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打破中美僵局的,竟是一場時裝表演上的“偶遇”
50年前的今天,中美共同發表了“上海公報”,結束了兩國長期隔絕的狀態,開啓了中美關係正常化進程。
一場“偶遇”
1971年7月15日晚,尼克松發表電視講話,公佈了即將訪華的消息。雖然他只講了三分鐘,卻成了20世紀最出人意料的外交新聞之一, 聯合國內部的力量對比也隨之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美國阻攔別的國家接近中國,自己卻向中國“暗送秋波”,這使過去害怕得罪美國,不敢投中國票的國家膽子大起來——連美國都在偷偷與中國握手言和,其他國家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用毛澤東的話説,英國、法國、荷蘭、比利時、加拿大、意大利、葡萄牙,都當了“紅衞兵”,造美國的反,在聯合國投了支持我們的票。
其實中美早就開始“暗送秋波”了,但大部分國家都矇在鼓裏。在尼克松簡短的公告背後,有着兩年多複雜、微妙、堅定的外交斡旋與談判。而中美雙方能保守住了這個機密,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尼克松,用《時代》週刊的話説,是曾把政治生涯的大半都用來反共的人。在抗美援朝期間,他曾經叫囂着轟炸中國。就任美國總統時,《人民日報》評價他是“一個狡猾奸詐的陰謀家和劊子手”。但是,噩夢般的越戰,以及中蘇外交局勢變化,最終使尼克松找到了國際戰略的新視角:在中美蘇的三角政治格局中,如果支持蘇聯而削弱中國,只會使蘇聯更強,如果支持中國,反而有利於制衡蘇聯。
隨着尼克松當選總統,打開中美關係大門,就成了新中國外交史上最富戲劇性的一幕,一連串出人意料的情節使得這場大戲高潮迭起。追根溯源,最早打破僵局的事件,竟然是一場時裝表演上的“偶遇”,而不是大家熟知的“乒乓外交”。
1969年12月3日,在華沙文化宮舉辦的南斯拉夫時裝秀中,美國大使試圖走向中國駐波使館外交官雷陽,以便轉達美國總統的口信。但雷陽腦子裏階級鬥爭那根弦繃得很緊,根本就不想和美國人打招呼,立馬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美國大使又堅持追出門,最終從男廁所裏截住了雷陽的波蘭翻譯,告訴他尼克松要同中國“進行重大的具體的會談”,這才完成了總統的使命。
1970年國慶節,毛澤東把斯諾夫婦請上了天安門城樓,並站在自己旁邊。第二天,所有報紙都在頭版頭條刊登了毛主席和斯諾肩並肩的照片,這可是史無前例的,本該是各國首腦才能享受的“待遇”。當月尼克松便在接待《時代》記者時説:“如果我死以前有什麼想做的話,就是到中國去。如果我去不了,我要我的孩子們去。”他還託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為中國捎來口信,表示將設法使中美關係正常化。這被周恩來稱為“一個國家首腦把一個國家首腦的信息轉給另一個國家首腦”。
從那時起,中美開始通過巴基斯坦渠道交換信件,但所有的信都沒有頭也沒有尾,有時還沒有日期,在中美政府中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信的內容。
這些表面上的偶然事件,到1971年4月終於有了重要突破:美國乒乓球隊受邀訪華,並受到熱情接待。尼克松馬上明白,這是中方在幫美方打消顧慮:不必擔心美方訪問中國時會受到譴責,他們將踏上一片友好的土地。毛澤東管這叫“小球推大球”,小球就是乒乓球,大球就是地球。但在基辛格看來,這簡直就是中國人的直接邀約,而且既不會遭到拒絕,又能表明自己的態度。
此後,基辛格開始着手準備訪問中國,他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保證在中美之間打個來回,而不讓世界上其他任何人知道。雙方都深知,在沒有初步結果之前,任何一條偏頗的報道,都會使會談“胎死腹中”。
基辛格後來回憶説:“知道所有這一切的只有尼克松和我。”
“波羅”行動
1971年7月15日,基辛格陪同尼克松前往新聞發佈會現場宣佈中國邀請尼克松總統訪問的消息。美國媒體震驚之餘,一片讚揚的聲音。
正如馬可波羅的冒險和發現之旅,基辛格於1971年7月1日離開華盛頓,把他秘密訪華的行動定名“波羅”。
基辛格先在西貢活動了3天,到曼谷停留1天。6日到達新德里,8日到伊斯蘭堡。為了秘密訪華,基辛格在8日的晚宴上,偽裝肚子痛。葉海亞高聲宣佈,伊斯蘭堡天氣太熱,影響了基辛格的健康,請他去那蒂亞加利的總統別墅休養。至此,隨行的記者早已對一連串無聊的常規訪問失去興趣,打道回府了。
