀是基於他的黑幫身份,跳出這段婚姻擁有多個情婦則成了他自己拓展的,也為黑幫成員所認同的特權。凱倫這個人物也從一個相對獨立、敢於直面黑幫成員的女子,變成了為物質所縛,完全依賴亨利黑幫特權而生的寄生蟲,最終落得家庭破裂的下場,並不出奇。
在全部特權的背後,亨利所追尋的是一種跳出同輩生活困境的另類生活。在他眼中,搶劫、行使暴力、放高利貸、販毒這些行為談不上邪惡,而只是維持其特權生活的諸多手段而已。也許你會想,如果他能夠維持住既有的生活模式,像他所在黑幫的領袖保利(Paulie)那樣,不去涉毒,只做些收保護費、經營酒吧、發放高利貸的生意,便能平平安安地享受這段特權直到生命結束。但對特權的追求及跳出平民生活模式的渴望是建立在對金錢無止盡的貪婪之上的,它並不受亨利自己的控制。為了維持這種“隨心所欲”的生活,亨利不顧保利警告跳入了販賣毒品的行列之中,並最終因此而被捕。從亨利的黑幫生涯中,我們也得以自另一個角度來審視黑幫的存在理由:對於如亨利一般不甘於平凡生活,又不願努力突破、或沒有機會突破的人而言,黑幫無疑是他們最好的出路。在這裏他們既可以體會到只有那些達官貴人、上流社會才能享受到的特權,又可以在集體中為自己的違規行為找到一個從眾的心理藉口,進而免去一切良心上的自我問責,而這一點,才是黑幫組織化、家族化結構的成因。
As Family, As Enemy
“我沒瘋,我為你驕傲。你像個男人一樣經歷了第一次審判,而且你學到了人生中兩樣非常重要的事情。看着我,永遠不要出賣你的朋友,永遠記得閉嘴保密。” — — 吉米·康韋
在亨利第一次因販賣搶劫得來的香煙被捕,並受到法庭審判後,吉米對亨利説出了上面這段話。亨利所選擇的犯罪生活若是失去了黑幫組織的集體支持,是很難延續下去的。黑幫組織依靠其積累的鉅額財富、收買了下至警官、上至法官,自法庭至監獄的整套行政法規體系,以為其成員的犯罪行為提供庇護,並維持其體系正常運轉。黑幫成員之間形成了極為密切的關係,甚至形同家庭。所謂的黑幫家族一方面源自意大利裔美國人相對封閉的生活圈子,另一方面也是這種犯罪體系為了自我保護,所必然會選擇的構成形式,縱使非意大利裔的吉米和亨利,也以這種類似家庭生活的形式融入了黑幫組織。當關系自“同夥”變為“家人”之後,組織成員才能夠在相互的支持下,勇於去冒極大風險犯下大案、並對心安理得地面對入獄後的生活。黑幫家族的組成方式,既能為犯罪行為吹響衝鋒的號角,也能為犯罪後果備下足夠安全的保險,換言之,其充分利用了人類的從眾心理。正如在暴亂中平時良善的市民也會失去控制,進入打砸搶的狂暴狀態,而“法不責眾”的僥倖心理也是大多數從眾犯罪的心理基礎。在這一犯罪體系與社會正常體系融合之後,便誕生了你我所熟知的黑幫。
《好傢伙》對黑幫家族的描繪不僅限於亨利、吉米、湯米三人,凱倫對黑幫家族中妻子們的獨白描繪是最大的亮點之一。生於普通家庭的凱倫無法融入黑幫家庭那些粗魯、媚俗、以暴力為榮的妻子集體中去,但她同樣無法擺脱黑幫特權所帶來的虛榮。其與亨利的關係變化,正是這一矛盾的最真實寫照,出自傳統家庭凱倫為亨利放蕩肆意的生活模式所吸引,也為這無法掌握的生活模式而陷入崩潰。保利和吉米雖然勸服亨利回到凱倫的身邊,維繫其早已支離破碎的婚姻生活,但不論他們還是亨利自己,都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去修補傳統家庭對婚姻的期待與黑幫家庭生活模式之間的裂痕。黑幫“家族”所重視的並不是真正的“家庭關係”,亦非為了成員的福祉而存在,它只不過是維護其緊密的犯罪同夥關係而形成的“偽家族”罷了。
