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一場撕掉“職校生”標籤的表演

由 卯秀珍 發佈於 經典

在廣州市天河區一所職業學校的排練廳裏,林思想到曾經聽過的一句話:“讀職校學不到任何東西,(學生)就像一張白紙”。2021年,她從江西老家到廣州就讀一所中等職業院校,專業是商務文秘。她幾次聽到親戚們講,讀職校沒有用、混日子、浪費錢,還不如早點打工。


她把眼前的一張白紙撕成數片,每一片寫下一個難聽的詞語,都貼到自己身上。“廢物、差生、壞孩子……”這些詞語她耳聞過不少。她想表達一種感受:因為是職校,大家就把負面標籤硬生生拋了過來。


教育部數據顯示,2021年,全國共有職業學校8780所,在校生2900萬人。今年3月,《教育家》雜誌聯合相關教科院面向全國職業院校、家庭、企業進行問卷調查,面對“職業教育發展的最大困難”這一問題,投票最多的答案是“社會認可度”。


在職業教育研究者子津看來,這種不認可已經滲入職校學生生活的環境,影響着他們對自我的認知。2020年,她在江西一所職業學校調研,發現在課堂上,老師會有意無意地告訴學生不要對自己有太高期待,家長抱怨讀職高沒有希望,甚至同齡人也會貶低讀職校這一選擇。社會觀念中的敵意,成為個體需要面對的沉重標籤。


今年7月,9位職校生在公益組織“HOPE學堂”的組織下,進入暑期戲劇工作坊。排演時間為11天,劇目的台詞、情節均來自職校生的成長經歷,由集體創作而成。這是一次直面傷痛、表達真實的練習。演員丁一把它比做“拔刺”的過程。起初,在參加表演前,丁一牴觸表達任何負面經歷和情緒,那“就像把刀子倒插在自己胸口,再插到別人胸口”。


但舞台上,看到陌生人注視、鼓掌,眼眶濕潤,他發現曾經的負面經歷不再令他懼怕。他願意直接表達,因為它們“是一根刺,(拔出來)不會扎到任何人,只會引發人們的共鳴和觸動。”


他們把共同創作的這部戲劇命名為《影子》,演員週末説,希望大家能找到自己經歷過的陰影,把它講出來。往前走,同時也看到自己的影子。


7月15日、16日、17日,9位職校生在廣東時代美術館多功能廳表演戲劇《影子》,講述自己的故事。受訪者供圖


“這裏是殘次品收容所”


氣氛沉重時,劉沐鑫主動發言。這個男孩語氣温柔,笑起來頭微微向右偏,露出兩顆虎牙。他今年17歲,在廣州一所中等職業學校讀二年級,喜歡看愛情電影。


劉沐鑫半開玩笑地説:“初中的時候沒怎麼在意學習,上課睡覺比較多。初三成績沒跟上,就上職校了。初中晚上就是躺着,睡不着,總覺得我應該有點錢。”


這天是7月7日,線下工作坊第一天。演員圍坐成一圈,逐一介紹自己到職校讀書的經歷。他們大部分來自廣州,都是中職或者高職在讀,最小的16歲,最大的20歲。


此前,大家已經在視頻裏見過面。受疫情影響,過去的幾個月,大家只能在視頻會議裏做戲劇工作坊。項目社工扶雨記得,從三月底開始,每週五晚上7點,十來名學生陸續出現在視頻窗口。大家通常出沒在宿舍、食堂、教室,有人正在操場上跑步。打開音頻,背景音吵鬧嘈雜,偶爾還能聽見學生跟舍友聊幾句遊戲。戲劇不是最緊迫的。進入七月,一位學生要回家打暑期工補貼家用,一位學生要去家裏開的店裏幫忙,退出了工作坊;還有一位叫週末的學生報名了春季高考補習班,要缺席幾天。


