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擴張一年虧損近兩億 CEO失蹤
中關村歐美匯店貼出暫停營業字樣。新京報記者 浦峯 攝
2017年6月,星空琴行創始人周楷程深夜把老員工老三叫出來喝了頓酒:“星空現在已經完了。我一無所有,得開始找別的事情做了。”
此時距離9月2日星空琴行全國門店突然關停、周楷程銷聲匿跡,還有六十餘天。9月20日晚間,星空琴行官方終於發聲:CEO周楷程突然失蹤,至今無法聯繫上。並稱,由於過往的盲目擴張導致資金鍊出現問題,“導致突發暫停營業事件”。
700名全職員工和上千名兼職員工不知道這場酒局,更想不到,“船長”已經做好了“棄船逃生”的準備。
危機潛伏已久。早在2016年8月,他們的工資就曾被大批拖欠;2016年10月起,連同廣州、瀋陽等多地的十餘家問題店鋪被逐漸佈局關停並轉;旗下品牌藍姐姐平台的辦公室在此時也早已退租。
尋找中國創客瞭解到,星空琴行2016年財報的淨利潤為“-199844738.35元”,這意味着,2016年一年虧損將近兩個億。
9月20日中午,星空琴行中關村歐美匯店,店面關門。新京報記者 浦峯 攝
其中,期末金額的預收賬款為“139430374.46元”,高達近一億四千萬元、幾乎都來自家長們提前預付的學費和鋼琴購置金,已然被消耗殆盡。
“這是詐騙!涉案金額已經破億!”維權羣裏的家長拿着一紙合同尋路無門。
2016年初,星空還在做着上市的迷夢。所有的媒體都不知道,同在一條船上的投資人們曾胸有成竹,悄悄為星空琴行押上了上市前最後的D輪賭注;而在其幾近崩塌的2017年4月,幾乎所有的投資人都因其沒完沒了的財務無底洞互相猜忌、拒絕跟投。
停課復課又停課,直到羣裏傳出將要破產的消息,所有被矇在鼓裏的底層員工和家長們,才意識到這個殘酷的事實。接下來,他們只能“該維權的維權,該找工作的找工作”。
未披露的D輪融資
2016年1月19日晚,星空琴行舉辦年會,一片歌舞昇平。包括周楷程、於錚、許滸、王斌、米禎在內的5名創始人,都懷着對2016年上市的期待。
年會後的第四天上午十點,百子灣的星空北京辦公室內,一場C輪之後的增資董事會準時開始。
在2015年12月28日溝通融資的郵件裏,周楷程向投資人彙報:2015年實現2個億銷售額,2016年目標為直營門店6個億,渠道4個億,合計10個億,目標利潤一個億。此部分業務將計劃在2017年選擇創業板或戰略新興板獨立上市。同時此主體計劃再做一次人民幣融資,估值在20億人民幣以上……
面對這次融資,幾乎此前所有參投的投資人都沒有絲毫猶豫。從南京到成都、從上海到哈爾濱,2015年末,星空琴行的版圖已經佔領了18個城市。
2012年6月,周楷程和管理團隊的6名成員從阿里巴巴出發,創立了星空琴行的前身:琴語琴願。在五年時間內,星空琴行在全中國的高端商場中開設近60家鋼琴教學體驗店,累計面授學員超過6萬人。2015年中國品牌知名度兒童教育機構、2015年度特色素質教育品牌、2016年連鎖新鋭獎、“肖邦”賽事金獎……明星公司出身的創始人站在聚光燈下,一度拿獎拿到手軟。
在D輪融資前,2015年末兩個月的銷售數據也堪稱完美。僅12月的銷售額就達到了5000萬。國產三大品牌之一的海倫鋼琴2017年第一季度的月均銷售額才不過3000萬,相比之下,星空一個月的銷售額幾乎達到海倫的1.6倍。
“素質教育是未來,一定會起來,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某知名投資人出手星空琴行時,也肯定了素質教育的光明前程。
據一位當時的投資人稱,這場不為外界所知的融資在2016年4月6日敲定:藍馳800萬美元、順為300萬美元、天使投資人九合創投確認同樣條件參與1500萬人民幣。
上市似乎近在咫尺,創始人和投資人都其樂融融。除了一家參投過C輪機構有些反常,沒有繼續跟投。
