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博導:昨夜無眠,為了一個學生!
原清華大學程代展教授數年前發表博文《昨夜無眠,為了一個學生》,敍述一個親傳徒弟轉行的事情。該文曾激起對科研有興趣的網友的關注,也引發了人們對中國大學教育的大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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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他在清華大學數學系四年級,可以保送直接攻讀博士學位,參加了我們所的入學考試後,研究室建議我考慮他。面談後,我同意了。
事情開始得非常順利,他請我擔任他大學畢業論文的導師,我給了他一個解矩陣半張量積方程的小題目。討論了幾次之後,他就做下去了。他很快進入角色,做了一些小的結果。他的畢業論文,我修改過。後來他告訴我,得了“優”。我也比較滿意,覺得他贏在了起跑線上。
碩博連讀的第一年,他在研究生院上課,接觸不多。第二年回所,我很快發現了他的優點。從素質上説,他數學基本功紮實,和他討論數學問題是一種享受。一些需要細想或計算的問題,交給他就好了。少則數小時,多則一、兩天,一定會給你一個“Yes”或“No”的解答。
他在科研上的敏感性也很難得。例如在討論布爾網絡可控性時,他首先發現了控制傳遞矩陣的特性,我們一起,很快導致了一個很簡潔的能控性公式。這個公式不久後被兩個以色列人重新發現。碰巧我是他們文章的審稿人,我告訴他們:一模一樣的公式我們已經發表了。這是一個比較深刻的結果,後續引用也很多。沒有他,這就不是我們的了。
他在實驗室口碑很好,他負責研究生的一些組織工作,很負責,室領導也很滿意。他被認為是室裏最用功的學生,白天、黑夜都在實驗室幹活。雖然家在北京,但週末常不回家,有時回家看看,半天就回來了。
他幾乎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學生,聽話出活,對我的要求(現在反省可能有些過分了),從來不説:“No”。我漸漸地被他感動了,將自己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我跟他説:“我是一個失敗的運動員,當我成了教練員,就把全部希望放在了學生身上,但願他們能實現自己當年的夢想。”
當博二開始的時候,他的研究成果已經相當多了。為了他的成長,我對他提了個要求:30%時間做研究,70%時間唸書。這一年,他主要上了微分幾何以及相對論的課。另外,由於自己主要在確定性方向工作,我不希望他在隨機方面有缺陷。
我讓他自學“隨機過程”,每週報告一次,用的教材是Z. Brzezniak, T Zastawniak, Basic Stochastic Processes。我要他連每一道習題都要講清楚。到了第二學期,聽眾只剩我一個人,我們還是一直堅持到講完。事實證明,這些結果在他後面關於概率布爾網絡及混合策略博弈的工作中得到很好的應用。
我自己一生吃了英語的不少虧,因此,我一再強調他英語一定要過關。從博一開始,我每年都安排他出國開會至少一次。博三,在我的協助和支持下,安排他到英國、美國、新加坡等進行學術訪問。上個暑假,他到英國Glasgow訪問了兩個半月,他明天就要去美國Texas Tech Univ.訪問四個月。新加坡的Xie教授答應他什麼時候去都可以。
他有一張令人羨慕的成績單。他已經發表了十幾篇期刊論文、十幾篇會議論文(至少一半是國際會議)。
還有一本和我及我另一個畢業學生合寫的專著:“Introduction to Semi-tensor Product of Matrices and Its Applications”,World Scientific (600 pages)。他的論文包括IEEE TAC的Regular Paper (第一作者),Automatica的Regular Paper (第二作者),Systems and Control Letters (第一作者), 中國科學 (第一作者),等等。同行一看就知道這些文章的份量。
他還有若干在審或待發表的文章。例如,他在Glasgow大學訪問時寫的一篇文章。他曾要求我參加,我要他把我名字去掉,給我道個謝就行。我就是希望培養他真正獨立從事科研的能力。這篇文章投IEEE TAC,最近編輯部來信,作為 Regular Paper,一次就接受了。IEEE TAC是IEEE CSS的旗艦雜誌。
他多次被評為三好學生,獲得若干種獎學金,今年得了數學院的院長特別獎。他還得過控制界很有影響的關肇直獎。他才二十五歲!我對他充滿期待,也充滿信心。他成了我對未來的一個夢!
我堅持要求,他畢業後到國外做兩年博士後。他已經得到英國Glasgow Univ.和瑞典Roya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博士後邀請(注意,不是“申請獲准”,而是“邀請”)但我認為他應當到正在最前沿做最好的研究工作的地方去。半年前我和UCSB大學的一位當紅教授聯繫,他當時口頭同意接受他。不久前在日本見到該教授,確定在今年CDC兩人見面一談,算是Interview罷。
這似乎是一個美麗的故事。然而,矛盾出現在半年前。一天,他突然跟我説,畢業後他想去銀行,或者到中學當教師。他還告訴我,他已經考過會計師。
我大吃一驚,但以為是年輕人一時頭腦發熱。幾次爭辯後,我甚至義正辭嚴地對他説:“你就死了這條心罷,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後來,他同意了我這樣的建議:先做兩年博士後,兩年後再做決定。我跟他明確説:“我既不要你跟我做,也不要你做與我有關的題目。但你天生就是做科研的材料,不能自暴自棄。”
時間過得飛快,上週五,他突然對我説,北京某中學給他Offer,要在本週二(今天)前簽約,而他明天就要到美國去了。我一下子急了,和他談了兩個鐘頭。好話壞話都説盡了。
好話是:“你這樣做,中國,甚至世界可能會失去一個優秀的科學家。”
壞話是:“年輕人要有理想,有抱負,怎麼可以嚮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我告訴他:“你一定會悔的。”可不管我怎麼説,他就只重複一條理由:“做研究太累,沒興趣,不想做了。”最後,他答應再好好想一想,大家就不歡而散了。
週一見了他,就問他想得如何。他説回了一趟河北老家,和父母以及老家親戚都談過,他們都支持他。我傻眼了,説他們不瞭解科研,也不瞭解你的情況,你應該和教授們談談。
昨天,室裏許多人跟他談。我還搬救兵找到陳老師,心想:“我的話你不聽,老院士勸你,總該聽罷?”陳老師是個愛才的人,一聽這事也急了,立刻答應:“我可以找他。” 可惜,陳老師似乎也沒能動搖他的決心。
昨天我們對他是連番轟炸,直到晚上,幾位年輕人,還有一位來訪的年輕教授,一起請他吃飯。準備在席間再勸勸他。
昨晚我回到家裏,飯後一個人發呆,欲哭無淚。我曾對他説過:“我的底線是:最後的決定權還是你的,我不會強迫你。”
那位訪問教授背後曾問我:“你明明是為他好,明明知道他的決定是錯的,為什麼不能強迫一下?”這勾起了我的心病,我告訴她:“因為強迫兒子按我的意志生話,我把他逼上了絕路。我不能再……”
昨天晚上十點多,我實在忍不住,給一位年輕同事打電話。他告訴我:他們的“鴻門宴”還在繼續,只是仍無進展。現在,也許他正在簽約……
反省自己,我一直把他當着一個聽話的好孩子。總是像父母親一樣強行安排他的一切,很少了解和尊重他的意願。我對這一切的解釋就是:“我是為了你好!”可這夠嗎?
現在的我,是又一次“哀莫大於心死”。
可誰能告訴我:是我錯了,還是他錯了?
......
來源:程代展老師科學網博客
作者:程代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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