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創作的第一個時期是鄉土時期。80年代初,四川美院主打的就是鄉土藝術,那個時期的特點跟民族、農民題材相關,跟那個時代的趣味比較吻合,但我不屬於主流,雖然題材可能是農村的,民族的,思想上還未進入現代主義,但是我的作品是現代的形式,所以我們被歸為現代主義,現代主義在當時是參加不了展覽的,出版發表都不行的。
《車窗—紅梅》布面油畫 北京 69.4×118.5cm 1981
1983年到1986年,我受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很深,創作比較注重對存在的思考,對生與死的思考和反思,對現代主義語言的探索,對人的自我意識的探索,對靈魂的體驗。這個時期是我真正進入現代主義的個人深淵中,因為那時我的繪畫都是幽靈、魔鬼之類的。所以我稱為幽靈時期。
張曉剛工作室
1986年以後,我開始反省前段過度極端自我的現代主義時期,逐漸接觸一些東方的繪畫和思想,從傳統文化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和價值。1986年到1989年的上半年,我把它稱之為夢幻時期。從個人深淵到彼岸神的形而上的世界去尋找一種精神上的意義,重新去思考生與死的問題,因為之前受西方海德格格爾存在主義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思想的影響比較多,後來接觸禪宗等宗教的東西,對生、死、愛的問題有了新的理解,這段時期的作品語言上比較浪漫、古典。
《充滿色彩的幽靈:初生的幽靈》紙本油畫 昆明 54.5×79cm 1984
《充滿色彩的幽靈:初生的幽靈》素材紙本 21×29cm 1984
然後是1990年到1991年底的手記時期。1989年,對中國每個藝術家可能都是很重要的一個轉折點,我也有從夢中驚醒的感覺。從八九年下半年我的創作突然發生了改變。手記時期的主題主要表達一個孤獨的靈魂的無奈和一種自在的狀態。
1992年,我沒畫畫,去國外學習了,回來以後才有了《大家庭》系列。《大家庭》系列中,我結合自己的歷史和對現實的感受、對價值的思考,找到了與比較保守的繪畫語言相反的新的語言。它不是一個簡單的回顧,其實是想從過去的歷史裏換一個角度去思考自己的價值和位置,以及個人價值和公共價值之間的關係。通過家庭的方式,它不是小家庭的概念,而是一個社會家庭的概念。它也是我一直關注的人內心世界的繼續探討,只是我把它擺到歷史和當下的層面去探索和思考。那時候中國藝術家剛剛打開國際視野,大家都能夠感受到的是自己身份的失落,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地尋找自己的文化身份。就是藝術家要確定自己的位置,位置和角度確定了,個人性才顯得出來。今天很多人可能不能理解或者覺得不重要,但在那個時期這個問題顯得很尖鋭,而且很迫切。
《手記3號:致不為人知的歷史作家》布面油畫、拼貼 昆明 180×115cm×5 1991
《血緣—大家庭7、8、9號》草圖 紙本18.6×34cm 1985
《手記3號:致不為人知的歷史作家》草圖 紙本 18.6×17cm 1981
《血緣——大家庭7號》
大家庭之後是《裏與外》系列。這個系列是通過空間來表達人生存的環境和缺失的心理,繼續探討自我和社會的複雜關係。《綠牆》是《裏與外》系列的一個分支,主要指的是那樣一個被觀念化的生存空間。《綠牆》的概念其實在20世紀40年代的民國時期就被大量的使用,豪華點的地方是用綠色木板裝飾牆面,一般家庭可能就用顏色來劃分。建國後,綠牆就越來越變成一種公共符號,從醫院、學校、機關到個人家庭都是用綠牆裝飾,我們所謂的個人空間和公共空間是一樣的,我覺得很有意思。
2003年以後主要的系列是《失憶與記憶》。這個系列跟記憶有關、跟當下社會快速發展有關,它不光是一個回憶,實際上表達的是你面臨的選擇和快速發展的現代人的心理所產生的問題。它是困惑中人的一種狀態,是面對過去的生活物品時當下人的一種精神狀態。
《血緣——大家庭9號》
後來還有個《描述》系列,《描述》系列是表達公共媒體和個人書寫之間的關係。比如我看電視,用相機拍好看的畫面,照片就是你眼睛看到的電視,是一種公共媒體,然後在這上面隨意的書寫,抄一些我曾經讀過的書我比較喜歡的段落,寫些日記,畫些草圖。這兩個內容上沒有關係的東西放在一起對比,形成反差的畫面就是《描述》。我最近十年主要的作品就是《失憶與記憶》、《描述》、《裏與外》這三個系列,不包括我的雕塑作品。
你可曾在媒體上見過如此舒展、放鬆的張曉剛
張曉剛回答《ART HONG KONG》雜誌10個問題
ARTHONG KONG:學藝術是你從小的願望嗎?
