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第一野戰軍進疆部隊6軍16師46團2連,進駐東疆重鎮伊吾。
伊吾是東天山北麓一個羣山環抱的小城,緊鄰中蒙邊境線,是新疆東去河西走廊和內蒙的門户,戰略位置非常重要。
此時,新疆最大的一股叛匪烏斯曼已在北疆發起大規模叛亂,天山峽谷及山麓草原是叛匪騎兵作亂的主要地域,原哈密專員堯樂博斯,伊吾縣長烏拉孜拜,此時已與烏斯曼叛匪沆瀣一氣,密謀在伊吾發動叛亂,2連進入伊吾時, 城中除了原國民黨縣政府的公務人員和警察,居民都被叛匪裹挾進山,剩下了一座空城。
1950年3月30日凌晨,700餘名叛匪佔領了伊吾周圍山頭制高點,對正在出早操的2連進行突然襲擊,叛亂爆發了。此時2連在伊吾縣城內僅有兵力108人,突遭火力襲擊,全連立即散開,副營長鬍青山沉着冷靜,一面組織抵抗,一面派一個排去奪回北山碉堡, 胡青山下了死命令,二排長周克儉以兩挺機槍在正面佯攻,吸引敵人攔截,派出一個戰鬥小組奔襲五公里,從背後爬上北山主峯。戰士康息灰攀巖直上,登頂即向匪羣連投四顆手榴彈,全組以勇猛的動作攻佔北山碉堡,迅速以火力配合山下展開反擊,叛匪第一次聲勢浩大的撲城被2連打退。
北山是守衞伊吾最重要的支撐點,北山失則伊吾不守,在之後的長期堅守中,北山碉堡始終牢牢掌握在2連手中,為伊吾保衞戰的勝利起到了重要作用,戰後,伊吾北山改名勝利峯。
叛匪雖然暫時退了下去,但伊吾對外道路和電話線全部被破壞,2連與上級徹底失去了聯繫,伊吾成了一座孤城,而叛匪人數眾多,氣焰囂張,形勢十分嚴峻。胡青山將主要兵力部署在縣城周圍的十多個碉堡裏,連部人員和炊事班全部分下去參加戰鬥,他親自掌握一個班的機動兵力,既是預備隊,也是救火隊,準備隨時四處支援。連隊幹部向號召全體戰士:“人自為戰,班自為戰! ”,“一卒一彈,共存伊吾! ”
這時的2連可説是又聾又瞎, 他們還不知道,趙富貴連長帶出去搞生產的兩個班,在淖毛湖、下馬崖等地同時被襲擊,毫無戒備的戰士被叛匪誘捕,除戰士高相金脱出外,全部被叛匪殺害。這起叛亂蓄謀已久,叛匪十分狠辣,對縣城和各生產點分別包圍襲擊,準備一動手就把解放軍的這個連吃掉。2連從叛匪使用的手榴彈上,預感淖毛湖、下馬崖的兩個班情況不妙,因為叛匪用的是我軍的手榴彈,戰後2連才得知趙連長和兩個班的戰友幾乎全部犧牲。
他們更不知道,北疆的叛亂已經全面爆發,師、團主力正在全力進剿烏斯曼股匪,作戰地域長達上千公里,一時抽不出力量用於伊吾方向。伊吾孤城,只能靠2連獨立堅守。
叛匪重重圍困,防守兵力捉襟見肘,胡青山果斷做出了幾項重要處置:
將舊警察局長伊建中關押起來,以防其鼓動部下里應外合;
以縣工委幹部負責管理舊縣府留用人員,發給馬刀、步槍和手榴彈,據守警察局大樓自保;
將補給站的數挺輕機槍和百餘支步槍加強到各班,其餘糧食、彈藥全部搬入連隊營房;
佈置兵力火力,嚴密控制城中唯一的水磨, 確保全連用糧;
將留在城中的氈匠老婆帶到縣政府看管起來。
在後來的防禦戰鬥中,證明胡青山的判斷非常準確,舊政府留用人員和警察在工委人員的帶領下,始終配合解放軍守衞縣城,沒有出問題。叛匪多次企圖搶佔水磨,均被挫敗。氈匠老婆是叛匪留下的一個釘子,大股叛匪正是喊着她的名字,企圖通過她家的院牆衝進補給站,補給站受到重點攻擊,險些失守, 2連如果分兵守衞,兵力將更加分散。
從3月29日開始,叛匪對伊吾城的攻擊,大規模進攻7次,小規模襲擾、偷襲無數,其中最激烈的戰鬥發生在3月30日、4月5日和4月16日。叛匪不僅裹挾的維、哈羣眾,還有在迪化(烏魯木齊)起義後復叛的騎七師一部,騎七師起義前為原青海馬家軍騎五軍,1936年河西走廊圍剿紅西路軍的主力,紅軍的死對頭。和叛匪比較,這些騎五軍叛兵掌握軍事技術,給守軍造成的威脅也更大。