9日凌晨4時,基辛格登上了葉海亞的專機,他是如此匆忙,以至於連一件乾淨的襯衣都沒帶。不過,戴着大檐帽和墨鏡的基辛格還是被人認出來了。
在拉瓦爾品第國際機場,倫敦《每日電訊報》駐巴基斯坦記者貝格突然發現,一個捂得嚴嚴實實的人從停在軍用停機坪的一輛小轎車上下來,旋即登上巴航波音707客機,這架飛機馬上滑行起飛。
這個人很像基辛格,但他不是聲稱得了痢疾正在療養嗎?貝格覺得事有蹊蹺,隨即問機場一位官員:剛起飛的巴航707飛機飛向哪兒?這個官員信口回答:中國。
驚天秘密被無意間發現,貝格馬上向倫敦報社發出了一條急電——基辛格飛往中國!
值班編輯接到電報,權衡再三,不能定奪,查閲資料,發現中國政府於2月剛剛發表支持印度支那三國共同抗美的聲明,終於搖了搖頭,罵道:“貝格這頭蠢豬,準是喝醉了!荒唐!”就隨手將貝格的電稿扔進了廢紙簍。
也幸好有這個糊塗的編輯,扔掉了貝格一篇能夠震動世界的稿件,卻無意間保護了基辛格的秘密。
基辛格於7月9日12時抵京,為了保密,專機降落在南苑機場。當時北京處處都懸掛着標語。基辛格的副手問陪同的黃華,從機場到釣魚台的路兩邊都寫了些什麼標語,黃華如實翻譯,是“打倒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這令見多識廣的基辛格陡然緊張起來,畢竟兩國之間存在着深刻的分歧。
基辛格在北京只呆了48小時,其間先後同周恩來會談17個多小時,加上參觀故宮和商談公告,幾乎沒有睡覺的工夫。
關於尼克松何時來訪的問題,周恩來建議:尼克松可以在1972年夏天來華訪問,並表示尼克松訪華前先同蘇聯領導會晤可能更慎重些。基辛格説,如果總統夏天來,離美國大選太近,有爭選票之嫌。周恩來説那就1972年春天來訪,基辛格表示同意。
不過,如何形容尼克松訪華呢?是尼克松想來?還是中方要他來?美方想強調中國邀請,中方想強調尼克松是自己同意邀請。
雙方在“面子”問題上陷入僵局,最後還是周恩來想出了“獲悉”(英文為Knowing of)兩字,避開了誰主動誰被動的問題,使美國的面子更好看。基辛格也在尼克松總統“接受了這一邀請”之前加上了“愉快地”這一副詞,投桃報李。
最後定稿的公告是:獲悉,尼克松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於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松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
7月15日,公告一發表,就震驚了整個世界,不過隔絕22載所形成的對立、猜忌和懷疑,並不會那麼輕易消失。在順利完成“波羅一號”行動3個月後,基辛格又有了公開的“波羅二號”行動。
那次訪問中,有一個小插曲。當時新華社每天都會有一份英文版的新聞公報,公報上每天都有一條毛主席語錄,結果某一天語錄剛好換成了“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而這份公報又被釣魚台的服務人員送到基辛格等人的房間裏。
美方的“中國通”霍爾德里奇為此專門找到負責禮賓工作的唐龍彬,用廣東話説:“請你看看這個放到我們房間的新聞公報,我希望這是誤會。”基辛格也直接告訴中國人,不希望在尼克松訪華期間還遭遇類似“羞辱”。
總理得知後非常重視,第二天,外交部代理部長姬鵬飛在陪同基辛格去人民大會堂的途中,特意向他解釋説,每個國家都有同人民羣眾聯繫的辦法,你們用報紙和電視,我們中國則用標語。他指了指昨天還貼着“反對美帝國主義”大幅標語的牆説,你看現在是不是變了?基辛格看了看外面,那牆上果然已經換上了“歡迎亞非乒乓球賽”的英文標語。
10月25日,由於中方全盤否定了美方提出的中美聯合公報草稿,基辛格多待了一天,橫亙在雙方中間的就是台灣問題。最後,基辛格想出了一種極妙的提法:“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箇中國,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表示異議。”周恩來對此大為讚賞,稱讚基辛格説,不愧是博士。
喬的大笑
第26屆聯大會上的中國代表席,左一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右一為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黃華
10月26日,基辛格剛走,周恩來就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緊急會議,討論台灣國民黨當局被驅逐後,聯大席位空出來了,我們去不去?
