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出身的劉邦,沒有專門學習過領導力之類的管理課程,他的領導風格既自出機杼,又中規中矩,不離大道。
公元前202年,劉邦定都洛陽,兩年後遷都長安,羣臣宴會,酒酣耳熱之際,一向行事不拘的劉邦,竟然一本正經地總結起成功經驗來。他詢問羣臣:“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而且預先聲明要講真話,“毋敢隱朕,皆言其情”。羣臣恭維説,陛下與大家一同分享勝利的成果,項羽卻不能。劉邦説,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於是他自己娓娓道來:“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張良字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我禽也。”
《楚漢傳奇》劇照
大家都很佩服劉邦的結論。劉邦把成功歸於張良、蕭何、韓信,説他們才是人中豪傑。説明他不僅有自知之明,而且有知人之智。假如做進一步的分析,劉邦用蕭何是可以理解的,蕭何與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劉邦用張良也是可以理解的,張良出身高貴(韓國相門之後),秦二世元年劉邦起事不久,與張良相遇於留,二人就有合作關係。張良的智謀是久經沙場考驗的。
最體現劉邦識人用人魄力的是用韓信。
韓信像
韓信的家鄉淮陰,離劉邦的故鄉沛縣、項羽的故鄉下相併不遠。項羽的大將龍且瞧不起韓信,因為韓信年輕時膽小怕事,忍受“胯下之辱”。大約這也是韓信在項梁、項羽叔侄手下,一再獻計卻不得重用的原因之一。
韓信少年時代的平庸,項家軍知道,劉家軍一定也知道。劉邦以漢王之尊,入主漢中,韓信隻身來投,不得重用,便可想而知。但是,經過一系列事情,在夏侯嬰、蕭何的力薦下,特別是在蕭何月下追韓信之後,劉邦一改先前的輕視態度,拜韓信為大將,這就不能不佩服劉邦的氣度了。
第一,劉邦的大將周勃、灌嬰、曹參、王陵、樊噲,都是從沛縣起兵的“老人”,論年紀、資歷、軍功,都在韓信之上。任命年僅28歲的韓信為大將軍,地位在諸將之上,劉邦不僅要説服自己,還要説服軍中高層。看後來陳平來投之時,劉邦用以監督諸將,招來周勃等一片反對之聲,不難想象,重用韓信時的阻力,一定更大。事實證明,諸將都能服從韓信,劉邦能把自己的意志貫徹下去,體現了其非凡的領導力。
第二,韓信拜將之後,提出的“漢中對”,分析劉、項雙方的戰略態勢,提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策略,劉邦相見恨晚,立即付諸實施,表現出高度的判斷和決斷能力。彭城之敗後,劉邦又採納韓信建議,開闢北方戰場,授以數萬之眾,令其獨當一面。並且故意南下出兵宛、葉,把項羽引向南陽方向,配合韓信在北邊開展的軍事行動。
第三,如何駕馭韓信這樣的軍事天才,也考驗着劉邦的領導智慧。首先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劉邦重用韓信,言聽計從。韓信破齊,龍且救齊被殺,項羽感到了危機,派武涉去遊説韓信,策反韓信背漢。韓信謝絕説:“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可見,劉邦的恩德感召了韓信。其次是“用人要疑,雖疑要用”。劉邦駕馭韓信,並不僅僅停留在恩寵籠絡上,而是有制約措施。韓信的監軍張耳,是劉邦的兒女親家。韓信手下的大將周勃、樊噲等,都是劉邦的鐵桿心腹,韓信的軍隊保持着對於劉邦的忠誠,破趙之後、滅楚之後,劉邦輕易就把韓信的軍隊收回了。因此,韓信要想背叛劉邦,並不那麼容易。
能識人,能用人,能駕馭,在用韓信問題上,劉邦的領袖風範表現得淋漓盡致。
與項羽愛面子不同,劉邦的最大特點是務實。他能夠把握住根本利益與次要利益之間的關係,把面子之類的事情看輕。
劉邦西進的第一站是陳留。酈食其來見劉邦,大約所託之人只是一個騎卒,身份不高,介紹的又是一個儒生,劉邦不太重視。酈食其被引見時,劉邦正讓兩個女子給他洗腳。這是很失禮的事。但是,當酈食其顯露出不同凡響的氣度後,劉邦馬上整衣冠,以禮見。聽酈食其高談合縱連橫的謀略後,劉邦馬上請他吃飯,問“計將安出”。這中間前倨後恭的態度變化,毫無過渡。
務實需要理性,要審時度勢。劉邦入咸陽,住進了阿房宮,很是享受秦宮的金寶美人、狗馬之物。先是樊噲、後是張良提醒他,是要做富家翁呢,還是要成就天下業?劉邦猛然警醒,立即搬出阿房宮,還軍霸上,以待項羽所率諸侯大軍,表現得很理智。