唯一能讓胡青山和2連幹部們心裏有點底的,是糧食夠用,彈藥不缺,補給站裏有12萬發槍炮彈和夠吃一年的糧食,這一情況立即通報全連,給新戰士增加信心。但是,藥品和服裝奇缺,尤其是棉鞋,只蒐集到24雙,絕大部分人用羊毛纏腳,在雪地中堅持。戰士負傷後因缺乏藥品,只能用鹽水給傷口清創,鹽不夠,只能從伙食裏省出來,到最後要冒着危險去湖邊挖土鹽,很多傷員因救治不及而犧牲。
而帶兵經驗豐富的胡青山最擔心的,是這場孤軍守衞戰中的士氣。2連雖然是紅軍連隊,但蘭州戰役攻擊營盤嶺傷亡嚴重,進疆前補入了大量的解放戰士,這些戰士大多是國民黨軍臨時抓的壯丁,有些人連槍都不會打。在外界形勢不明,與上級失去聯繫的情況下,幹部戰士普遍出現了思想波動。有人認為,伊吾已是空城,沒有必要再守下去;有的則感到,都解放了,犧牲在這大山深處太不值得。堅守孤城士氣最重要,要凝聚兵心,提振士氣,單靠命令不行,全體指戰員必須在思想上高度統一,才能激發出頑強的鬥志堅持下去。
他召集連隊幹部和戰鬥骨幹,讓大家敞開發表意見,把真實想法吐出來,有人建議走,有人建議守,等眾人都説完了,他最後才提出自己的看法:
首先,伊吾雖是空城,但解放軍剛進疆,如果棄城不守,有損我軍形象,在羣眾中、在社會上將造成極為不利的影響,我們堂堂的蘭州戰役英雄連,連幾百個土匪都打不過,多年的榮譽將毀於一旦,這是每個連隊成員都不想看到的。
其次,叛匪人數7倍於我, 2連兵力單薄,這都是實情,但守備作戰的特點,就是能夠以少敵多,我軍火力強於叛匪,補給站有國民黨軍留下的大量彈藥和糧食,足夠打上一年,我們具備長期堅守的條件。
再次,如果棄城突圍,無論是往哪個方向,鎮西也好、沁城、哈密也好,路程都很遠,走山路崎嶇難行,到了戈壁灘上,隱蔽都很難,叛匪不僅熟悉地形,而且有騎兵的機動優勢,會隨時對我們設伏,時時搶得先機,掌握戰鬥的主動權,我們是步兵,就這麼點兵力,面對叛匪不停歇的追堵,必然遭受嚴重傷亡,更重要的是,重傷員帶不走,我們不能拋棄戰友。
所以,我認為,突圍不如原地堅守。我在這個部隊時間長,大家應該堅信一點,上級絕不會不管我們這個紅軍連隊,叛匪雖然人多勢眾,經過交手,也不過就那兩下子,只要我們團結一心打下去,援軍早來晚來,一定會來,那一天,就是咱們2連的勝利之日 。
胡青山在老連隊威信很高,他的分析得到大家一致贊成。部隊進疆後,我軍小部隊屢屢遭遇襲擊,招致嚴重傷亡,多有前車之鑑。在伊吾,堅守無疑是正確的選擇 ,這種緊要關頭,非常考驗指揮員的決心和意志。胡青山是位軍事幹部,做思想工作也是一把好手,在隨後的堅守戰鬥中,二連始終保持着高昂的鬥志。
針對2連新戰士居多的特點,胡青山狠抓陣地練兵,他親自教戰士定標尺,練據槍,幹部和老兵們在戰鬥中以身示範, 讓新戰士以戰代練,一步步地把大家的氣提了起來,膽練了出來。
叛匪第二次大規模的總攻,是4·5戰鬥。
這一次,叛匪重新組織了兵力,來勢洶洶,向2連發起了全線進攻,依仗着兵力優勢,叛匪突入了縣警察局院內,並佔領了兩個碉堡,工委人員和警士們被堵在樓裏,用步槍奮力抵抗。危急時刻,胡青山即當指揮員,又當戰鬥員,他全身披掛,腰裏插着兩支駁殼槍,手端一挺布倫式輕機槍,帶着機動班8個人,跑步趕到到警察局,遠遠就看到一個烏拉孜拜的親信,在房上豎起了一面旗,一邊勸降一邊恐嚇,胡青山大喊:一排長,把那面破旗子給我打掉。
一排長李振江架穩機槍,一個準確的點射,叛匪連人帶旗一頭栽下屋頂,戰士和樓內的工委人員、警士們一齊喝彩,士氣大振。
