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動機
近年來,隨着經濟社會發展和素質教育的深入人心,越來越多的家長給孩子報藝術興趣培訓班。尤其在“雙減”政策背景下,學生的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進一步減少,有更多的時間培養興趣愛好,參與藝術興趣培訓。而與之相伴的,是五花八門的等級考試,一些甚至成為束縛孩子創造力、好奇心的枷鎖。
此前,在今年全國“兩會”上,30多位全國人大代表也曾集體建議:取消12歲以下青少年的藝術考級。藝術考級究竟存在哪些問題?為什麼很多家長趨之若鶩?帶着這些問題,《法治日報》記者進行了一線調查採訪。
□ 本報記者 趙 麗
□ 本報實習生 楊軼男
近段時間,北京市民任雪(化名)很焦慮——她給上小學的女兒報了3個興趣班,舞蹈、畫畫和鋼琴,每年的學費約1.5萬元,原本打算以素質教育為目標,並不準備考級;但和其他家長交流後,她發現大家都特別關注考級,並認為“不考級就是白學”。
怎麼辦?思慮再三,任雪請了一對一家教,定期到家裏輔導孩子藝術考級,又是一筆不菲的花銷。“本來只為培養興趣愛好,沒想到又變成了一項任務。”她有些無奈地對《法治日報》記者説道。
像任雪這樣的家長還有很多。記者近日採訪瞭解到,不少家長對考級趨之若鶩,加上一些培訓機構的引導和鼓吹,藝術考級漸漸變了味,甚至呈現出較強的應試教育的特徵,令人又愛又頭疼。
考級持續升温
家長負擔沉重
數據顯示,近年來,我國少兒藝術培訓市場規模逐年擴大,2017年全國市場規模約670億元,到2020年這個數字幾乎翻了一番,達1300億元。
龐大的培訓市場,也滋生了各種各樣的藝術考級,如樂器、舞蹈、朗誦、快板、主持等都有考級。從上課到考級,家長們帶着孩子“跑斷了腿”,增加經濟壓力的同時,也讓孩子們叫苦連天。
記者進入多個家長羣看到,很多家長將素質教育稱為“素雞”,將學科教育稱為“葷雞”。不少家長調侃,“素雞”比“葷雞”費時費錢多了。
一位家長稱,她14歲的兒子練了4年半的薩克斯和笛子,持續考級,今年衝刺10級,證書有厚厚一摞。為了兒子考級和表演所投入的金錢和精力,多得無法計算。
“今年暑假讓孩子參加了芭蕾舞比賽和等級考,原本覺得壓力不大,但細算下來,在這一項上就投入了1萬多元。”上海市徐彙區一位小學一年級的家長説。
那麼,家長們為何還如此熱衷於考級?
從業16年的北京一培訓機構老師Grace告訴記者,早些年,很多家長讓孩子參加等級考試,主要是為了讓孩子在升學時有個加分項,後來社會藝術考級、藝術競賽的等級名次不能直接作為藝術特長測評的依據,很多家長又出於豐富孩子簡歷的考慮,讓孩子繼續參加等級考試。
記者在採訪中瞭解到,家長之所以執着考級,一些人將考級作為檢驗孩子學藝成效的標準,一些人持着“別人考我也考”“有比沒有強”的盲從心理,還有一些人是在培訓機構的裹挾下的無奈之舉。
在河南駐馬店市民劉強看來,能考就一定考,不然這麼辛苦學了幹嘛?劉強有兩個孩子,兒子7歲,學習畫畫和主持已滿一年;女兒4歲,剛開始學習舞蹈。“親戚的孩子學美術有段時間了,目前考到了四級。看着那些證書,感覺沒有白學。”
“不考級就是白學”的想法,代表了許多家長的心聲。
而北京朝陽市民滕潔(化名)是那種“大家考我也考”的家長。滕潔女兒今年9歲,從4歲開始就長期參加畫畫、舞蹈、聲音類培訓。因為身邊其他家長都特別熱衷於讓孩子考級,耳濡目染,他選擇了“跟從”。有沒有必要、證書的含金量,滕潔沒有考慮太多。
實際上,考級熱的形成,培訓機構推卸不了責任。
多位家長這樣描述:本來是以培養興趣愛好為目的去參加的培訓班,但進去之後就像“上了賊船”,所有教學內容都是圍繞考級進行的,培訓老師又説別的孩子都考級,加上每次考級費用往往在可接受範圍之內,於是便也加入了考級的隊伍。
但實際上,一次又一次的考級,費用支出並不低,而且耗費了家長大量精力。
在Grace看來,培訓機構的動力也來自利益的考量。除了不斷考級需要持續進行培訓外,組織考級的培訓機構在宣傳推廣考級項目時,也可以拿到一定的提成。
關於提成,有媒體在今年3月的報道中這樣描述:一些考級機構的“合作協議”中寫着“考務費6:4分成”“報名費5:5分成”等。
漸成應試教育
違背藝術規律
高老師曾是北京一著名少兒合唱團的聲樂指導老師。前不久,一對父母帶着孩子從外地趕來,希望高老師能對其孩子指點一二。孩子在當地考過了小提琴九級。高老師讓孩子現場拉了一首曲子,卻發現竟然一個音都不準,這讓他很是吃驚。