遭到項羽猜忌後,劉邦放下身段,以主動請罪的方式去項羽軍營釋嫌。鴻門宴上更是準備厚禮,卑躬屈膝。劉邦忍氣吞聲,放下身段,躲過了一劫。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最先入關中滅秦的劉邦,被安排到漢中為王,因為項羽、范增忌憚劉邦在關中會如魚得水。此時的劉邦,真想與西楚霸王拼命。但經蕭何、周勃等人一勸,劉邦很快就放棄了魯莽的想法,乖乖去了漢中。有一個地盤,總比與項羽拼命找死強。
《鴻門宴》,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出版
理性的結果難免冷酷。彭城失敗,劉邦回老家接家眷。孩子們與大人們走散了。劉邦接了兒子女兒上車。後面項羽的追兵逼得緊,劉邦幾次推兒女下車,要獨自逃跑,是隨從夏侯嬰一次次把孩子們抱上車。劉邦甚至用劍逼夏侯嬰,讓他不要管孩子。這件事讓劉邦背了黑鍋,面子丟大了。其實,也許劉邦意識到孩子們跟着軍隊一起逃命很危險,放下孩子,楚軍未必會加害他們,否則在亂軍中反而會遭遇不測。事實上,劉邦的其他家屬被抓,並沒有被害,只是成了人質。
退一步説,劉邦即便是為了逃命而放棄孩子,這也需要深入討論。“為天下者不顧家”,大約是古人的普遍認識。正因為劉邦活着,劉邦的家人才有人質價值,才都保住了性命,後來由於雙方和解,都被釋放了。設想一下,假如劉邦被俘,劉邦的孩子是否能保住性命呢?這就不好説了。在廣武山楚漢對峙之時,項羽威脅要烹了劉邦的父親。劉邦笑嘻嘻地説:我爸即你爸,你要烹了我爸,別獨自吃了,記得分我一杯羹!殘忍的項羽還是忍住了沒有動手。這不僅是因為項伯在旁勸説“為天下者不顧家”,而且也因為劉、項之爭不是私怨,而是爭奪天下的大事!
劉邦理性務實,處理家國問題態度冷酷,而在處理功臣問題上,更是如此。韓信功高蓋世,劉邦之所以有天下,軍事上大抵皆韓信之功。可是韓信在楚王的位置上也就一年左右,劉邦就以莫須有的罪名,把他降為淮陰侯。從此韓信因為“失職怏怏”,滿肚子牢騷,五年之後,因為涉嫌謀反被呂后殺掉。劉邦是現實主義者,兵不如楚軍,將不如楚王,韓信的楚國成為大漢江山的安全隱患,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把韓信主政的藩國撤掉,改封為侯,劉邦心裏才踏實。司馬光認為,高祖確實有負於韓信,但是,韓信也是咎由自取。
理性務實地處理功臣的恩怨,在雍齒和季布兄弟身上看得更清楚。
雍齒曾經隨劉邦起兵,為劉邦留守豐邑(今江蘇豐縣),卻投降了魏國的周巿,劉邦攻打不下,搞得很難堪。後來雍齒又輾轉歸附了劉邦,由於立功很多,劉邦雖一直懷恨在心,卻沒有動手。張良告訴劉邦,陛下依靠這些將領得天下,諸將人人爭功,卻擔心不僅得不到分封,反而會因為往日的過失遭到清算。張良建議,要想穩住各位有功將領的心,就要封一個你最恨的人為侯,這樣大家才放心。於是,劉邦選擇了雍齒,擇日舉行宴會,封雍齒為什方侯,食邑二千五百户,果然穩定了人心。
雍齒,《楚漢傳奇》劇照
季布的情況也是這樣。季布是項羽手下著名的猛將,多次追擊漢軍,窘困漢王。劉邦稱帝后,懸賞千金緝拿季布。季布隱姓埋名,髡髮毀容,藏匿民間為奴。有人告訴劉邦,説季布是能人啊,逼急了南走越,北走胡,豈不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嗎?不錯,季布是項羽的大將,但楚漢相爭,為項王出力的人還少嗎?能夠抓捕殺淨嗎?應該赦免季布。劉邦採納了這個意見,請出季布,任命為郎中。漢文帝時,季布官至河東郡守。
季布的同母弟丁公,本名丁固,也是項羽的部將,但命運卻與季布迥異。公元前205年的彭城之敗,丁公追擊劉邦,形勢危急。劉邦説,兩賢狹路相逢,何必逼迫太甚。丁公乃放了劉邦一馬。及至劉邦登基,丁公想來邀賞。劉邦卻説,丁公為項羽將,不忠,有私心,項王之所以失天下,就是有丁公這種人。劉邦把丁公捆綁在軍中作為反面教材巡迴批判,最後把他殺了。司馬光作“臣光曰”,對此大加讚賞,不僅不説劉邦刻薄寡恩,反而稱讚他能“斷以大義”,“其慮事豈不深且遠哉!”這是從鞏固政權的高度看問題,不為兒女恩怨所左右。
總之,與項羽的“沽名釣譽”相比,劉邦既注意維護自己寬大長者的“仁者”形象,又務實、理性地處理當下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關係,作為一個開國的統治者,劉邦確實高人一籌,項羽不是他的對手。至於嬉皮笑臉的形象,那不過是體現劉氏領導藝術的外衣而已。
*本文選自《資治通鑑啓示錄》,中華書局2019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