這個年紀正是創作想象力爆發的時候。在視頻會議裏,大家即興接龍故事,講出:“羊吃了毒蘋果拉出了金色的蛋,綠色的靴子煮進了咖喱湯”。笑聲通過屏幕迴盪。在以戀愛為主題的故事接龍里,有人問“什麼是真正的愛?”劉沐鑫回答:“當你感覺到被愛的時候就是愛了。”


但見面的第一天,談到讀職校,氣氛就沉重起來了。在導演吳文看來,這種“沉重”或許是某種開端,因為大家需要“面對、梳理自己的生活”。籌備項目時,整個團隊意識到“成為一名職校生”或許是埋藏在學生心中負面情緒的來源,大家不斷體驗着,卻無處可講,也不知怎麼去講,甚至不想講。


工作坊協作者蔣莉萍22歲,今年六月畢業於影視製片專業,六年前開始接觸戲劇。她發現,大家在遊戲環節有些無所適從。起初,她示範了一項練習:伸出雙臂,身體前傾,假裝雙手捧着一個魔法球,它凝結着最美好最脆弱的東西。蔣莉萍讓大家專注想象魔法球的“重量和光芒”。但演員都掛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大多數人剛抬起胳膊,瞥到周圍人沒有抬,尷尬地放下胳膊。


場子冷了下來。到圍坐環節,16歲的女孩李亦然直接講:“職校都很亂的。”她説自己是流動兒童,好幾年隨着父母奔波在武漢與深圳之間,轉學是常態。讓她再聊下,她笑着擺手。


另一位叫劉千紫的同齡女孩盯着一處角落。講了她沒讀成高中的故事。她説自己中考得了630分,但依照錄取政策,非本地户籍考生需要更高的分數才能讀高中。


她不甘心,因為職業學校“教的東西不夠深入,交到真心朋友不容易”。這裏明文規定不能抽煙喝酒,很多同學還是如此。劉千紫又講到自己曾被校園霸凌的故事,把心酸一股腦説完了。末了,她蹦出一句話:“‘友善’對我來説是個陌生的詞。”


全場沉默了兩分鐘。


男生丁一説,這段故事刺痛了他,但他不知道怎麼回應。他18歲,是唯一從南京趕來的演員,這次機會是他上網“打撈”來的。他在知乎上搜索到一個“職校生互助羣”,有羣友發來鏈接:““HOPE學堂”,他點進去報名“人際關係心理互助課堂”,結課以後被邀請加入工作坊。


HOPE學堂是一個服務中職學生與老師的公益團隊,2016年創辦以來,通過在駐點學校舉辦戲劇小組、人際關係互助、職業發展講座、教師培訓等活動,提升學生的自信,增強其對學習與生活的掌控感。受訪者供圖


他淡淡地講,自己曾在初中輟學過個把月,當了一個星期洗頭工。中考結束後,姐姐讓自己到南京一所職業學校就讀。講完,大家沒説什麼。


演員輪番發言過後,討論進入最後一項。“我們成為一名臨時的演員,不斷練習上台表演,最後跟不同身份、不同處境的觀眾講我們職校學生的生活。大家會期待這部戲關注什麼,展現什麼?”問題拋給演員,也拋給在場的所有人。


一位接觸戲劇將近一年的學生徐旺仔發言。他19歲,和劉千紫在同一所學校就讀,學習機械設計、機電一體化。他對這出戏有自己的期待:能否拋開“職校生”這一身份,談一談他在生活中遇到的其他問題?


