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大涼山來了台北父子倆

由 鈄翠娥 發佈於 綜合

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李佳雨 梁家旗 四川涼山攝影報道

4月30日,四川涼山州冕寧縣宏模鎮優勝社區,村委會後院的一排鐵皮屋靜默在陽光下。這是一個平常的早晨,台灣青年林書任走出屋子,發現種在門前的油橄欖開花了,那是比指甲還小的白色花朵。

“今年肯定會豐收啦。”笑着走下台階,林書任有點迫不及待。他大步走出院子,走出村委會,再沿着筆直的公路拐進山,視野瞬間開闊,眼前綿延2.5萬畝的油橄欖一片葱鬱。

—— 對於這位畢業於北京大學的博士而言,這是一條和他預想中完全不同的路。

涼山冕寧,安寧河谷

“我跟他説,真正要認識這個時代,就要到最基層。”其實,將兒子叫到涼山,是父親林春福計劃已久的。

2011年,台商林春福從台北抵達涼山,立志要產出全世界最好的橄欖油。明明帶着一顆“就商言商”的心,卻在此後11年裏,徹底融入這裏。他習慣了涼山乾燥的空氣、熾烈的陽光,油橄欖的種植面積從最初的600畝到如今的2.5萬畝,他早已將自己的夢想和這片土地緊緊交織,他需要更年輕的力量來傳承。

林春福和林書任父子在涼山

林書任早就察覺到父親的謀劃。

2013年在北京大學入學後,他每年至少要到四川涼山3次,從最初銷售橄欖油,到對外講述涼山脱貧故事,再到組織同學、公益機構定期支教,林書任覺得自己從未將涼山計劃到未來裏,但這裏卻不知不覺成為了他的未來。

在涼山的日子,父子兩之間有分歧,也爭吵過,兩代人、兩種理念圍繞着蓬勃生長的油橄欖不斷碰撞和交鋒。從台北到北大,再到涼山,林書任覺得自己一點點重新認識了父親,更真正理解了自己的祖國和所處的時代。

“瘋狂”的老爹

再過幾個月,就是林春福先生的69歲生日了,但他還沒想過退休。

5年前,中國國民黨前副主席江丙坤曾造訪涼山,站在葱鬱的油橄欖地裏,他問林春福準備什麼時候退休。

“我當時説70歲,結果他説你不能退,人老了能有份事業很珍貴。”説這話時,林春福滿頭白髮,瘦削的背微微顯得有些佝僂。他站在安寧河谷的山間,時序輪替,油橄欖的豐收將如期而至。

2011年從台灣到涼山後,林春福在這裏度過了11年。從第一批種植的600畝到如今,2.5萬畝油橄欖鮮綠鋪展,天空悠遠,遠處麥穗金黃,綿延到天邊,眼前的每種顏色都清澈明亮。

林春福和林書任父子在涼山

“老爹他就是一個很執着的人,”林書任毫不意外,“他下定決心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林書任記得,他第一次動身到涼山,是一趟堪稱漫長的旅程。先從北京飛到成都,轉機到西昌,再從西昌出發,從高速路走到國道,再到鄉間小道,等到開始有雞鴨豬羊懶懶走在路上時,忙着避讓的他一抬頭,老爹已經走到眼前。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父親。

“黑了瘦了,衣服也皺巴巴的。” 林書任習慣的老爹,是在深圳將工藝品製造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擁有一萬兩千名員工的企業家,強勢固執、在意形象。林春福退出管理層時將滿60歲,突然説要去種橄欖。

用林書任的話説,他們沒想到,老爹會這麼瘋狂。

陽光下的冕寧縣宏模鎮

作為一個沒有接觸過農業的人,彼時,林春福以高薪聘請了以色列油橄欖專家。隨後,他在大半年裏,探訪意大利、西班牙、突尼斯等傳統的油橄欖種植大國,最後聚焦到國內,在雲南、甘肅和四川的油橄欖一級種植區裏,定焦到涼山。

涼山冕寧,安寧河由此發源,再從西昌、德昌奔騰而過,最後在攀枝花米易匯入雅礱江。流域的1萬餘平方公里,灌溉出美麗豐饒的安寧河谷,這是四川省第二大平原,號稱四川省的第二大糧倉。

“這裏被視為涼山自然稟賦最為優越、農業發展最具活力的區域。”林春福的“再創業”從冕寧開始,從2011年至2021年5月,他帶着當地6100餘户農户脱貧,年人均純收入從2000元增長到6500元,橄欖樹的種植面積,也從最初的600畝,擴大到了2.5萬畝。

兩岸是一家

其實,林書任第一次到冕寧時,林春福正在為土地流轉焦頭爛額。

外地人,不會彝語,要徵用土地,種的還是沒聽過的植物,村民很難信任這個“不速之客”,一位婦女直接趴到挖土機上,堅決不讓施工。

林書任從沒見到這樣的父親。蝸居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裏,白天藉着村裏唯一一台老桑塔納,挨家挨户做動員。油橄欖最好的種植季節是在每年3、4月,為趕時間,幾乎是動員、播種兩邊同時推進,走在黃土漫天飛的田埂間,林春福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我沒有想過放棄,從來沒有。”回憶最初艱難,林春福不覺得那是什麼了不起的“坎”。

