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義,都是道德評價。
道德的底層邏輯,是講對錯的情懷。所以,淵源春秋的傳統歷史,就是司馬光如何説、歐陽修如何説,完全一幅道德綜述或情懷綜述的做派。
西方的大歷史研究,也稱“宏觀歷史”,則是從大的時間尺度和廣的空間場景中去研究歷史。它要求構建一種自洽的知識體系,進而推演出一種帶有必然性的結論。
一旦認可了它的知識體系,必然就接受它的推理結論,即便這個結論看起來很荒謬。新的方法自然會得出新的觀點。新的觀點自帶顛覆性,給人一種豁然開朗、茅塞頓開的感覺。
但是,大歷史研究,也總歸要落到道德評價或情懷評價,只是視角更宏大、方法更新穎、推理更嚴密。
《絢爛的世界帝國》作者氣賀澤保規説:作為一位統治者來説,唐太宗並沒有任何方面超過隋煬帝。
這就是大歷史研究推演出來的價值評價或情懷評價,其實也是大歷史的一種春秋大義。
按照大歷史研究的邏輯,諸如秦始皇、王莽、董卓等歷史人物,都可以通過構建新的自洽體系而推演出新的道德評價或情懷評價。而且,推演出的評價,將會非常具有顛覆性。
對於這種顛覆性的評價,我們能接受嗎?如果不接受的話,那麼又該如何反駁呢?
你講情懷,人家講史實;你講史實,人家講道理;你講道理,人家講邏輯。總之,就是用高階打擊低階,打得你無言以對、打得你無可辯駁、打到你服為止。
樸素的認識與理論的教條,產生了矛盾,而我們該如何取捨呢?
回到氣賀澤保規的這個顛覆性評價上,我們先在情懷和史實的歷史解釋中,認識一下楊廣。
01.營建東都洛陽,發民二百萬
公元604年11月,楊廣詔令徵發數十萬壯丁在洛陽北邊挖掘一條長達千里的塹壕。這條塹壕並非為了什麼“以置關防”,而是為了修建東京洛陽。
公元605年3月,皇帝楊廣派大臣楊素、楊達和宇文愷營建東京洛陽,史載每月役使壯丁二百萬人。
詔楊素與納言楊達、將作大匠宇文愷營建東京,每月役丁二百萬人。
東京洛陽的主殿顯仁宮,雕樑畫棟、奢侈至極,“南接皂澗,北跨洛濱”,處兩河之間、周長十幾裏。
營造的皇家園林西苑,佔地兩百里。杜牧《阿房宮賦》稱“覆壓三百餘里”,而楊廣的皇家園林就是在趕追阿房宮。
苑內廣佈山川湖泊,亭台樓閣相映、廊腰縵回相連;苑內建有十六座院落,每座院落設置一名四品夫人掌管,美女俏婦充斥各院。
點綴皇家園林的,是從長江以南、五嶺以北蒐集的奇材異石;又有舉國徵集而來的嘉木異草和珍禽奇獸。宋徽宗小小的花石綱,竟激起了江南起義。這隻能説宋朝的行政效率低,隋朝就沒事。
楊廣常常夜遊西苑,夜遊之時,上有滿月普照、下有宮女數千,由宮女組成的騎兵樂隊奏樂開道,徹夜不眠、通宵絃歌。
可以説,東京洛陽與洛陽宮殿,就是為楊廣一個人修的。為了奢侈遊玩,楊廣這位皇帝竟能建造一座都城。
02.行宮運河出遊江都,用民上百萬
楊廣不僅喜歡排場,而且喜歡出遊。
皇帝出遊,自不會窮遊,一定要排場千里。始皇帝巡遊之前,是馳道天下;而楊廣出遊之前,則是運河南北。
大業元年,楊廣詔令尚書右丞皇甫議,徵發河南、淮北百姓上百萬人,開鑿通濟渠,溝通淮河、黃河兩大水系;同時,徵發淮南百姓十餘萬開鑿邗溝,溝通淮河、長江兩大水系。而目的就是為了皇帝能夠樓船出遊江都(今揚州)。
隋朝運河,寬四十步,渠旁皆築有御道、綴以柳樹。而行船千里,皇帝自然也不能只在船上待著、只在御道上走走,還要廣置行宮,從長安到江都,建了四十多座行宮。
始皇帝馳道千里、車駕出行,隋煬帝運河南北、舟船出行。所以,修完運河、建完行宮,隋朝還得造船,這可比始皇帝造車的成本高多了。
為了能在大業初年出行江都,東京官吏拼命督促壯丁造船,史載:
