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名導演+名IP”的公式陷入瞭如此洶湧的批評漩渦中。李少紅執導的《大宋宮詞》上線,短短几天,口碑崩壞,超70%的打分者只給了一星或兩星,目前網絡評分暫停在了3.9分。一邊倒的差評一部分源於糟糕的開局,許多觀眾“一集棄”,沒能得到更為全面的品評視角。另一重要因素恐怕來自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導演李少紅,陳凱歌、胡玫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曾是“第五代”裏最犀利的導演之一,也是同輩中為數不多的能兼得電影和電視劇市場的人,更因為其作品中對女性價值的主張而被視作國內女性導演的一面旗幟。2000年,由李少紅執導,鄭重、王要編劇,陳紅、周迅、歸亞蕾、趙文瑄等主演的《大明宮詞》開播,在中國電視劇史上留下了令人難忘的一筆。此番《大宋宮詞》上線,劇名的強關聯性似乎在提醒着觀眾,這是經典的姊妹篇。然而,即便依然是李少紅與曾念平合作,依然是封建王朝下的女性敍事,甚至劇中依然有着電影級演員的配置:塗們、歸亞蕾、趙文瑄、梁冠華、齊溪……口碑卻令人失望。
公允地看,羣嘲中的《大宋宮詞》並非一無是處。只是,“名導+名IP”的光環消散後,人們看清的不單是《大宋宮詞》與《大明宮詞》間的落差,恰也是古裝劇中較為普遍的創作短板。
“有所虛構”不應成為歷史硬傷的“免責聲明”
《大宋宮詞》以劉娥和趙恆的愛情為主線,講述從985年到1033年間北宋的內政外交故事,歷經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三名皇帝在位期。歷史上確有其人,其人物關係正好與歷史一一對應,又以“大宋”為名,怎麼看,這都是一部歷史題材劇。
不想,劇集一開始便在歷史的“硬件”上錯漏頻頻。有的是基礎史實不嚴謹。如開場白交代,“宋太祖趙匡胤駕崩後,其弟趙匡義繼位,改名趙光義”,但歷史上趙匡義改名是為避兄名諱,並在建隆元年就由宋太祖賜名。有的是歷史常識混淆不清。如趙廷美與朝臣密謀,盧多遜提及“太宗”,而眾所周知,“太宗”是趙光義過世後的廟號,皇帝仍在世,廟號從何而來?還有的嚴重脱離了歷史人物的行事邏輯。劇中,一場地震來襲,趙光義與其弟秦王同時身陷廢墟。僅僅因秦王一句“我只想知道真相,死而瞑目”,趙光義便親口承認自己弒兄行了謀逆篡位之事。雖説關於趙匡胤的去世,坊間確有“燭影斧聲”傳説,但如此輕易就吐露事關皇位正統的天機,實在有悖一名皇帝的行為邏輯。至於人物稱謂的錯亂、相關制式的張冠李戴、物品的朝代穿越等歷史細節穿幫,劇中俯拾皆是。
讓人玩味的是,該劇每一集片頭都有一幀觀前提醒,黑底白字寫道“本劇依據史料和傳奇改編,劇情人物有所虛構”。言下之意,電視劇藝術不是歷史紀錄片,不必按史料照本宣科,請勿過於較真。在業界,對於歷史類題材的創作,也的確有“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準則,允許一定程度的自由發揮。但“自由”從來是有界限的,得恪守限定的朝代背景、人物身份、基礎史實等。這些“自由”的邊界往往決定了,一部劇是端莊地講史,還是歷史的戲説。於《大宋宮詞》,為了增添奇情而折損歷史的質感,觀前提醒非但當不了“免責聲明”,反倒讓它看起來宛如一塊欲蓋彌彰的遮羞布。
脱離了故事與人,再驚豔的視聽也只是買櫝還珠
該劇上線後,劇組的美術置景服化道在社交平台刷過一波好評。實景搭建的宮殿、劇中人的服飾、屋內陳設等都體現着簡潔素雅、端正持重的宋代美學。尤其為人稱道的,是一段鏡頭調度。為了呈現宋太宗與秦王之間一個猜忌、一個韜光養晦的微妙關係,李少紅借鑑《韓熙載夜宴圖》拍攝王府夜宴。隨鏡頭轉移,投入觀眾眼底的既是宋代美學的一次集中展示,也借古畫的弦外之音暗示聲色犬馬下暗流浮動,堪稱一處驚豔妙筆。只可惜,多數時間,故事、人、精緻的服化道,完全各唱各調。
單看故事,短短兩集之內劉娥已然完成了救人、入府、被賜死、復活、誤入“敵營”、救駕、回府、出走、懷孕的驚天大業。剪輯之凌亂、跳躍,生生將故事講成了花絮集錦。無論相愛、離散、憎恨、毒殺,都只有結局,毫無來由與過程,更遑論細節説話。
再看人物塑造。劉娥其人,後世評價頗高,稱其“保護聖躬,綱紀四方,進賢退奸,鎮撫中外,於趙氏實有大功”。一方面,她一生傳奇,從蜀地孤女一路走到臨朝稱制的位置,有着超乎封建朝代女性的雄才武略;另一方面,她也因“貪權”落人口實,還被民間戲説編派成了“狸貓換太子”裏的惡後。這樣一位複雜女性,到了《大宋宮詞》搖身瑪麗蘇大女主。她魅力無敵,總是輕而易舉就能俘獲他人真心與信任;她温良恭儉讓,無慾無求不爭不搶,卻又在一路被動中擁有了掩飾不住的光芒……
同樣複雜的女性,李少紅在《大明宮詞》裏拍出的武則天是有人物弧光的。後宮的武則天,與李治在一起,有情又清醒;跟小女兒在一起,像大樹般温柔可靠。前朝的武則天,君臨天下一切盡在掌控。無論何時,她臉上從沒出現過劉娥那種等待命運降臨的神情,更不會問“誰願給夫君送女人”這種充滿“戀愛腦”特色的問題。智慧、愛情、情慾、權力,這些武則天擁有的東西,到了劉娥身上不僅只剩了“愛情”,且還來得莫名其妙,一出現就是永不相負。反觀《大明宮詞》裏的愛與恨,它們與權力一樣流動。貫穿全劇的皮影戲《採桑女》,太平小時候看父親和賀蘭演,演的是情意;父親臨死前和太平演,演的是告別;暮年時的太平和侄兒李隆基演,演的則是懺悔。沒有註定會贏的人,沒有永恆不變的情。視聽手段與劇情間相互絞合層層攀援,這才是精美的殼成全了精緻的故事。反之,脱離了故事與人,再驚豔的視聽手筆也只空洞成了買櫝還珠。
作者:文匯報首席記者 王彥
編輯:範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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