這時,東邊又開始告急,胡青山留下幾個戰士與叛匪相峙,自己趕緊帶着機動班往東面跑,守東碉堡的是八班,這時只剩下四個戰士在據碉死守,幾十個叛匪已經跳進了外壕,胡青山用機槍猛烈掃射,司號員專門跟在身後給副營長壓彈,機動班抵近投彈開火, 給這股叛匪以迎頭痛擊,山上的機槍也及時配合,密集俯射,奮力把這股叛匪打退。
東邊轉危為安,胡青山又馬不停蹄折回西邊,叛匪躲在碉堡裏,有戰士建議,用60炮吊,胡青山不捨得,他説:碉堡咱們還有用,炸塌了又得修,不划算。這時,有一羣羊在遠處出現,胡青山二話不説,伸手拿過戰士的步槍,舉槍就打,胡青山是有名的神槍手,彈不虛發,幾槍打過去,慘叫聲一片,剩下的“羊”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拼命跑回了碉堡,原來羊羣是叛匪反穿皮襖裝扮的, 想趁着夜暗摸向北山,偷襲北山碉堡。其實叛匪是自作聰明,城裏的老百姓早就跑光了,不可能有羊羣, 所以當場被胡青山識破。接着,他組織火力封鎖碉堡射口,命戰士連續迫近投彈, 把警察局又奪了回來。這場惡戰,從凌晨3點一直打到上午8點。最激烈的時候,炮班班長都挺着刺刀衝出炮位加入肉搏,城內各處牆上到處被打的千瘡百孔,彈痕累累,叛匪還是無一處得手,伊吾巍然不動。
伊吾保衞戰中出了一匹神奇的軍功馬,北山碉堡的戰士喝水,要從山下運上去,開始由機槍手吳小牛牽了4峯駱駝往上運,因駱駝行動遲緩,目標大,在半路被叛匪射殺,吳小牛隻得牽着一匹棗騮馬再往上送,經過在火線上訓導,這匹馬竟然開始獨自完成任務,棗騮馬每天馱着兩個大木桶,吳小牛一拍,就自己卧入河裏裝水,然後一路馳向北山,棗騮馬遇險會卧下嘶鳴示警,山上山下的火力立即全力掩護,叛匪火力被壓制住,棗騮馬就起身再跑,一個多月的時間,軍馬每天給北山送水, 一路上軍紀肅然,從不尋草而食,吳小牛看到軍馬如此通人性,自己吃摻着沙土的糧,也要給神馬留兩個饃,北山的戰士們每次見到棗騮馬氣喘汗流地來到面前, 都感動不已。棗騮馬給北山馱水、馱糧彈,直到伊吾解圍那一天。
戰後,軍馬被授予三等功,命令終生不退出現役,由當地政府養老。1967年,軍功馬老死了,當地軍民立了一座雕像以示紀念,軍功馬雕像是現在伊吾縣的地標之一。
伊吾的戰鬥是相當殘酷的,在2連失去聯繫後,師部曾從48團抽出8個排,由一位團參謀長帶隊趕往伊吾,沿途突破叛匪的攔截後,派出偵察員隨嚮導率先趕往縣城,不久,嚮導回來報告,説偵察員被叛匪打死,伊吾已被叛匪佔領,二連已經完了 。參謀長輕信了嚮導的話,不想嚮導是奸細,部隊未再繼續向伊吾前進,返回途中又被叛匪接連伏擊,連續九場戰鬥打下來,人員傷亡過半,三門迫擊炮,六挺機槍全部損失 ,戰後這位參謀長受到了軍紀處理。
新疆剛解放時建政任務還沒有完成,羣眾基礎薄弱,特別是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情非常複雜,作戰區域山高路遠,自然條件惡劣,這些都是入疆部隊必須面對的嚴峻考驗,出現失利是避免不了的,民族新區畢竟不是革命老區。
叛匪對伊吾縣城強攻不成,就在二連的嘴裏打主意,縣裏的那台水磨是2連吃飯的命根子,叛匪多次偷襲,都被二連以強大的火力打的抱頭鼠竄,叛匪又把水源堵了,2連只好翻山去背水,胡青山知道這不是辦法,組織2連晝夜苦幹,硬是從山外引了一條小渠,接進了營房。
第三次大戰是4·16 戰鬥,叛匪這一次總攻,是帶着底氣來的,他們抬着得來的三門迫擊炮,用來攻擊縣城,聽着82迫擊炮的射擊聲,胡青山心裏暗叫不好,估計是我軍援軍又出了問題。
敵騎衝到前沿,二連突然猛烈開火,馬羣中爆煙陣陣,炮彈頻頻炸響,這是胡青山早就給叛匪留下的一手,2連雖然沒有82迫擊炮,但補給站裏留下了大量82炮彈,2連老兵們用手榴彈和炮彈改造成炮彈雷,大量敷設在前沿,炸的叛匪人仰馬翻。叛匪仗着人多,仍然不顧死活持續猛撲,同時重點攻擊2連各山碉堡。