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車載死丁,東至城皋,北至河陽,相望於道。
造船的壯丁,十個人裏面就得累死四五個,從成皋到河陽,運屍體的車輛絡繹不絕、相望於道。
公元605年秋天,運河俱備、樓船俱備,當然各種儀仗皆以俱備。隋煬帝楊廣正式千里出行;隨行的出遊團隊就有十幾萬人,動用綵船三千餘艘,船隊綿延二百里,拉船的縴夫就有八萬多人,而運河沿岸的護衞儀仗,也綿延數十里。這些人的每日吃喝,全由兩岸官府提供。所以,這種財力和人力的消耗,不亞於一場戰爭。
大業初年的出行,甚得楊廣歡心。於是,第二年,又搞了一次。當然還有第三次,就是公元615年出遊江都,然後楊廣死在了江都。
03.行走在路上的皇帝,役民上百萬
公元607年,楊廣詔發河北十郡百姓開鑿太行山,在太行山劈山開路。
始皇帝直道九原,是為了打匈奴。楊廣鑿太行山,説是為了打突厥,但這就有點牽強了。因為突厥在他老爹楊堅時期,就基本被打服了。
所以,原因就是大隋朝的這個皇帝,始終有一顆行走在路上的心,世界那麼大、他想去走走,這一次他走到了雁北草原。
雁門太守(山西代縣)丘和,向隋煬帝敬獻美食,哄得皇帝開心。於是,隋煬帝大筆一揮,就把這個邊地苦寒太守調到了內地博陵(河北定州)。而太守楊廓因為沒有敬獻美食,就被隋煬帝一通斥責,連皇帝都伺候不好的太守就只能在北邊吹風了。
漢武帝巡幸新秦中,見千里無亭徼,於是殺北地太守以下。
大漢武功之所以持久不衰,與漢武帝的雷厲風行關係甚大。這是漢家風氣。而隋煬帝的風氣呢?風氣在美食、在伺候皇帝。此事之後,各地官吏紛紛敬獻美食,因為這是仕途升遷的出路。
雁北遊玩期間,隋煬帝楊廣,又詔發壯丁百萬、修築長城,而且要求二十天內必須修完。皇帝死命令、官員死執行,而百姓就只能去死了,又一次“丁役死去十之五六”,大隋的百姓就是被這麼折騰死的。
漢武帝耀武匈奴,組織了朔方大閲兵,據稱漢騎十八萬、沙場秋點兵。而楊廣的手筆一定要比漢武帝更大,據稱五十萬隋軍耀武突厥,是漢武帝兩倍多。
除了雁北出遊,還有西北出遊,公元609年三月,楊廣率四十萬大軍西征青海、攻打吐谷渾,然後翻越祁連山,行至張掖。張掖因隋煬帝出名,而代價卻是士卒凍死過半、騾馬凍死十之八九。
這兩次出遊都帶着開邊拓土的性質,出遊雁北是為了震懾突厥,出遊西北是為攻滅吐谷渾。
但是,漢武帝定河西,霍去病兩次出擊,也就動用了幾萬騎兵;衞青河南之戰、全定河套,不僅兵力有限而且“全甲而還”。秦始皇派蒙恬北擊匈奴、卻匈奴七百餘里,也就三十萬軍隊。隋文帝楊堅八道反擊突厥,統計史料記載出來的數字,有20萬人,翻一倍也就是四十萬。而隋煬帝楊廣,一次耀武揚威、一次乘人之危(吐谷渾內亂所以出兵),前後就是接近百萬的軍隊。
所以,怎麼也不能説楊廣在御駕親征、開疆拓土,他真得就是在旅遊,而且是帶着軍隊去旅遊。
04.三徵高麗的好大喜功,兵民數百萬
高麗,也稱高句麗,不僅是大隋的威脅,也是大唐的威脅。從這個時候開始,中原王朝的主要威脅,大多數的時間都來自於東北。
所以,楊廣徵高麗的決策沒有問題,但實施這個決策就出問題了,而且出了大問題。
唐太宗李世民也徵高麗,但出兵規模不到十萬。而楊廣呢?
公元612年,楊廣第一次征伐高麗,就動用一百一十三萬零八百人,號稱二百萬。結果二百萬大軍死傷慘重:海路出擊的來護兒所部四萬精兵,只剩下幾千;渡過鴨綠江的宇文述所部三十萬大軍,逃回來的不到三千。
高句麗全盛時期的總兵力,也就六十萬人。楊廣可以打不勝,但不能打死這麼多人吧。如果不鼓不成列的宋襄公是蠢豬,那楊廣是什麼?