“一些地方的考級存在問題,這樣的考級沒有任何意義。”高老師對記者説。
據介紹,文化和旅遊部2019年發佈的《社會藝術水平考級管理辦法》明確,通過考試形式對學習藝術人員的藝術水平進行測評和給予指導,以普及藝術教育,提高國民素質為宗旨,遵循藝術教育規律,堅持公開、公正、公平和自願應試的原則,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
多位業內人士和家長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並非完全否定藝術考級,藝術考級有社會需求,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比如音樂培訓及考級,推動了音樂教育的普及進程,也有助於老師和家長掌握學生素養的發展狀況,改進教學,整體提高社會的審美和人文素養。
但一些地方過分地強調考級進度,搞所謂的“幾級跳”的“應試教育”,為了“考級而考級”,片面地追求考過和速度,讓藝術考級失去了其原有的含義。
北京市民趙培告訴記者,因為疫情原因,女兒的民族舞考級都是錄像考試,孩子上網課,舞蹈動作根本記不住,就依葫蘆畫瓢混過去,孩子跳家長錄像發給老師,二級證書也下來了,“可能是交了380元報名費就有證”。
居住在北京市朝陽區酒仙橋社區的陳尋對此感同身受。他告訴記者,他家孩子的同班同學,在5歲時考了一個音樂等級考試,實際上就是去唱了一首歌,然後就獲得了一張證書。“如此這般,哪能全面反映出學生的真實音樂水平?”
在Grace看來,考級熱違背了藝術教育的規律,呈現出較強的應試教育的特點。以美術考試為例,“現在美術考試的題目是固定的,在考試前報考的學生就已經瞭解了考試類型,假設一個孩子想考速寫三級,可能近半年的時間內只訓練速寫,導致其所學習的範圍和種類都變得狹隘。這種等級考試更像是一種應試教育”。
曾學過多年美術並參加過美術等級考試的遼寧營口網民“花生”説:“在等級考試前,大家都知道要考什麼,集中訓練時,培訓老師教的內容模板化,除了能提高應試技能外,對於藝術思維的感知和塑造都沒有幫助,很容易讓學生思維僵化。”
樹立正確理念
迴歸素質教育
藝術考級該何去何從?
在今年全國“兩會”上,中國交響樂團團長李心草提出“調整音樂類考級方式或取消音樂類考級制度”。他認為,單純以考級為目的的功利性音樂教育已經違背了音樂學習的科學性、系統性和循序漸進掌握的原則,也背離了藝術教育的初衷。最後反而會導致孩子們對音樂極度排斥,影響一生的美學觀。
在首都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尹少淳看來,美術考級的分級標準存在諸多不合理之處。比如《兒童畫考試大綱(試行)》對第5和第6級水平的描述幾乎相同,僅相差“比較”兩字:“美術是有‘坡度’而難以形成‘梯度’的學科,不像體育、數學等學科那樣容易形成明晰的‘梯度’,在實際的考級中,真不知道考級方如何判斷‘色彩比較協調’與‘色彩協調’的差別。”
多位資深兒童美術專家認為,兒童美術作品的評判並沒有簡單的標準答案。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喬曉光説,根據權威學者所做的兒童認知研究,塗鴉是兒童思維與情感成長的方式之一,兒童美術考級設定的標準,違背了兒童教育和美術伴兒童成長的心理學常識。
美術評論家、中國畫學會創會理事錢曉鳴亦説:“兒童美術考級把學院化的技術指標放在第一位,相較於素質教育,更像在模仿學歷教育。無視兒童天性的僵化技巧容易評判、容易作弊,也容易抹殺孩童的天性。”
在陳尋看來,藝術體育等素質類教育是一門涵蓋範圍廣泛的學科,過度追逐等級考試反而不利於對興趣的挖掘和對藝術的掌握,也是一種錯誤的學習方法。任何知識都是越來越難學,或許剛開始僅需勤加練習就行,但後面的學習則建立在牢固的基礎和良好的悟性上。突擊訓練的確在通過低等級的考試時比較有效,但不利於打牢基礎,反而導致孩子在藝術道路上走不遠。
“考級確實是對孩子學習成績的一種檢驗,也能起到安撫家長的作用,但孩子選擇學習藝術最初肯定是因為喜歡和熱愛,讓孩子接受藝術的培訓也是為了提高孩子的綜合素質,如果只是為了考級而學習,勢必會消耗孩子的熱情,同時也不利於孩子對於藝術的學習。”Grace希望家長樹立正確的藝術培養理念,堅守初心,迴歸素質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