按説,新中國為這一權利爭取了22年,現在正應該去聯合國揚眉吐氣,但也有人擔心,去聯合國與美蘇坐在一起討論天下大事,時機是否還不成熟,建議給聯合國秘書長回電,感謝他的邀請,我們也很高興恢復了席位,但目前中國決定不派代表團去參加。
會議正開着,忽然得到消息,毛澤東要周恩來等人去其住處。
周恩來彙報説:“我們剛才開過會,都認為這次聯大解決得乾脆、徹底,沒有留下後遺症。只是我們毫無準備。我臨時想了個主意,讓熊向暉帶幾個人先去聯合國,作為先遣人員,瞭解情況,進行準備。”
“那倒不必嘍,馬上就組團去。”毛澤東明確地表達了相反的意見:“這是非洲黑人兄弟把我們抬進去的,不去就脱離羣眾了。今年有兩大勝利,一個是林彪倒台,另一個就是恢復聯大席位。”
11月15日,當風度翩翩的喬冠華出現在聯合國會議大廳,立刻成了第26屆聯大的焦點。記者們裏三層外三層地把他團團圍住,有記者問:“喬團長,你能不能講講你現在的心情?”滿面春風的喬冠華仰頭大笑,他那自豪的、酣暢的笑容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片刻後,他只説了這樣一句話:“我現在的心情不是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了嗎?”喬的大笑,被在場的攝影記者抓拍了下來,當年一舉摘得普利策獎。
喬冠華這種靈活、坦誠的外交姿態,使得剛到聯大的中國代表團立即獲得輿論界的高度評價。第26屆聯大主席馬利克致詞説:“這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時刻”。隨後,共有57個國家的駐聯合國代表登台發言致辭歡迎,用時近6個小時。
智利代表在發言中引用了毛澤東詩詞,匈牙利代表團團長竟然用中文説2578號決議“糾正了一個存在已久的嚴重的歷史性的不公正”,“任何力量都阻擋不了偉大中國的前進。”
歡迎儀式之後,是喬冠華的發言。
對於布什來説,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與中國共產黨打交道。喬冠華在聯大發言中譴責了美國,他並不感到詫異;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喬冠華用同樣長的時間把蘇聯也大罵一通。第二天紐約報紙上出現了一幅漫畫:布什和蘇聯代表坐在桌子邊做鬼臉,喬冠華把一桶稀粥潑在他們頭上。
黑格遭“禮遇”
第26屆聯大落下帷幕,喬冠華率團回國,新中國的外交官們又面臨新的挑戰:準備迎接美國總統尼克松。
尼克松訪華,基辛格主要負責政治、外交方面的準備,而後勤方面則由另一名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黑格負責。在尼克松正式訪華前一個月左右,黑格抵京,與中方商討禮賓、安全、住房、電視轉播等所有細節。
雙方的第一個分歧便是專機問題。美方堅持,尼克松在華期間,包括訪問上海、杭州兩個城市,全部行程都要乘坐自己的專機。美方解釋:按照美國憲法,美國總統是惟一有權在24小時內發佈戰爭令的人,所以總統無論跑到哪裏都要和白宮保持聯繫,他乘坐的專機也隨身帶有核武器密碼,不可替代。
中方則認為,當時中美尚未建交,尼克松可以坐自己的專機到中國,但在中國境內必須乘坐中方飛機。“如果你們擔心,我們的總理也可以陪你們坐。”
雙方僵持了很久,據説是尼克松親自出面,美方才做了讓步。尼克松在中國境內的訪問——由北京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由周恩來陪同,乘坐中方提供的“伊爾18”飛機。