他在江西老家長大,四年前到廣州和父母團聚。他最近跟父母吵架,甚至撥打110報警來保護自己。但他的本地朋友都並不這樣。他剛開始反思父母的養育方式是否有問題。


另一位學生譚玉蘭思考得更加宏大。他是年齡最大的演員,今年20歲,身材瘦削,聲音很有底氣。他説,能否用表演呈現大家“完整的狀態”,因為職校生“應當享受和普通高中生一樣被正視的權利。”他坦然評價:“外界對職校生的看法就是:這裏是殘次品收容所”。


聽到這句話,協作者蔣莉萍心情複雜。四個小時的座談會,蔣莉萍靜靜坐在演員中間,聽着這些同輩人的故事。此前,她對職校生活的唯一瞭解是初中老師隨口講:“如果讀職校,那就要去流水線”。她意識到,這只是一個片面的標籤,當它落在人的心中,可能變成強大的否定。


習慣隱藏“負面”的自己

 

第一天見面會結束後,蔣莉萍決定扮演成“人來瘋”,將場子熱起來,儘管她性格沒有那麼好動。16歲的張萌是蔣莉萍在工作坊交到的第一個新朋友,蔣莉萍記得,張萌會在早上對自己説:“早上好!新年快樂!”這是張萌在學校的口頭禪。她喜歡跳舞,總是説着説着就跳起來。


另一位16歲的女孩林思平時也是笑嘻嘻的。當演員要用物件進行自由創作時,林思看到桌上一張白紙,便想到了親戚的否定和難聽的詞語。


她説自己並沒被傷到,因為她認為“職校並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另一位協作者王一塔建議她把這種態度表演出來,她便淡淡地説了句:“我是廢物”,帶着諷刺的笑聲。吳文覺得觸動,他沒想到這個孩子在面對這樣暴力的貶低時使用了笑聲,有種輕盈的勇敢。


演出開始前,全體演員為彼此打氣。新京報記者 石潤喬 攝


在同樣的創作環節,徐旺仔從户外花壇的泥土裏撿出一顆六角形螺絲釘,在手上寫了幾個詞:“自身、社會、家庭、學校”。他一隻手握成空心拳,一隻手拿起螺絲釘從上往下穿過,重複多次。他認為:“人們就像一顆螺絲釘,在自身、社會、家庭、學校四種環節中穿梭,最後可能麻木。”


徐旺仔也是一位“穿梭者”。他在表演闡釋裏寫:“食堂、操場、超市、高樓、軍訓標兵,優秀學生幹部。”這些都曾是他的小小夢想。四年前,徐旺仔在中考後,離開江西老家考入廣州的一所職業學校,計劃升入高職,讀喜歡的IT專業。他還進了學校裏的CAD(管理軟件計算機輔助設計)社團參加集訓,停掉所有課程,學習3D打印、計算機建模等所有和工業設計相關的技術。


他沒想到,高職第一年,這樣積極的生活開始展現負面性。為了準備技能大賽,他把全部精力投入訓練,“曾經兩次通宵,有兩週腰痛不能久坐”。一天,他沒有預料地發病,被診斷為“症狀性癲癇”。他開始思考人生,或許是因為自己未曾“尊重自己”,“把彈簧壓得太死、太緊、太長時間。”


工作坊後幾天,或許是排練室的氛圍足夠安全,或許是因為有所輸出,大家逐漸在聲音訓練和形體訓練裏放開自己。但對第一次接觸劇場的丁一來説,袒露情緒並不容易。他早就習慣自己消化。在創作時,丁一寫了一小段虛構故事,隱晦地提到父親。他寫道:“我想問父親那是什麼,但父親的沉默刺激到了我。”吳文順着問,你對父親有什麼印象?丁一説,很複雜。


後來創作間隙,吳文好奇地問:“是怎樣一種複雜?”丁一突然跑出排練室,仰着頭跑進廁所流淚。他想了一會,追到廁所,丁一説,沒事。吳文明白,面對自己需要時間,也需要特定的環境。


丁一習慣隱藏“負面”的自己。他還記得,2019年11月份,他在杭州的一家健身房健身,和一位男士共用一台器械。對方主動找自己聊天。被問到在哪裏讀書,丁一回答:在南京。


對方問:是不是南京外國語?這是一所省重點中學,丁一想搖頭,但卻點了點頭。對方又問他,是否曾在杭州學軍中學讀書?這同樣是一所省重點中學。對方評論:從學軍到南京外國語,是一次很好的飛躍。


