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如何評價張藝謀的電影《活着》?

  每個人都説,這是張藝謀最好的電影。説着説着,每個看這部電影的人都會在心裏先下一個事實:這是張藝謀最好的電影。但是,無論你是看之前就認定了這個事實,還是看完了心中浮現出這個事實,這部《活着》確實是張藝謀最好的電影。

  它之於張藝謀,恰似《霸王別姬》之於陳凱歌,《陽光燦爛的日子》之於姜文。雖然這三位還有另外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荊軻刺秦》和《鬼子來了》三座高峯。但在大眾意義上,《活着》、《霸王別姬》和《陽光燦爛的日子》才是他們的最高峯,當然,這六部都是國語電影裏巔峯級別作品。

  電影片名是《活着》,改編自餘華的小説,故事大體沒有變化,只是結尾有了一些變動,讓我們拋開原著,單看電影

  電影叫“活着”,卻講述了一個又一個的死亡。

  那麼為什麼叫“活着”呢?帶着這第一個問題,我們來看。

  電影從嗩吶聲和二胡聲中開始,嗩吶聲起,二胡聲落,黑幕降臨。二胡往往哭調的寓意較為明顯,原著中也有“像是吹嗩吶般地哭上了”的描寫。

  這是全片的基調。不是大氣的悲愴,也不是昏暗的壓抑,而是放肆的哭調。

  跟着這哭調,我們來看這電影。

  第一個畫面,迅速告知了影片背景,四十年代。

  那是一個動盪的年代,那個年代下發生的事情,生活在那個年代中的人們,每一步都受着大時代的制約,都有着時代的影響,也因此這部電影被稱之為民族史詩。

  故事開始於一個小賭館,賭博的人眾多,而這時鏡頭只在人羣的身影上停留了幾秒,就迅速來到了主角身上,福貴(葛優)一臉的不在乎,悠哉地甩着,望向對面。

  為什麼那麼快切入?電影不應該是悠遠綿長的嗎?

  可這是冷峻的“活着”,在活着面前,不容你慢慢等,所以你會發現,這部電影的節奏特別快。

  循着福貴的目光,我們看到對面的是龍二,倪大紅飾演。

  居然是那麼年輕的倪大紅。

  而且這倪大紅的臉上,出現的罕見的笑容。

  要知道,倪大紅老師素來有“面癱”之稱,陰沉着臉望着一切,這裏的笑容倒是罕見。

  細心的觀眾看着這笑容,自然會不自在,因為他不是那種善意的笑,他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凌厲。

  僅這一個畫面,倪大紅扮演的這個角色就能大致知道不是什麼好人。

  一開局,福貴又輸了。

  很有意思,“又”,加上龍二的表情,很難讓人不懷疑這裏頭有貓膩。

  然後福貴輕描淡寫地説了一句:“記上吧。”太輕鬆了,輕鬆地讓人極快地感受到這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演技之狠,大抵在此。

  “這一陣子,賬欠了不少,字也練得大有長進。”

  單獨來看,這是一句簡簡單單的自嘲。但是,但凡好電影,開頭第一幕總是有深意的。

  福貴為什麼要説這句話?或者説,為什麼要安排福貴説這句話?

  因為福貴會自嘲。

  請記住這個“自嘲”,正是這個自嘲,才是福貴一直活下去的方法之一,才是他一直沒有被打垮的原因之一。

  另外,請格外記住一點。這部電影之所以被稱為“民族史詩”,是因為它具有代表性,尤其是主角。

  主角福貴,不僅僅是福貴一個個體,在他的身後,有着千千萬萬和他一樣的人。

  所以接下來這個場景,也是另一個寫照。

  福貴開始挑龍二的皮影戲的刺。

  請牢牢記住這個“皮影戲”,這是張藝謀的改編,正如《大紅燈籠高高掛》裏的燈籠一樣,道具符號是張藝謀早期電影的一個特色。

  皮影,福貴,福貴,皮影。

  皮影由人操縱,皮影是傀儡。

  人由命運戲弄,人不過是棋子。

  皮影在全片中的寓意,大抵在此。

  還有福貴唱葷段子時,全場喝彩的戲份,這又是為何?

  因為,你看哪個人,不喜歡葷段子呢?

  鏡頭一轉,果然龍二那邊有密謀。

  然後是福貴起身回家。

  你看,分明左側是女性,右側是車伕,福貴卻偏偏要那女性揹他回家。

  小説裏交代那是妓女。

  為什麼?

  因為這是四十年代,這是女性地位極其低下的年代。

  而且為了強調,在揹回家的過程中,處處可見車伕和擔夫。

  剛回家,就被爹訓斥。

  可福貴回了句什麼?

  “沒有老王八蛋哪兒來的小王八蛋?我跟誰學好去?”