其他的投資方很不解,這家機構有自己的解釋:星空的銷售額雖然高,但毛利率實在太低。這輪我們先緩緩。
後來的故事證明,沒有在這輪低調進行的D輪跟投,將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生態”背後的賬目黑洞
2016年初拿到D輪融資後,星空琴行依舊生機勃勃。但在外人看來,擴張的野心早已無法抑制。
2013年,星空琴行開了9家店;2014年到2015年6月,星空琴行用一年半開了30家店;再到2016年底,星空琴行再次用一年半時間開了20多家店。
2015年中C輪之後,周楷程將星空琴行正式升級為星空創聯。控股、參股、自建眾多藝術培訓公司,六藝學館、星空炫舞、藍姐姐,美麗直達成為主推的四大品牌。除此之外,還對音樂手環、小海豚、芬玩科技、糖果國際等等進行了戰略投資。工商信息顯示,星空琴行的對外投資高達60多起。
這家遠遠尚未盈利的公司,用資本搭建了涉及幾十家企業、上十個細分領域的複雜生態。飛速擴張的野心之下,團隊也越來越臃腫。高峯時期,員工數量高達1000人。
2016年9月,星空琴行參與路演的PPT中對外展示着八個大字:生態解讀、驅動引擎。“我們在佈局整個素質教育市場。”周楷程對台下的投資人解讀。
但這只是展示給外界的泡影。D輪增資之後,投資人對星空琴行的失望情緒在一天天地增加。
“搞投資的都瞭解,為了融資,星空2015年12月5000萬數據肯定是有水分的。但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覺得出不了大問題。”當年的一位投資人已經有些後悔。
前述投資人稱,2016年增資後不久,一家投資方很早地就找到了券商,展開對星空琴行上市前的盡調。結果讓投資人有些震驚:星空琴行的數據有問題。
星空琴行主要有三種盈利模式:第一是購買鋼琴送課時,鋼琴價格高於市價約25%;第二是租琴,顧客交付鋼琴全款押金,單獨購買課時,每節課時240元,至少購買1年課時,為1.2萬,一年到期後退還押金;第三是以240元價格單獨購買課時,同樣一年起購。這意味着,上課的預付費與買琴的費用一起綁定。
上述券商發現,單純學生家長端的數據,很多都被粗糙地記錄為“李先生”、“趙先生”,不僅名字不精確,一些金額也無據可考;而上游進購鋼琴的商家雖然很明確,但同款同型號鋼琴報價不一,“水分很大”,底層銷售人員對於鋼琴的渠道佔據了絕對的主動權――對於不造琴,只賣琴的星空琴行來説,這是無法控制的底層灰色收入。
以這些數據的模糊程度,券商判定:星空琴行無法符合嚴苛的A股上市標準,目前上市無望。
同樣讓投資人不滿的,還有斷崖式下跌的營業額。2015年12月做到5000萬營業額已經是頂峯。自此之後,每個月能達到1500萬都很艱難。公司內部人員則透露,1500萬是臨界點,如果達不到1500萬,就勢必虧損。
店面擴張、嚴重虧損,在2015年年中拿了C輪後,星空琴行就開始廣泛投資,在2016年D輪融資後也仍舊不收手。外界早就議論紛紛:這還是個創業公司,投資人怎麼不管管?
一位不願具名的知情人透露,最可怕的是,有投資方在C輪融資完成後就推薦給星空琴行一名CFO,但該CFO入職不久就發現了嚴重的財務問題:數千萬的賬目,怎麼都對不上。而急於擴張的周楷程並未在乎賬目規範問題,把資方給出的注意現金管理的提醒也甩到了腦後。
問題的起源,在於C輪融資協議並沒有對星空琴行的對外投資進行限制,創始人周楷程抓住了這個漏洞開始肆意擴張,而這也終將星空琴行拖向深淵。
金蟬脱殼:上市前失敗的最後一搏
在江蘇常州市新橋鎮的新農商務區,有一棟常州政府批給星空琴行的別墅,至今仍然是空的。
樓批下來不久,星空琴行創始人周楷程失聯的消息就傳遍了中國。僅常州,就已有153名家長前往派出所報警,初步估算,星空琴行常州店的總涉事金額就超過400萬元。
一名接近當地政府的人士透露,當地政府官員接到了無數個電話:你們是不是和那個跑路的公司有合作?到底怎麼回事兒?