丁一很想告訴他真話,最終沒説出口。他擔心,如果説出“職校”兩個字,對方會沉默,要麼直接結束聊天。


在戲劇工作坊,丁一記得自己在排練中最舒爽的一刻是做聲音訓練時,大聲地喊自己當下想做的事情。


原本,這是一次“聲音投擲”練習。根據規則,演員把有關職校學生的關鍵詞喊出來,用動作把這些抽象之物投給別人。孩子們説了幾輪,一下子沒找到話説。蔣莉萍帶頭喊:“我想回去睡覺!”有演員跟着喊:“我想開心!”“我想回家!”丁一扯着嗓子在台上胡亂喊着,不記得究竟喊了哪些念頭,只記得幾分鐘後聲音啞了,心情也輕鬆不少。


演員丁一在舞台上進行單人表演。受訪者供圖


“陰影”劇本


7月15日,戲劇《影子》在廣東時代美術館免費提供的多功能廳上演。這是一部只耗費2.5萬眾籌款的公益戲劇,由HOPE學堂組織。除去必要的食宿、差旅、保險等費用,所有勞動都是志願的。此外,學生們每人自制了一副面具、幾個紙飛機作為道具。


劉千紫從舞台左側慢慢走向中部,發力,猛地跑向前方。“砰”的一聲悶響,她結實地倒在舞台上。


這是學生們第一次向全場90多名觀眾表達自己。身體的痛感和記憶裏的疼痛翻滾在一起,劉千紫想起在去年學校廣播站,自己和高年級同學起衝突,被其他同學集體孤立。台詞的經歷則源於初中:有人把她關進浴室,有人往她的牀上扔垃圾。


坐在右側台下的幾個演員眼眶濕潤。


李亦然坐在舞台左側,念出寫在手機備忘錄裏的詩:“所有的一切都掉落下來/我的頭髮總是在掉/我的眼淚總是在掉/我的嘴角總是在掉/我能拿起來的,能提起來的,不能再多了/需要我碎掉的心嗎/需要我看到人來就會害怕的眼神嗎/我願意把一切都獻給你/就像我把自己掏空也找不到愛/把自己砸碎也得不到渴望的”。


她説,這首詩不只在發泄痛苦,而是“情緒的延伸”。以劇場的方式,演員選擇把職校生活中的痛感不加包裝地呈現出來。第一次觀看錶演的觀眾,也許會驚訝於這份痛苦的濃度。


丁一獨白:“我不愛挫鐵,可我又不得不挫鐵,我幹着不愛乾的事。也許我的人生只能如此。”話不多的他喜歡用文字表達自己。他坐在舞台上的鐵製道具上,凝視着觀眾説出自己的句子:“我是不想去讀職校的,就像兩條河流,一條通向大海,一條流向污水廠。你願意當哪條河流裏的水滴呢?”


他在職校裏有一門實習課,需要到鉗工車間切割、打磨鐵板。就讀於智能製造專業的丁一,上學兩年沒有被任何一門課吸引,嚮往的無人機課程要到第三年才出現。第一學期臨近期末,他打開老舍的小説《四世同堂》讀了一個月,又迷上《三體》,閲讀成了一間情緒庇護所。


按照劇本設定,懷着與丁一相反的另一種態度,徐旺仔穿上一件電工制服,手拿六角螺絲釘,自信地走到燈光下。他向觀眾介紹自己:“優秀的電工師傅,優秀的心理委員,全宇宙技能大賽60名”。


徐旺仔在舞台上舉起螺絲釘,進行表演。新京報記者 石潤喬 攝


生病之後,徐旺仔開始練習“尊重自己”、關心自己。最一開始,他退出技能大賽,讓自己休息,也開始玩攝影、報名舞蹈班。他還試着改變和他父母的相處模式,希望對方不再指責、控制他,相互尊重。