這次戰鬥極其激烈,胡青山做好了最後的準備,他對指導員王鵬月交代,如果我不在了,你指揮全連往出撤,多帶彈藥和水,見到團長,代我問好吧。説完就端起機槍向前衝去。
南山碉堡,上部沒有頂蓋,騎匪衝至近處,向碉堡裏猛扔手榴彈,守碉的七班戰士撿起反投出去,叛匪一下扔進來兩顆,戰士白連成撿起一顆剛出手就炸了,威力倍增的空爆當場使1人犧牲,8人負傷,七班幾乎全部倒下。白連成五指炸斷並感染,由於沒有藥品,犧牲於破傷風。
危急時刻,能站起來的,只有帶七班守碉堡的副指導員羅忠林,他先衝上碉堡頂部投彈,迅速觀察後跳下,端起輕機槍衝出碉堡,對着叛匪猛烈掃射,趁着打退叛匪的間隙,把各種槍支和手榴彈、彈藥在各處擺好。叛匪再次攻上來,羅忠林帶傷酣戰,來回跑動,拼盡全力射擊投彈,以一人之力獨拒羣匪。負傷的戰士施德全、王振德後來也加入了戰鬥,三人拼力堅守一個多小時,彈藥即將告罄,步槍已經上好了刺刀,胡青山帶着機動班終於衝了上來。此時的南山碉堡內,重傷員奄奄一息,牆上血跡斑斑,碉堡外的地面上落滿手榴彈旋蓋和彈殼,南山制高點守住了。
從軍長羅元發,師長吳宗先到團長任書田,都不相信2連會被叛匪吃掉,西線進剿剛告一段落,馬上命任書田團長親自帶隊,以步騎炮組成兩千多人的援軍,馬不停蹄轉向伊吾。這一天,前沿報告,又有大量騎兵向縣城運動,胡青山望着軍裝破爛、極度疲憊的手下,表情凝重地嘶喊:拼了吧。
這一次,來的終於是援軍,前鋒是民族軍騎兵連,天山峽谷裏炮聲迴響,信號彈橫飛,伊吾解圍了。
40天的伊吾保衞戰,2連孤軍堅守,在叛匪長時間的猛烈圍攻下巍然不動,以鋼鐵般的意志打到了最後的勝利。保衞戰中,141人的2連有38名戰士長眠天山。戰後,解放軍內部和新疆各界對這場戰鬥給予了高度評價,西北軍區授予該連“鋼鐵二連”榮譽稱號,授予胡青山“特等戰鬥英雄”,彭德懷司令員親自發來了嘉獎電。這支從紅二十五軍走來的英雄連隊,為解放邊疆譜寫了震撼西陲的戰鬥樂章,並在半個多世紀以來,仍然續寫着為國戍邊的壯歌。
胡青山參加了第一屆全軍英模大會,是受到毛主席接見的八位特級戰鬥英雄之一。
上世紀80年代,胡青山曾重回戰地,拜祭犧牲的戰友,在當年做訪談時,老英雄還回憶説:“敵人知道都我是神槍手,每次都叫嚷要先打死我,我不怕。”胡青山老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徐州農機局離休。
伊吾保衞戰意義重大,歷時40天的堅守防禦戰鬥,充分顯示了進疆部隊優良的軍政素質,展現了我軍“只要有一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的戰鬥作風,昭示了進疆部隊 “保衞邊疆、建設邊疆”的歷史使命,沉重打擊了叛匪的囂張氣焰,在新疆各族羣眾中樹立了人民軍隊的光輝形象,為實現新疆社會和平、民族團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鋼鐵二連當年的伊吾保衞戰,在中國邊疆史上,值得濃墨重彩地大書一筆,為後世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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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作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衞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