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大學能夠允許甚至鼓勵學生成為自己?作為一個關注教育心理學的研究者,在這個問題上,美國教育學者勞拉·倫登(Laura Rendón)的理論給了我不少啓發。在高校工作期間,勞拉·倫登有着不斷觀察、反思個人工作經歷的習慣,對當下的高校文化提出了批判和建設性意見。在她看來,許多高校都過於依賴邏輯思維和語言表達評判教學成果,師生之間過多的距離和權力差異,崇尚競爭,以忙碌為榮,而無暇顧及內省與反思。她所推崇的校園文化,鼓勵師生用更加多元的方式求知,倡導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與合作,並且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休息、娛樂與自我反思的時間。
除此之外,我的本科導師——一個關注兒童養育的家庭治療師,也讓我受益良多。在我們實驗室的組會上,很少有人作正式的報告,老師從不要求學生通過研讀學界泰斗的著作去了解專業理論。多數時候,我們會圍坐在一起看親子類真人秀節目,隨時暫停,每個人都可以對嘉賓的親子互動發表自己的看法,我們把這種學術活動叫作“看小片兒”——是一種非常有創造力的求知方式。老師招收學生的方式也不是看對方的簡歷,而是邀請感興趣的同學來參加我們的組會,一邊“看小片兒”,一邊“聊大天兒”。能夠順利融入的同學就會留下來,而更喜歡嚴肅風格的同學,則會去別的實驗室繼續追求學術夢想。
每逢年底,老師都會帶着我們挑個時間聚餐,保留項目是“資歷”最深的兩個碩士生競爭“大師姐”的位置,多年來樂此不疲。這幾年的聚餐地點,通常是幾個已經畢業的師姐一起開的工作室,大家一起包餃子。美食和小屋見證了我們之間的聯結和合作。老師也不喜歡擺架子,她最喜歡叮囑學生的話,不是做實驗也不是讀文獻,而是要多注意休息,別太累。她甚至會幽默地在畢業論文答辯前一天和學生説:“你們8點鐘給我打個電話確認我按時起牀了,我要是遲到或者缺席的話,你們該畢不了業了。”
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自己最初選擇心理諮詢這個專業方向,最重要的原因並不是想要幫助別人,也不是為了讀文獻寫論文,而是因為我想要好好照顧自己。從童年到青春期,我所接觸到的成年人,包括我的父母,家裏的其他長輩,以及學校裏的老師,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而我的本科導師大概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有意識地給自己留出時間休息、娛樂、內省的“大人”。她曾經説,“我一天只能幹3件事,如果非讓我幹第4件的話,我就會特別焦慮,特別不舒服。”第一次聽她這麼説的時候,我非常震驚,大概是因為見慣了身邊成年人的忙碌和疲憊,我覺得導師的這份坦然簡直酷極了!那段時間,我恰好接觸到了另外幾位心理諮詢工作者,他們都在不經意間展現出了一些照顧自己的神奇技能,我之所以會覺得這些技能神奇,是因為極少在其他人身上見到,而正是這些不經意的展現吸引我選擇了這個行業,並且一路讀到了博士。
遺憾的是,不論是勞拉·倫登對高校文化的願景,還是我對理想大學的想象,目前都還未實現。所以,我很少有機會在正式的學術交流場合分享自己選擇入行的真正原因。但這並不妨礙我為自己的選擇感到驕傲。對我來説,冒險選擇心理諮詢這個小眾而不穩定的行業,是我“成為自己”過程中的一個高光時刻。而我作為一個博士生,沒寫出來多少論文卻把自己照顧得還不錯,能夠真誠欣賞並願意嘗試多元的求知方式,在項目中交到了可以在生活和學術上相互支持的好朋友,常常以發呆的方式休息和內省,甚至盡我所能創造自己理想中的大學。
最後,我想引用電影《你好,之華》裏的一段台詞,來結束我對自己理想中的大學的描述,“人生有艱難的時候,也有痛苦的時候。在那樣的時候,我相信我們一定都會想起這個地方。這個讓我們覺得自己的夢想還有無限可能的地方,這個讓我們所有人都平等、尊貴、閃耀的地方。”願每個人都能坦然地成為自己,做自己相信的事情,説自己相信的話,然後以自己本來的樣子活得平等、尊貴、閃耀。
(作者系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本科畢業生,目前於美國攻讀博士學位)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