被問到“尊重自己”到底是什麼?徐旺仔想了一分鐘左右,説不出確切的含義,給出了一個答案——説不出來就不要逼自己説,這就是“尊重自己”。


在吳文眼裏,另一位演員譚玉蘭的身體很“脆”,很緊張。


他説自己一直在和現實角力。中考落榜後,父母幾乎兩個月沒有同他講話。他記得,父母總強調,“差生是沒有資格享受快樂的。”自從六年級數學成績下滑,母親便開始打罵自己。


譚玉蘭在去年春天搬到了和同學合租的一居室,他住客廳。為了省錢,他每頓飯最多花10元,多數時候吃素面。他習慣做日結工,舉牌、扮演玩偶,當過餐廳營業員和司儀。


在舞台上,譚玉蘭回到更孩子氣的自己。他喜歡看日本動漫,便模仿特攝劇《侍戰隊真劍者》中的“居合斬”造型出場。他慢慢地邁着步子,繞場一週,環視左右,“隨時準備迎戰”。他對不在場的父親説:“爸,我想去做公益。”扮演父親的演員週末回應:“別老幹有的沒的,萬一是傳銷組織呢?”


坐在台下的社工子津聯想起譚玉蘭進入工作坊時的樣子。那時,他走路的速度總比其他演員快一大截,在行走速度訓練中顯得“失控”。但在7月15日的舞台上,譚玉蘭控制住了節奏,身體多了一份韌性。


譚玉蘭在舞台上進行單人表演。受訪者供圖


讀職校是怎樣一種體驗?


戲劇快要結尾時,丁一突然起身走向觀眾。他看向第一排的中年男士,問:“你會去職校讀書嗎?你會當一名工人嗎?”對方措手不及,回答:“不願意。”聽到否定答案後,丁一沒再追問。


劇場裏坐滿了對“職校生”話題感興趣的觀眾,按照組織方設想,希望通過這場戲把“職校生”從標籤變成議題,拋向觀眾。吳文與丁一討論,要直接地問觀眾“你願意讀職校嗎?”就像是做採訪,真誠發問。倘若對方回答“願意”,就追問“你想讀什麼專業?”這樣做不是要冒犯觀眾,而是為了讓大家共同思考“在當下,工人與職校生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演員謝幕後,有觀眾拋回了即時反饋。一個長髮紮成辮子的男性觀眾舉手提問:自己去過貴州調研,發現當地職業學校中的很多女生在16、17歲輟學,去浙江紡織廠、廣東電子廠打工,隨後認識同鄉青年,回家鄉結婚生子。他好奇:在職校裏,有何種婚戀觀念,具體情況如何?


全場沉默幾秒。吳文拿起話筒問:“你主要想了解什麼?這個問題似乎有很強的預設在裏面。”坐在舞台上的丁一觀察着,看到對方一面抖腿一面辯解説:“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廣州這和我調研的那地方是否一樣。”這是一個刻板印象,在場的觀眾沉默幾秒,氛圍顯得尷尬。一位女孩拿過話筒:“那我來説一下吧”。她介紹自己曾是一名職校學生,“我們班60個女生讀學前教育,現在有4位當媽媽,這個比例還好。”


兩支話筒在觀眾席中傳遞着。一位帶着孩子來看戲的女士説:“二十幾年前我也是職校生,通過自己的努力從職校走到金融行業。我想告訴孩子們,外面怎麼看我們是正常的,因為自己怎麼認為才最重要。不要給自己貼標籤,如果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誰也不會對你有更大的希望。希望你們做最好的自己。”台上的演員鼓掌表示感謝,當丁一還在打腹稿想發言時,吳文問女士:您是什麼時候讀的職校?