第二次徵高麗,是公元613年,大隋帝國就沒休息,轉過年接着幹。但是,陸軍到了前線、水軍還沒出擊,國內就鬧起了兵變。所以,楊廣只能倉皇跑路、連夜退軍。
軍資器械攻具,積如丘山,營壘、帳幕、案堵不動,皆棄之而去。
就是把征伐高麗的軍用物資全丟在了前線,然後隋軍瘋狂跑路,這不是去打仗,而是去送裝備的。
第三次徵高麗,是公元614年,又是一次百道出擊,至於死傷多少,就真得不知道了。這一次真得把高麗打垮了。高麗王“遣使乞降”。
前後折騰了三年,出動了數百萬人,結果高麗一個臣服,楊廣就退兵了。
隋將來護兒不幹了,認為高麗滅國在即,這時候退什麼兵。他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非要滅了高麗。但是,來護兒想戰,大隋的將軍士兵、還有百姓,真得不想打了、也打不動了。
原因就是國力消耗太大。
第一徵高麗,為了趕造戰船,山東官吏強令工匠水中作業,晝夜泡在水中、導致腰部生蛆,死者十之三四。
前線百萬大軍,後方則是超過百萬大軍一倍的民力壯丁轉運物資。而官吏逼迫急切,百姓只能或累死或逃亡,甚至直接起義造反。
這個時候的大隋已經徹底亂了。
05.折騰死大隋的楊廣,不該冠之以暴君嗎
大隋之富,碾壓大唐;大隋之強,盛於秦漢。
僅公元609年,大隋可統治的人口就達到四千六百萬。終唐一世,也沒能達到這個規模。不是大唐沒這麼多人口,而是大唐帝國統計和管理不了這麼多人口,行政能力遠不及大隋。
所以,楊堅留下的不止是統一的帝國,還有一個堪稱高效的行政體制。
正是這個高效的行政體制,造就了隋煬帝楊廣的暴虐。他這個皇帝能這麼暴虐地玩,因為大隋的行政能力太強。
所以,大隋就是被自己折騰死的,因為在當時,大隋就是不可戰勝的。
而具體到某個人的責任?就只能是皇帝楊廣。再邏輯自洽的大歷史解釋,也摘不掉楊廣的暴君帽子。
通過大歷史分析,有三個結論性的解釋:
一個是楊廣都洛陽、徵高麗的目的,是集中皇帝權力、打壓關隴貴族。
一個是楊廣沒有控制好手中的力量,在追求大功業的過程中,過猶不及。
一個是楊廣沒有史書寫的那麼不堪,是李唐王朝在惡意編排。
對於第三個解釋,史料抹黑是難免的,但趨勢真實比細節真實更重要。趨勢真實是:大隋在楊廣手底下,一步一步走向崩潰。而細節真實則是:楊廣弒父鴆兄和荒淫無道。所以,唐朝人可能惡意編排了細節真實,卻無法惡意編排趨勢真實。所以,這個解釋站不住腳。
對於第二個解釋,楊廣沒有控制好自己手中的力量。同樣,秦始皇也沒有控制好,所以不能當一個暴君的名號。接着類比,我們是不是可以説希特勒也沒有控制好,所以也應該對他有個顛覆性的評價。按照這個邏輯出發,這個世界當真就沒有壞人了,真是人之初也善、人之終也善。
對於第一個解釋,政治鬥爭一直都在,皇權與相權的鬥爭,貫穿於整個傳統時代。楊廣把這個朝堂鬥爭引向了天下戰爭、百姓都不得好死。這個鍋,楊廣不背,就得關隴集團來背,甚至要讓政治鬥爭和政治制度來背。這個道理真得能講通嗎?
思辨歷史,我們應該重視大歷史的邏輯自洽和邏輯推演,因為這會讓我們的思想引入深刻。
但是,不能教條。
2002年,霍金在《哥德爾與M理論》的報告中説:也許要以有限數量的命題來闡述宇宙終極理論是不可能的。這和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非常相似。
宇宙終極理論,不能被有限數量的命題闡述清楚。真實世界的種種斑斕,也總會有出離邏輯自洽的地方。所以,質疑教條就應該是最大的教條。
還要,總有情懷。
道德是直覺的,如果讓道德更有力量,那就給直覺加上推理。
但是,只靠推理,就只能壓制直覺。而理性前提一旦失之毫釐,就會有差之千里的惡果。所以,道德評價和情懷評價,需要一直是歷史的題中之義。
再要,得講對錯。
動物做事只講利弊,趨利避害是動物的本性。但是,人做事得講對錯。人是意識形態的動物,而意識形態的核心就是價值判斷。不顧價值判斷,就是放棄對錯斷言。歷史,不能只講邏輯利弊、不講價值判斷。
品味歷史、感悟思辨,就應該:質疑教條、總有情懷、得講對錯。從這個角度來分析大隋帝國的二世而亡,我們應該給隋煬帝楊廣戴上一個暴君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