作為例行公事,美方還希望中方提供一份政府掌握的搗亂分子名單。中方一聽就覺得奇怪了,什麼搗亂分子?就是對美國有意見的人嗎?翻譯冀朝鑄開玩笑説,那樣的話,恐怕中國大概有七八億人都會變成搗亂分子。美方對此哭笑不得,中方只得正告美國,你們放心吧,我們的人民是文明的,絕對不會亂來。
不過,美國的擔心可以理解,在那個年代,並不是每個中國官員都能理解新的中美戰略。在章含之的記憶裏,對黑格一行的接待工作就差點在杭州搞砸了。
當時,上海和杭州的部分同志打心眼裏不贊成和美國建立關係。當黑格在杭州為尼克松踩點時,出現了許多尷尬的場面。機場上,接待領導一個個冷若冰霜,握手彷彿在同敵人較勁;在西湖遊湖時,正值午餐時間,但船上就一杯茶水,別説午飯,連果品都沒有。
章含之在當晚12時將情況彙報給了總理。中央連夜決定,馬上改變這種態度,毛澤東還特地囑咐説,要送給每個美國人十斤糖果。
毛澤東的指示是半夜做出的,黑格第二天早上就要走,上海市只得連夜把義民食品廠的工人叫到廠裏趕製糖果,又叫一批工人連夜糊糖果盒。於是,美國人登機時出現了這樣一個喜劇性的場面——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地抱着一個大大的糖果盒,有的盒子連糨糊還沒幹。20多年後,中國記者回訪黑格的時候,他説:“直到現在,我家還有這種中國糖果。”
隨着農曆新年的臨近,北京也在悄然改變,“反帝醫院”在尼克松參觀時改成了“首都醫院”,“工農兵大街”也恢復了它原來的名字“地安門大街”,一些尖鋭的標語被重新粉刷,換成了 “世界人民大團結”。
跨過遼闊海洋的握手
周恩來總理和尼克松總統在機場握手
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開始了破冰之旅。
11時30分,尼克松總統與夫人帕特兩人走出艙門。尼克松看到,周恩來站在舷梯前,在寒風中沒有戴帽子。當尼克松走到舷梯快一半時,周恩來帶頭鼓掌。尼克松略停一下,也按中國的習慣鼓掌相還。
尼克松知道,1954年在日內瓦會議上,杜勒斯拒絕同周恩來握手,美國人失禮在先。因此,尼克松讓一名高大的副官擋住了機艙內其他人,以便利用這個機會高調糾正從前的失禮行為,而不讓其他人的出現分散注意力。
在離地面還有三四級台階時,尼克松已經微笑着伸出手,周恩來迎上去,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周恩來説:“總統先生,你把手伸過了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我握手。25年沒有交往了!”尼克松也很激動,説道:“當我們的手相握時,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鏡頭對準了這個歷史性場面,並通過衞星傳到全世界。尼克松破冰之旅的現場直播,收看的人數不少於甚至超過了人類第一次太空行走時的6億觀眾。
由於當時中美尚未正式建交,所以機場的歡迎儀式非常簡單。沒有歡迎的羣眾,沒有令人興奮的鮮花彩帶,沒有轟隆作響的禮炮,只有一面美國國旗和一面五星紅旗並排在機場上空飄揚。
作為第一個來華訪問的美國總統,尼克松多少有點失望。不過,當軍樂隊高奏起兩國國歌,賓主檢閲三軍儀仗隊時,尼克松一下子興奮起來。他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在共產黨中國心臟的颳風的跑道上,《星條旗永不落》在我聽來從沒有這麼激動人心過。
抵京大約一個小時後,尼克松正準備洗個淋浴,基辛格突然闖進來,氣喘吁吁地説:“總統先生,毛澤東主席想見您。周恩來已經來到樓下。”