新橋鎮的產業園區別墅本來是對準了上市公司進行服務,當時與星空琴行簽訂了一個三年的入駐協議。結果,人還沒來,公司就不行了。
一名經驗豐富的知情投資人介紹,歷經2016年券商調研後上市的失敗,星空琴行計劃剝離不良資產後甩掉原公司的包袱,利用常州的新公司再次衝擊IPO。
星空的“殼”有很多,有些“殼”的存在意義是為了規避風險,有些“殼”的存在意義則在於上市。
繆斯音樂香港公司一直是六藝星空的全資股東。通常,中國內地資金管控較為嚴格,外匯資金和境外投資者很難進入,香港金融市場相對開放,不少公司的生意主體哪怕在內地,也會選擇在香港開設公司,非常方便資金進出。
據一份星空琴行和眾投資方的會議記錄顯示,在2015年末D輪融資前,星空琴行就計劃將六藝星空(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調整為JV結構,投資人和創始團隊直接持股,其中包括兩個全資子公司九樂(上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和星空創聯(天津)網絡技術有限公司。此後,繆斯香港將再設立一家新的全資外資公司,全資持股藍姐姐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目的就是為了將毫不賺錢的藍姐姐平台的風險進行規避。
在2016年9月,經過瘋狂的投資和素質業務佈局,星空琴行的現金流越來越危險,營業額卻遲遲不見起色。這時公司就已經想要金蟬脱殼。
所有投資方也都默認這個選項。
割掉所有不賺錢的業務,把所有不賺錢的關停,脱離不良資產,在常州重新做個公司上市。這是在常州設立公司的意義,也是想與政府合作的意義。
2016年10月,公司內部已經出現了嚴重的虧損,一系列止損動作正式開始。從1000人裁員到700人,對位置差、租金高、人流差的問題門店,逐步進行關停並轉。當時因為裁員和關店而造成的資金缺口,就已經超過了一千萬。
2016年10月,由創始人之一的米禎負責的閉店關停並轉小組正式成立,從廣州的3家門店開始,漸漸推廣到其他區域;創始人之一的王斌負責了裁員小組,在10月底,就完成了第一階段裁員約200人中大部分人的離職登記。
拉鋸戰:賣血式創始股權轉債
瘋狂地擴張、賬目數據的迷霧,已經成為創始團隊和投資人躲不開的嫌隙。
“星空的幌子一直大於實質。你以為它是互聯網教育公司?只是為了宣傳這麼説罷了。它就是個線下店。”星空琴行的一位投資人評價。
公司主要以買琴賺錢,賣琴和賣課的營收比例大概在4:6。而此前的生態爛攤子,更是早從10月份就開始衰落。“擴充了那麼多,其實是為了線下做學生導流。但是結果卻非常失敗。”
2016年10月21日,華貿寫字樓1座1308藍馳創投的辦公室。星空琴行召開了一場董事會,主題是預計資金缺口、探討解決方案。
“預計目前的資金缺口在1300萬元至1600萬元左右。主要用於支付欠付的工資、租金和琴款等等。希望投資人能夠再為星空提供400萬美元左右的資金。”周楷程承認,C輪融資後擴張速度較快,財務管控不力。2016年9月起,就開始遭遇了現金危機。
順為資本CEO許達來直接批評了周楷程:星空過去的燒錢速度太快,公司創始人需要對此負責。這次融資需求,順為需要回去進一步探討。
這時創始團隊的股份仍然有37%。半個月後,嘉御和藍馳在本輪各自給星空提供25萬美元轉債。由於融資無望,公司採取了轉股給投資人的方式獲取現金。轉股大戰正式開始。
2017年4月,星空琴行又面臨新一輪即將崩潰的收支盤點。系統裏面待支付總額為3132萬,本月還需支付的金額為1314萬。創始團隊想以轉股的方式換到投資人救急的1500萬,但越拖,創始團隊出讓股份的空間勢必會越來越大。
此時,投資方依舊在等。
