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開課,我們總期待學生們踴躍發言,於是要構建和諧課堂,老師提問要適度,美其名曰“配合默契”。
那天,我上完課,回辦公室,一個女生一直尾隨着,直到我坐下。我問有事嗎?她似乎欲言又止。終於,她鼓足勇氣説,老師,你覺得昨天的那堂課怎麼樣?我説很好啊,我上得很開心,對大家的表現也非常滿意。那天,我上《記承天寺夜遊》,有很多老師聽課,雖然沒有完成既定的教學任務,但我對孩子們的表現非常滿意。説實話,我當時還陶醉在成功的喜悦裏。
那女孩囁嚅着:“可是,我覺得不怎樣。”我一驚,趕忙問:“哦,為什麼?”她説:“一般公開課,通常老師一個問題出來,我們兩三秒就報出答案來。那天,您的一些問題,我們沒答出來。”“原來如此。”然後,我告訴她,這很正常啊,假如,我提問後,大家能異口同聲地説出答案,説明我的問題沒有思考的價值,如果我要教的內容大家都懂,那還要我教什麼呢?大家不知道的,就是我要着力講的啊。她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下。我拍拍她的肩膀:“你是不是覺得有愧於老師今天對大家的表揚?是不是覺得,沒回答出來,沒給老師爭臉,感到對不起老師?”她點了點頭。
有點感動,有點悲哀。
公開課,我們總期待學生們踴躍發言,美其名曰“配合默契”。於是有了“知道的舉右手,不知道的舉左手”的怪誕之舉。
然而,孩子們似乎越長大越不樂意舉手發言。剛進初中門檻的學生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不怕淺陋,只管爭先。而到畢業之際,大都暮氣沉沉,欲言又止。
有一次聽一位老師給初三孩子講《天淨沙·秋思》和《天淨沙·秋》,從朗讀到賞析,孩子們始終表現得興致勃勃,特別到了兩首曲的比較閲讀這一環節,孩子們試圖從主題、意象、動靜、色彩以及寫作背景諸方面去比較,有了很好的發現。課後,聽課老師都感喟教師功底厚和學生素養高。有一位青年教師忍不住上前問執教者:一般情況下,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比較沉默,即使他懂得也不願意表達,請問老師,您是怎麼讓他們開口説話的,有什麼訣竅嗎?那老師掩不住地得意:撬開學生的嘴,我有法寶呵。你沒看見,誰發言了,我就在點名簿上勾一下嗎?不發言的回去要把所有問題整理下來,或者把最近學的課文抄一遍。
原來如此。我們的課堂,總被一種東西操縱,那就是“害怕”。老師怕丟臉、怕不受愛戴、怕説話沒人聽、怕場面失控、怕學生沒記住要點考試失分,怕……學生怕捱罵,怕被羞辱,怕在同學面前出醜,怕成績不好,怕父母的盛怒,怕……於是要構建和諧課堂,老師提問要適度,讓孩子們“跳一跳摘桃子”。
最近重讀魯迅《〈吶喊〉自序》,忽然覺得先生是很懂得教育的人:“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後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時也好“寂寞”,好無奈。
先生又説:“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並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
我也看見自己了。感謝那女孩來告訴我。(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