對於尼克松來説,一顆懸着的心終於落地了。在尼克松訪華前,是否能與毛澤東會面,是美方一直急於確認之事。但是幾個月前,毛澤東的健康曾出現惡化,所以中方一直不能給予明確答覆。
自從2月12日,毛澤東一直卧病在牀。但是,他卻很清楚地記得2月21日這天尼克松抵京訪華。21日這天,毛澤東的病情有了好轉,他即刻吩咐:“快給總理打電話,告訴他請總統從機場直接到豐澤園來,我立刻會見他。”
毛澤東握住尼克松的手足足有一分多鐘,他説:“我説話不大利索了。”
但在尼克松看來,毛澤東雖然説話有些困難,但思維像閃電般敏捷,緊緊抓住談話中每個細微含義。這次談話本來估計只會進行10分鐘或15分鐘,卻談了一個多小時。周恩來頻頻看錶,尼克松看出毛澤東很疲勞了,於是決定設法結束這次會談。
“主席先生,在結束的時候,我想説我們知道你和總理邀請我們來這裏是冒了很大風險的。這對我們來説也是很不容易做出的決定。但是,我讀過你的一些言論,知道你善於掌握時機,懂得只爭朝夕。”
聽尼克松念出自己的詩詞,毛澤東露出了笑容。在談話快結束的時候,他回應説:“你那本《六次危機》寫得不錯。”
尼克松微笑着搖搖頭,朝周恩來説:“他讀的書太多了。”
毛澤東陪客人走到門口,他對尼克松説:“我身體一直不好。”
“不過你氣色很好。”尼克松説。
毛澤東微微聳了聳肩説:“表面現象是騙人的。”
在這次重大的歷史性會晤中,毛澤東機敏,富有哲理而幽默,善於駕馭全局。台灣問題、日本問題、印度支那問題、反對“霸權”等一些十分嚴肅的原則性的問題在毛澤東的詼諧隨意的談吐之中暗示了出來。
幾周之後,當基辛格在他的白宮辦公室裏細心研究毛澤東和尼克松談話的記錄時,他發現毛澤東在談話中實際上已勾畫出了上海公報的內容。後來他把這次談話比喻作“瓦格納歌劇的序曲”。
改變世界的一週
周恩來宴請尼克松
尼克松到達北京的當天晚上,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國宴招待尼克松一行。
冀朝鑄回憶,當時一般國宴上的音樂都是中國革命歌曲,這一次,周恩來讓下面的人事先做好調查:美國人喜歡什麼曲子、尼克松喜歡什麼曲子。最後選擇了尼克松最喜歡的《美麗的亞美利加》,這也是尼克松就職時演奏的音樂。果然,音樂一響,尼克松非常高興。
尼克松顯然也對這次來訪做了充分準備:國宴上,在座的美國人大都不會使用筷子,只好拿着吃西餐的刀叉笨拙地對付中餐,惟獨尼克松不緊不慢地用筷子夾取美味佳餚,吸引了眾多記者的鏡頭。周恩來對尼克松夫人帕特稱讚道:“總統和你都能熟練地用筷子。”帕特笑着説:“為了來中國,我們在白宮都學着用筷子呢。”
顯然,尼克松想感化中方。在一次會談前,尼克松滿臉笑容地走到周恩來身後,主動幫他脱掉了呢子大衣。這個鏡頭被電視記者攝下後,被安排在美國的電視轉播中連續好幾次重播。美國民眾十分讚賞尼克松這個熱情舉動,一些大報在頭版刊登這幅脱大衣的照片。有家報紙評論説:“在美國人民對周恩來表示極大的好感時,尼克松為周恩來脱大衣,等於發表了一篇極為動人的競選演説。”
對此,中方也表現了自己的誠意。2月23日晚,周總理陪尼克松去體育館觀看乒乓球表演,北京開始下雪,天氣預報説第二天的雪會更大。這讓中方的接待人員很揪心,按照計劃,尼克松第二天的行程是去長城。
周恩來一點都沒有表現出焦急的樣子,只是在比賽中途出去打了一個電話。待比賽結束,沿途已經有或扛着鍬或拿着掃帚的軍人和老百姓在掃雪。第二天一大早,尼克松夫婦很驚訝地發現,昨天夜裏厚厚的大雪驟然從馬路上“消失”了。原來這一天北京連夜出動了100多輛灑水車,60萬到80萬人,從釣魚台一直掃到八達嶺長城的烽火台。
車輛行駛在黝黑的馬路上,路旁卻是堆着厚厚的白雪,尼克松不禁讚歎中國的力量。