周楷程在發給投資方的郵件中越來越焦急,雙方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張。
“今天不支付工資,明後天週末的業績其實又會下滑,惡性循環導致問題一直在延續。這也是這半年多解決問題一直很痛苦的原因,一直無法一次性解決……”
“如果今天我們真的沒有辦法爭取到任何資金,基本就是個全輸的盤。現在這幾筆款都沒有任何可延緩的餘地了……”
其實此時,北上深三地的門店基本還在持續盈利。守住北上深,星空還有機會。曾參與星空琴行項目的投資人告訴記者,這是投資人想要狂吞股份的原因,也是創始團隊最後的稻草。
周楷程的郵件一封接着一封,最終寫道:為表明團隊繼續堅守和為錯誤付出代價的態度,管理團隊放棄在公司中的所有股份。
最終,2017年4月末,藍馳的一個LP向星空琴行借款300萬美元,該筆借款此次一起參與股權重新分配。
遺憾的是,這筆錢沒能讓星空琴行徹底將所有虧損的店鋪關閉回血。而創始團隊的股權,也基本賣完了。
中國的職業經理人概念很弱。此時不論星空琴行是死是活,創始團隊今後都將為投資人無條件打工。
9月2日凌晨1點38分,周楷程發給公司內部員工的郵件裏寫明,“我們也一直在和投資人溝通,由於目前管理團隊已經不再持有公司股份,所以一直在等待公司股東的決策。目前股東已無法確認新的追加資金。”
似乎是帶着決裂的恨意,抵押了兩套房子的周楷程選擇了徹底消失。而守着星空大份額股份的投資人此時也目瞪口呆。
資方放棄,團隊尋求社會幫助
9月2日上午,全國門店關停。
憤怒的家長們聚集在關閉的門店周圍,他們驚恐地看到,昨天仍在正常營業的門店已經人去樓空,而他們除了電話號碼,再也沒有其他辦法能夠找到失蹤的星空琴行。
在全國近百個以店面為單位組成的維權羣中,這些在一二線城市擁有體面工作和優渥收入的中產階級們,徒然地發現,自己除了戴着口罩在商場舉着橫幅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有效的解決辦法。
星空琴行2016年財報顯示,期末金額的預收賬款為“139430374.46元”,將近一億四千萬。這裏面幾乎所有的錢,都是家長們的預付款,已然被消耗殆盡。
員工也被矇在鼓裏。大多數老師是在9月2日早上才收到通知,“我們和你們一樣,也是受害者。”一位在星空琴行任教的老師説。他們大部分被拖欠近兩個月的工資,公司一拖再拖直至關店。
五天後的9月7日,一紙復課聲明曾給了他們一線希望,員工和家長們站在了一起,“星空好大家才會好”,北京通州萬達店的店長高達(化名)曾這樣安撫憤怒的家長們。
而希望很快就破碎了。僅在復課僅僅一週後,停課的通知再次傳來。
“投資方在昨天(9月15日)開的會,確定了星空琴行之後的規劃,基本確定的就是破產,正式通知會在週一下發。”星空琴行某中層領導向尋找中國創客證實了這一消息。
到了9月18日(週一),星空琴行並未對外發聲,外界難以獲知星空琴行高層經歷了什麼樣的故事。
直至9月20日,星空琴行發佈通告稱,CEO周楷程突然失蹤,至今無法聯繫上。並表示,由於過往的盲目擴張導致資金鍊出現問題,進而導致了“突發暫停營業事件。”
此外,這則通告還尋求瞭解教育行業的投資機構進一步認識星空的優質資產和未來運營模型,意在找投資人接盤星空琴行。
“我們對於未來運營模型已經做了預演推算以及區域試點,對於未來的運營管理團體和堅守的員工有方法!有信心!” 星空琴行在通告中稱。
星空琴行一名中層領導透露,目前投資人已經放棄星空琴行。內部團隊和員工想通過倡議書的形式得到社會的幫助,挽回客户和老師的損失。
新京報記者 張皓月 薛星星 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