  原來這嗜毒成癮,是一脈相承的啊。別小看這一脈相承,這也是另一個暗示:福貴身上的某種性格,是千萬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而且注意葛優的語氣,傲慢、不聽話。

  頂撞中有嬌氣。這話説得真是絕了,你根本想不到這是馮小剛的御用演員。

  回到房中,倒頭就睡。扭頭瞧見妻子家珍在一旁哭泣。

  鏡頭一轉,原來是鞏俐。

  家珍説:“你不是答應我,懷了孩子就不去賭了嗎?”而素來紈絝的福貴也不敢造次了,支支吾吾説“沒賭”。

  這點很有意思,福貴為什麼要騙她。

  因為她,懷了孩子。

  這又是一個諷刺,因為我們之前看到過這樣一個鏡頭——

  那是福貴的女兒。

  他有女兒,沒有兒子。

  沒有兒子那可是大事,所以家珍既然懷孕了,怎麼説也得哄着。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舊時代的悲哀。

  另外再説説鞏俐,90 年代往後的六部神級電影前文中已經敍述,鞏俐一人獨佔其四,不愧是那一代女演員中的領銜人物。

  好,我們繼續。

  鞏俐在這裏頭的表演,又不同於其他三部,這裏頭她是一個希望好好過日子的女人,不像頌蓮那樣變化,也不像趙女那樣決絕,也沒有菊仙那樣魅力。

  這裏頭她就是最普通的,千千萬萬女性的縮影。

  可是這福貴,他不聽啊,倒頭又睡。

  鏡頭一轉,滿不在乎的大少爺又出現在賭場上了。

  可是既然引了衝突,那家珍就需要派上用場了,因此這裏設置家珍親自來勸。

  究竟是賭癮大,還是家珍肚子裏的孩子大?

  很明顯福貴立刻做出了決定。

  下一個畫面,是福貴和皮影不停切換。

  戲如人生。傀儡的日子終於要來了。

  “福貴少爺,您的賬到頭了。”

  終於,福貴開始慌了。

  當他意識到,也許有些東西,這輩子終將失去時。

  龍二那陰險的笑容出現。

  是啊,拿什麼玩?

  這一刻的家珍,也想明白了。

  和福貴過沒好日子,不如離去。

  福貴終於都失去了。

  人生之落魄,大抵在此。

  眼神之蕭條,手腳之茫然。

  情緒立刻打住,不給你任何時間去感懷失去。

  立刻轉為徐老爺子認栽的畫面,冰冷的人生,哪容得了你一旁哀悼?

  但老爺子畢竟是要個説法的。

  福貴這一舉,氣死了老爺子。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個離去的親人,別急,以後多着呢。

  是不是覺得我這話幸災樂禍?上帝看福貴也是這樣的,天地不仁。

  這時讓我們記住這位老演員的名字,黃宗洛,2012 年 6 月 30 日下午黃宗洛因重症肺炎在北京同仁醫院逝世,享年 86 歲。

  龍二成了贏家。

  可是這命運啊,偏偏就喜歡給你開玩笑。

  説是命運,也是時代,這個動亂的時代,誰説得準?龍二也不過是暫時的贏家。

  這時,家珍回來了。

  帶來了兒子。

  福貴現在心裏怎麼想呢?

  勞苦了一陣子,終於領會到生活不易,可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説,不賭好,不賭好,我後來再沒賭過,下輩子也不賭了。

  這話也是他後來的人生信條之一。

  你説,不對啊,福貴後來又沒遇到過有人讓人賭的事情。

  是啊,小賭沒了,可大賭開始了。請不要忘了,這是一部和時代、政治有關的電影。

  也正因為不賭了,所以才“活着”。

  福貴啊,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向龍二求教,龍二給了他那皮影戲。

  從此,皮影戲就如影隨形,彷彿福貴的一生。

  “青龍關上逃了命。”

  皮影對應人生,這組對應我們前頭説了,現在就看看是怎麼個對應的。

  逃命。

  這個時代,是亂世。

  東奔西走。

  終於迎來了顛簸。

  個人和時代,終於開始碰撞。

  令人欣慰的是,福貴終於開始意識到他得養家。

  前面説了什麼?

  福貴不賭了。

  春生開始動了賭的心思,他想開汽車。

  可是開了汽車呢,就會想着做大官,想着做大官呢,就得想做有權。

  賭癮也是這樣。

  春生賭去了。

  福貴回家了。

  驚心動魄,生死交鋒,就在這十分鐘內,可是電影不管你,就像冷筆調在旁觀一樣,時間線不會快進也不會慢慢來,該怎麼走就怎麼走。

  被玩弄着的傀儡。

  這兩幕在劇情上沒什麼好説的。

  可是那臉上的表情,那演技,再想想這電影裏的演員們,那一位不是真正的演技派?

  這時政治開始了。

  稀裏糊塗的福貴,因為在解放軍裏待過,就叫做“幹了革命”。

  所謂荒誕,便是如此。

  誰管你是真是假?

  是啊,誰管你是真是假?