為了製造“友好氣氛”,也出了不少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尼克松夫婦登長城那天,天寒地凍,路邊卻有一些“村民”在下棋。不知是太緊張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下棋人”一直低着頭,對總統夫婦駕到無動於衷。尼克松説了一句:“這是做給我們看的。”周恩來知道後很生氣,後來在與尼克松會面時,他很坦率地説:“我們有些做法比較虛假,是形式主義。”
在北京的五天,尼克松經歷了緊張的秘密談判、遊覽和出席公眾活動。對於將要發表的聯合公報,尼克松説:“像這樣一次舉世矚目的首腦會議,通常的做法是,開幾天會,經過討論,發現意見和分歧,然後發表一篇含糊其辭的公報,把問題全部遮蓋起來。”
“如果我們那樣做,就會不僅欺騙人民,而且欺騙自己。”周恩來説。
2月28日,中美雙方在上海發表了著名的中美聯合公報。《公報》既陳述了中美雙方的共同點,也用各自分別表述的方式將彼此的分歧講得明明白白,創造了世界外交文書的新風格。
關於台灣問題的措詞行文如下:
雙方回顧了中美兩國之間長期存在的嚴重爭端。中國方面重申自己的立場:台灣問題是阻礙中美兩國關係正常化的關鍵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的惟一合法政府;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早已歸還祖國;解放台灣是中國內政,別國無權干涉;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必須從台灣撤走。中國政府堅決反對任何旨在製造“一中一台”、“一箇中國、兩個政府”、“兩個中國”、“台灣獨立”和鼓吹“台灣地位未定”的活動。
美國方面聲明: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箇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它重申它對由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關心。考慮到這一前景,它確認從台灣撤出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的最終目標。在此期間,它將隨着這個地區緊張局勢的緩和逐步減少它在台灣的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
離開中國的那個晚上,尼克松舉行答謝宴會。中方在每人面前擺放了一盒“熊貓”牌香煙,香煙盒上憨態可掬的大熊貓立即引起了尼克松夫人帕特的注意。她拿起香煙盒,連聲讚歎:“真是太精美了!我太喜歡大熊貓了!”
坐在旁邊的周恩來聞聽此言,不動聲色地説:“總統夫人,我們送你一些吧。”尼克松夫人不解地問:“送我什麼?香煙嗎?”周恩來説:“不是,是送你們大熊貓。”
兩個月後,中國的一對大熊貓定居在華盛頓國家動物園,成為尼克松帶回去的又一件大禮,也成了中美兩國友好的特殊紀念。
28日,尼克松滿意地離華返美,他很自信地説,自己對中國的7天訪問是“改變世界的一週”。
周恩來也從上海飛回北京,向毛澤東彙報説:“尼克松高興地走了。他説他這一週改變了世界。”毛澤東説:“哦?!是他改變了世界?哈哈。我看還是世界改變了他。要不然,他隔洋罵我們那麼多年,為什麼又要飛到北京來和我們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