張曉剛:我的性格從小比較封閉,小的時候不像現在還可以跟陌生人説話,小的時候就很怕,很怕人的,藝術實際上是一個讓我解脱的方式,然後也是讓我得到快樂的一種方式,我可以從一個相對比較自閉的環境中有一種快樂的感覺。同時,也是可能也是一個避免我得抑鬱症的一個方式,因為它幫我發泄出來。
ART HONG KONG: 你當時相信自己堅持下去就一定能成功嗎?
張曉剛:我希望我自己能成功,能不能成功誰知道呢?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人如果知道自己肯定會成功,那種堅持就不算堅持。我不太去想結果會怎麼樣,想得太多反而不自信。因為我知道比我強的人太多了,你過早的知道答案,奮鬥過程便會很無趣。所以我一般不去想,沒必要。人知道一個答案就足夠了,就是你要死。
其實人生下來唯一知道的答案就是我們早晚都要死的,你要去思考怎麼面對它,這個已經讓人一輩子很痛苦很恐怖了,你還要知道很多答案嗎,沒必要。
ARTHONG KONG:你覺得好的藝術是如何產生的?
張曉剛:好的藝術都是因孤獨而誕生的。反過來對於欣賞它的人又能幫他度過孤獨,它有這個功效,這是藝術最有魅力的一部分,熱愛藝術的人是不會孤獨的,但創作藝術的人肯定是孤獨的,就這麼一個關係。
ARTHONG KONG:您覺得您的性格特點中,與藝術家的職業特點最符合的是什麼呢?
張曉剛:死熬唄。比較能靜得下來。
ARTHONG KONG:每個人的性格都有很多面,您的藝術源自於您的哪一面?
張曉剛:我的性格中間最深沉、最黑暗的那面。藝術並不是全部來自陽光的力量,有時候是來自黑暗的力量。你認為是黑暗面,但釋放出來變成藝術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種正能量。就像我們看梵高的畫,打動我們的是他的神經病的那一部分。讓我們感受到一種源自靈魂的、感動人的力量。
ARTHONG KONG:你所説的黑暗就是那些比較悲觀的情緒嗎?
張曉剛:包括悲觀,也包括對一些神秘的體驗,對一些未知的困惑。
ART HONG KONG:您覺得藝術能在某種程度改變這個世界嗎?
張曉剛:我覺得藝術能夠讓人更清楚地認識自己,讓人回到自己內心的狀態,起碼能讓人做到這一步。
ARTHONG KONG:你覺得繪畫和攝影的區別在哪裏?
張曉剛:繪畫是濃縮的時間概念,它可能是對一百年的體驗,而攝影沒法做到這一點,它只能捕捉一瞬間讓你去聯想一百年,這就是兩者的區別。藝術是一種體驗,是需要時間積累的。
ART HONG KONG:您覺得對於一個藝術家最寶貴的是什麼?
張曉剛:最寶貴的是你對藝術有興趣,你熱愛它,這樣它起碼能讓你變成一個快樂的人,獨立的人。它能夠在精神上支撐你一直走下去,(這樣説可能有些矯情)讓你成為一個堅強人。所以我覺得藝術對藝術家來講可能最寶貴的東西是你對藝術有沒有信念和敬畏之心,這種信念和敬畏心不是一般的成功學能夠解釋的,它就像一種宗教信仰一樣。這樣你才可能真正的不計成本的、不顧後果的去對待它。
ART HONG KONG:你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張曉剛:我跟我女兒講過,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會外語,我錯過了學外語的最佳時間,不然我會覺得很自由。如果外語好,我願意做一個揹包客。就去那些小地方,沒有目的的,我很喜歡歐洲那些小鎮,待著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