  龍二不過因為住了個房子,被判了地主。

  前頭説龍二是贏家,那也不過是暫時的贏家。

  誰都曉得,那是福貴家的,可大家並不是實實在在地想辦事,不過是胡亂交差罷了。龍二住着,那就是龍二的。

  可是政治高壓在那。你能説什麼?

  “那是反革命的木頭。”

  可笑盡顯於此。

  那邊槍斃了龍二,這邊福貴尿尿哆嗦了好幾下。

  這時的福貴也許開始慶幸,如果那時自個兒沒把家產敗光,也許這死的就是自己了。

  敏感的福貴感激問:“咱家定的什麼成分?”

  看,這就開始和政治緊密聯繫起來了。

  一個老百姓,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不得不思考自己的生活會不會受政治影響,政治已經開始滲透了。

  歷史在往前走。

  這就是一部建國後大事記的縮影。

  大躍進開始,政治對個人的作用。

  比如福貴的兒子有慶和別人在打架,結果那小孩的父親出來了。

  多大的帽子呀,直接上綱上線了。

  也許您一笑而過,可是您得想到,一個成年人為什麼這麼説?

  因為這麼説,有用。

  為什麼這麼説有用?

  因為在那個時代,這種話就是致命的。

  這時的福貴,對兒子説,牛以後就是共產主義啦。

  這是福貴當初的想法,這是福貴活着的法子,這是美好的未來。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可是命運、可是時代,卻偏偏要開玩笑。

  誰想到,鏡頭一轉,有慶就死了。

  又死了一個。

  命運總是在戲弄人,撞死有慶的,是那個賭了想去開汽車的春生。

  所以春生隨後説,不坐了不坐了。

  獨自一人走了回去。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想坐車,所以出了事。

  大躍進的時代背景很快就翻篇了。

  文革來了。

  這電影的另一個好的地方在於,場景還原逼真。

  前頭我沒截圖,大躍進時、剛解放時,所有的場景細節都是歷史還原。

  雖然冷,但告訴你,這就是那個時代。

  到這會兒,該給女兒找門親事了。

  這是那個時代的見面禮,有着濃重的時代氣息。

  這是那個時代的介紹方式,甭管怎麼樣,先説自己的成分。

  個人和時代,百姓和政治。

  想活着,就得參與。

  就是這樣的參與。

  結個婚,政治要擺在前頭。

  這首歌,很多年以後,在張藝謀的《歸來》裏又唱了一遍。

  可是那已經是擦邊球了,那個不顧一切拍《活着》的時代早就離去了。

  誰反對?

  誰?

  春生。

  要不怎麼説,誰想賭,誰就輸呢?

  在那個時代,一個認識的人被定了走資派,第一想法是什麼?

  “咱可得和他劃清界限啊。”

  想起之前春生送來的禮物。

  因為春生不小心把福貴兒子撞死了,所以家珍一直恨她,禮物也不肯要。

  可是,這是毛主席,笑。

  人自殺了,可是原因都不知道。

  這就是政治帶來的可悲的人生。

  春生説:福貴,我不想活啦。

  福貴説了一句話。

  那也是千百個老百姓在這些年代裏一直想説的話。

  如果沒有這句話,誰管那些政治啊?

  福貴説:不想活也得活。

  家珍恨春生嗎?

  恨。

  可家珍還是會去見春生的。

  因為春生要死了。也許要死了。

  我用的是“也許”,在那個年代裏,誰説得準呢?

  “春生,你記着,你得好好活着。”

  這些故事,都不難懂。

  真的,每個故事都簡簡單單,但是你能看到那個時代裏,每個人的不安。

  比如春生,比如鎮長。

  家珍問,你還能回來嗎?

  鎮長啥都沒説。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

  鎮長的故事沒有結束,福貴的女兒要生子了。

  可是醫院裏,都找不到一個人。

  然而呢,然而為了找醫生來幫助生產,你還不得不編造謊言。

  大家心知肚明。

  大家不敢多説。

  可是沒用,那些小醫生不聽他的。

  產婦大出血,死了。

  又死了一個,這次其實又是死在政治上。

  該結束了。

  就算還有新的政治問題,怎麼能拍?文革都過去了。

  所以我們看到的是“以後”。

  故事開始收尾。

  從“共產主義”變成了“坐火車、坐飛機”。

  這是福貴這麼多年來對活着的不同看法。

  也是時代的縮影。

  從政治到經濟。

  “那個時候啊,日子就越來越好。”

  好在電影的結局還是帶有一絲温情的,不然怎麼受得了?

  這是福貴的“活着”,其實也是千千萬萬老百姓的活着。

  誰想管政治啊?可政治要管你啊。你就像那皮影戲,被命運、被時代操縱着,不得動彈。

  可是這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只想活着。

  中國電影有一個燦爛的開頭,可惜止步於最後一部高峯《鬼子來了》,這之後的國語電影,再也沒有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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