影片中一段快速掠過的黑幫生活照片切換,似乎展示了其成員在這一家族中生活的愜意,逼近寫實風格的照片幾乎將紀錄片的視覺感受帶進了這部分影片。但這種關係的脆弱,遠超其成員的想象。正如亨利的獨白所言:“如果你是幫派的一員,沒人會告訴你他們打算殺了你,事情可不會這樣進行。和電影裏面那些爭吵與詛咒一點兒都不像。瞧,要殺你的人笑着前來,他們往往還是你的朋友,那些照顧了你一輩子的人。而且他們總是在你最脆弱,最需要他們幫助的時候前來。”以利益所維繫的關係,終會在利益面前迅速解體。在擔心參與了漢莎航空大劫案(Lufthansa Heist)的同夥會出賣自己後,吉米將參與劫案的同夥一一做掉(whacked),最終甚至將矛頭指向了與自己形同兄弟,卻在此時因販毒陷入警方調查的亨利。保利也在扔給亨利 3200 美元后,宣稱不再視其為自己的手下,也即不再對其提供保護。這種所謂家族對個體的保護,僅僅限於個體嚴格遵照家族規則行事的前提之下方才適用,一旦個體逾越了其本分,家族便會棄之如敝履,甚乎急欲除之而後快,以免引火燒身。從前的親人變成了仇家,從前的兄弟則變成了敵人,這一轉換是默不作聲進行的,在你毫無察覺的時候便已完成,一個眼神,殺意已現,搭在你肩膀的那隻手,下一瞬便可能割斷你的喉嚨。
對黑幫家族這種極致的殘忍冷血進行描繪的作品數不勝數,《極道非惡》兩部曲中所有的殺戮都發生在這些表面上稱兄道弟,背地裏爾虞我詐的幫派成員之間、《忠奸人》里老左(Lefty)也可以因黑索尼(Sonny Black)一個眼神便將共事幾十年的兄弟一槍崩死、《疤面煞星》(Scarface)裏,託尼(Tonny)更是表情漠然地射殺了追求自己妹妹的兄弟。但《好傢伙》對這種情節的敍述卻融進了一種很別緻的幽默,在對參與劫案並被謀害的黑幫成員屍體發現地點的詭異展示中(垃圾車、冷藏車),觀眾一邊笑得前仰後合,一邊卻又感到毛髮倒豎。這種將兇殘事件融入喜劇元素的手法的運用,一方面淡化了全片的暴力程度,另一方面也還原了對於這些窮兇極惡的黑幫成員而言,家族這一概念的虛妄。但這並不是全片唯一一處選用輕鬆的節奏來講述沉重的故事,最為精彩的是結尾處對亨利一日生活進行全記錄的段落。
Drama or Dream
“對我們來説,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太傻了。呃,對我們而言,那些為了一丁點工資幹着糟糕透頂的工作、每天搭乘地鐵上下班、天天擔心賬單的老好人,和死人沒什麼兩樣。我想説的是,他們全是笨蛋。他們一點兒骨氣都沒有。如果我們想要什麼,我們就徑直去拿它。如果有人膽敢抱怨兩次,我們就狠揍他,相信我,他們就不會再抱怨了。” — — 亨利·希爾
黑幫生活對亨利而言,自始至終便是個他無論如何也不想醒來的美夢。隨着亨利拉着凱倫的手,插隊進入酒吧,這個長鏡頭隨着他的身影,對整個黑幫的成員進行了一一介紹。在盤旋的鏡頭與煙氣氤氲的酒吧裏,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志得意滿,彷彿過早抵達了人生的巔峯。如果説這個長鏡頭是整部影片的一個縮影,將黑幫生活的美妙展示得淋漓盡致,那麼影片臨近結尾部分“亨利的一日”便是一個走入窮途末路的黑幫成員生活的真實寫照。長期販毒吸毒的亨利已經因精神萎頓陷入了狂躁狀態,望着天空中盤旋的直升機,他雙眼血紅、如驚弓之鳥般惶恐不安。與此同時,他不僅要面對挑剔的吉米、亂成一鍋粥的家庭聚會,還要交接槍支、準備運毒,在緊湊到令人應接不暇的敍事節奏中,這一日以緝毒警的突襲而宣告結束。在影片整體的散文化鬆散敍事結構中,這一段循着時間線索展開的緊湊敍事在將影片節奏提到高潮的同時,也徹底將之前渲染到如同夢境一般的美妙黑幫生活砸了個粉碎。
在斯科塞斯的導筒下,整部影片呈現出一種揉合了寫實與幻想的奇特真實感。一方面,散文化架構消泯了強調敍事類影片所固有的一定要“完整講好一個故事”的限制,亨利的黑幫生涯在影片中娓娓道來,不急不緩,斯科塞斯也藉此得以對黑幫生活的各個方面進行極為詳盡的展示,正如湯米射殺酒保小蜘蛛(Spider)的這段情節將這些黑幫成員的野蠻與非理性展示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在跳出這種相對固化的敍事邏輯之後,影片的情節發展得以完全跳出觀眾的預期,對亨利等黑幫成員入獄後那一段悠哉悠哉生活的描繪,已經幾乎有些超現實主義的色彩了,而湯米被敵對幫派欺騙射殺的段落,更是再次以快節奏的畫面交替營造出了一種夢幻的色彩。擁有意大利裔血統的湯米被組織宣告提升為“功成名就者”(Made Man),卻最終遭到幫派復仇,被一槍崩死於按照他當初犯下殺人業障的酒吧現場所還原而出的房間地板上。得到提升、終成正果的美夢與為自身罪孽付出生命代價的冰冷死亡交相輝映,自人生巔峯一瞬跌至人生結局的反差,讓這再現實不過的情節(黑幫復仇)呈現出一種因果報應的宿命感。