對方回答:1992年。吳文解釋,在工作坊期間,大家也討論過這個問題。那時他了解到,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或90年代,讀中專意味着畢業後找到相對不錯的工作,還是被社會認可的。但在今天,讀職校的所得與當年截然不同。


另一位觀眾誠懇地對台上演員説:“不管是(進廠打工還是)坐辦公室也好,本質上非常流水線,我被工作折磨得痛苦,但來到劇場,自己又被點燃了。可能在未來,還會面對很重複很枯燥的工作,但是總有一個點讓人覺得自己還活着,今天這個點就是你們。”


一位從14歲起離開家進廠打工的觀眾回應:工地的工資可能有八九千,外賣員騎手一個月七八千,辦公室裏面可能六七千,但沒有人主動選擇去工地工作。即使看起來大家的工作都是流水線,但工作與工作之間存在真實的差異。


“演後談”環節是個重頭戲。這不是吳文第一次和觀眾一起討論。2014年到2016年,他曾跟隨上海的民間劇團“草台班”全國巡演,那時的演後談環節甚至耗時更長,觀眾的思維也更發散:有人提到即使在高校實驗室裏做科研,也會枯燥得像流水線;有人討論是不是小企業比大企業更加人性化;有人提出小時候應該刻苦讀書,長大後才不會吃苦,又被其他觀眾反駁。吳文記得,氣氛是開放的、熱烈的,大家都講出真心話,聽到彼此的心聲。他認為,這些都是劇場表演的延伸。


演出過程中,演員邀請觀眾上台一起蹦迪。受訪者供圖


在多數演員看來,觀眾們在爭論什麼不那麼重要。他們更在意是否聽到温暖的肯定。所有人都記得,那位畢業於職業學校的女孩連續看了兩天表演,激動地説:“在場所有的同學,讀職校的人也很棒。”她坦言,自己從小受到嚴重打擊和冷落,從職校畢業後不停換工作去證明自己、尋找熱愛的事業。前段時間,自己開始研究原生家庭問題,“突然就悟了,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很不錯的人”。


女孩誇劉沐鑫:“彈吉他很有氣質”。劉沐鑫説,自己回家後哭了二十分鐘,因為很少聽到稱讚,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的讚美”。


有位中年男士在劇場裏反思:在自己的女兒讀初三時,希望選擇職業學校。但他擔心子女讀職校讓自己沒有面子,便堅持送女兒補習、衝刺中考,最後如願。可是,如今的女兒已經開始厭學。他看過同學們的心裏話之後,想到,是否自己當年對女兒太不尊重?那些關於“職校生”的壞標籤,是否也通過自己的反覆“教育”,在女兒心中紮根?


這些話似乎安慰到坐在台上的譚玉蘭。談到這位父親,譚玉蘭説他開始去理解在教育問題面前,父母心中的強烈焦慮。


除了激發討論和分享,一半以上觀眾表達了共情。一位觀眾有些哽咽:“聽到你們講述校園霸凌,我很難受。也很好奇,當同學們對着我們這一羣陌生人講述這段記憶時,你們是怎樣的心態?你們想表達什麼?”


譚玉蘭坐在舞台最右側,最先拿起話筒答道:“説句不好聽的,淚流多了就幹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正視自己所遭受的那些黑暗,向上走,尋找自己的那一片星空。”


像是鏗鏘的宣告,他給自己指明瞭星空所在的位置——明年畢業以後,自己將會騎着單車旅行兩年、進入私企工作。同時,在工作之餘準備自考歷史系本科。如果攢夠了錢,就去摩爾曼斯克看極光。


演出後第五天,譚玉蘭開始了暑假裏的另一“重頭戲”。像大部分高職學生一樣,他到一家公司做實習生,拿實習證明。工作是流水線,每天工作八小時,給電線貼膜、裝配零件。公司是一棟白色大樓,一架大號電風扇裝在天花板上。


迴歸現實生活,再問他現在怎麼看待那些誤解職校生的標籤,短暫從工作裏抽離出來的他回覆:“千人千面,總有人看你不順眼,看不起你,真沒啥好在意的。把這些時間用在彈琴讀詩喝茶遊山玩水不好嗎?”

(除子津、扶雨、蔣莉萍外,吳文、王一塔及所有學生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石潤喬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