在戲劇化的寫實與夢境般的超現實中,敍事手段與敍事內容達成了一種奇異的統一。黑幫生活固有的神秘感在超現實敍事中得到了忠實的還原,而戲劇化的黑幫生活細節素描則將整部影片的敍事再度拉回了真實層面。《好傢伙》之所以能在眾多黑幫片中脱穎而出,正在於這種對傳統敍事套路的突破。如果説《忠奸人》對黑幫生活的描繪是為了整個故事的主要線索“警匪成友”進行服務,進而在其想要傳達的核心觀念上完全跳出了黑幫語境的話,《好傢伙》則是從頭至尾都緊緊地抓住了黑幫這個主題,影片的每一幀素材都是為樂這個主題而服務的。換言之,這是一部自題材至理念,都極為“純粹”、“專注”的黑幫片,它並未打算藉助黑幫題材來講述人生的道理,它所力圖完成的,只是對黑幫進行一個全方位、全過程的全景式描繪,這同時也可以解釋為何斯科塞斯選擇了將亨利的整個黑幫生涯作為描繪對象。
Epilogue
“這才是最難的部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再也沒有那些行動了…… 必須像其他人一樣等着。甚至連像樣的食物都沒了 — — 在我到這兒之後,我點了配着純番茄沙司的意大利麪,只能吃到雞蛋麪配番茄醬。我成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無名小卒……必須像個蠢蛋一樣度過餘生。” — — 亨利·希爾
背叛了過往家族同伴的亨利以污點證人的方式換得了自己的安全,卻仍未能保住與凱倫的婚姻,畢竟亨利得以吸引凱倫的,正是其身為黑幫成員所帶來的刺激。一旦褪去這層“光環”,維繫兩人婚姻的關鍵元素便徹底消失了。吉米和保利也自然隨着亨利的背叛而鋃鐺入獄,那些常看黑幫片的觀眾從影片開始便期待着的最終火併卻被這樣一個略顯平淡的結局所代替。在這一背叛觀眾期待的選擇中,影片將敍事的最後一步邁向了真實。一切重回觀眾的認知界域,壞人得到嚴懲、黑幫覆滅、百姓重獲安定的生活。然而這就是真正的結局嗎?即使在法庭上指認證人、在最終隱居地獨白時,亨利仍然未能忘懷黑幫生活曾給他帶來的“特權”與“榮耀”,他話音中的惋惜時時刻刻提醒着我們,黑幫的存在自有其合理性。對這種唾手可得的特權的期待,在與集體犯罪的無意識結合之後,方才締造了黑幫這一以犯罪為基本行為模式的特殊社會團體;然而從反方向來看,黑幫生活相對於普通生活的色彩斑斕、充滿刺激,同樣是我們願意將目光聚焦於這一題材的根本原因所在。
與整部影片敍事模式中寫實與超現實的矛盾、黑幫生活中美妙片刻與血腥命運的交錯對應的,是在對亨利這段黑幫生涯的述説中,斯科塞斯力圖展示的人類在認知層面的根本矛盾。正如人們面對羅賓漢時,明知其所作所為跳出了社會體系規範,卻仍然對他的存在充滿嚮往一樣,黑幫也是人類在構建了這嚴謹的社會架構之後,倏忽而至、不守規矩的另類小社會。至於要如何面對這一現象,斯科塞斯雖然做了一個眾生相的全畫幅展示,但他保留了這份認知層面的迷惑與矛盾,以及隨之而生的人性複雜性。
整部影片帶給我最深印象的,一方面是影片敍事結構與主題的統一,另一方面則是在這一框架下,斯科塞斯採用的大量拍攝技法。不論是長鏡頭、快節奏的畫面切換,還是三主角的快速輪轉、直至對“亨利的一日”這一“片中片”的拍攝,都大大拓展了敍事模式的邊界。黑幫片其實很容易便陷入類似《疤面煞星》(Scarface)那種無名小輩成為黑幫大佬、卻最終在巔峯中瞬間步入毀滅的套路化結構中不能自拔,但斯科塞斯對這一類型敍事模式的顛覆,着實讓人回味不絕。初觀時或許會覺得這部影片總是在料想不到的地方、出其不意地挑戰你的觀影預期,但仔細咀嚼,便能體味到其種種安排的合理性所在。在宛若夢境的敍事風格下,那一抹淡淡的血痕中所散播的腥臭,卻難掩其蹤。
人類對黑幫的浪漫化想象,是對規常生活的反抗;但當真正面對其間的殘酷時,卻又難以承受這份重量。也許這便是人生的矛盾所在吧,醜陋、卻又奇妙;血腥、卻又美好。
而你,又是否想過,過這黑幫成員的一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