他祖籍廣東,在台北長大。他的青春,前半段見證了台灣經濟的騰飛,後半段沉浮大陸改革開放的浪潮。他記得自己整個小學都是赤腳上學,記得1983年第一次回鄉祭祖,感受到廣闊天地的機遇。1991年,他到深圳辦廠,迎着改革開放的春風,企業越做越大,直到成為全球最大的工藝品製造商之一。

當地村民參與橄欖種植

“所以,有好的政策兜底,有政府支持,發展中的其他的困難都是正常的。”林春福相信,涼山有最適合油橄欖生長的資源稟賦,而且,和年輕創業時一樣,他得到了政府的幫助,是村幹部帶着他挨家挨户拜訪,幫着他翻譯。

優勝社區二組組長王成才記得,那時自己上門給村民做動員,每天至少能走4萬步。他年輕時去城裏打工,見過擺在商場裏的橄欖油,他相信眼前這個做事實在的“大老闆”,能為村民帶來新營生。

2014年,林春福試種的600畝油橄欖全部成活,初產9600公斤的果子,榨油960公斤。第一批出租土地的農民們也嚐到甜頭,不僅有了工作,還拿到每畝每年800元的租金。局面打開後,不僅林春福想要擴大種植面積,村民也希望跟着林春福一起幹。然而,新的問題又出現了,資金不足,作為台胞的林春福,拿什麼去貸款呢?

“土地不是我們的,我們只有地上作物,貸款很困難。”林書任印象深刻,最後也是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他們融資拿到2000萬人民幣。“有位領導説,兩岸是一家,台灣同胞在涼山的發展,要全力支持。”

如今,林春福用每畝每年1000元的價格向農民流轉土地,並在第6年進入豐產期之後,農民用土地入股、參與每年36%的分紅,同時約定,期間發生自然災害,村民還有每畝400斤大米的保底收益。

父子田園夢

其實,林書任從沒想過要和父親的事業產生聯繫。

“我覺得我和老爹,更像是冤‘家’的‘家’。”面對向來強勢的父親,林書任很小就總結出一套迂迴戰術。例如,高中畢業時,他想要讀自己喜歡的歷史系,為了説服更傾向商科的父親,林書任讓母親貌似無意地透露,惠普前CEO卡莉·菲奧莉娜也是歷史系畢業的,以此如願。

研究生畢業後,林書任想到大陸看看。在北大讀博期間,林春福不給他生活費,讓他賣橄欖油,每瓶能有10塊錢提成。他不想服軟,為了更好銷售,開始每個季度到一次涼山。

林書任已經習慣了在涼山的生活

慢慢的,每一次抵達他都會有新發現。

油橄欖的種植面積增加了、公路修到了村子裏、花園工廠開始動工、父親在當地有了大碗喝酒的新朋友……“精準扶貧”“脱貧攻堅”這些新聞中的詞彙,在他面前有了更為具象的呈現。一次,在村委會門口開小賣部的美蘭阿姨,突然很認真地對他説,“要謝謝你們父子,讓我們這些在家的嬢嬢婆婆,有了尊嚴。”

“當‘尊嚴’這個詞,從一位農村阿姨的嘴裏説出來,我很震撼。”林書任發現,因為按每天60元的價格聘用當地婦女,一份工作,讓她們生活更加從容自信。

林書任覺得自己好像理解了石頭一樣頑固的父親。他也開始習慣在涼山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習慣這裏綿延的田地,習慣去發現村民的善意。明明嗜辣,但村民在和父子倆吃飯時,都默默以清淡為主。一次父子在村裏散步,一位80多歲的老奶奶突然走上前,認真道,“林老闆,你一定能活到100歲。”

2017年北大學生支教在冕寧

那個瞬間,林書任覺得,自己也應該為這裏做點什麼。

2017年夏天,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的社會實踐團來到冕寧高中和優勝小學。此後,從高校到公益機構,支教再也沒斷過。

陳怡錡是一名志願者,她在2021年抵達冕寧,用4天時間教會當地小學生26個英文字母。

“這就是一個好的開端。”一點一滴的進步都讓林書任欣喜,在公益組織和涼山之間搭起橋樑的他,真正希望的是能在孩子心裏播下種子,種子的名字或是英語學習的興趣,或者是對於大學的嚮往,甚至,是對於自身夢想的憧憬。

田野裏的歌

如果説,最初林春福還想把自己所有的經驗都告訴兒子,讓他繞開成長中的所有的“暗礁”。

“現在早就不這麼想了。”開始意識到兒子長大,也在涼山。當第一批支教學生抵達時,看着原本愛乾淨,球鞋永不沾泥的兒子,在田裏跑來跑去,渾身就跟在地滾過一樣,林春福承認,孩子已經長大,摔跤也好,順遂也罷,都是他自己要完成的路。

在父親的全力支持下,這個夏天,林書任和北京的一家公益機構正在探索,將“可持續發展與鄉村教育支持項目”常態化,並將支教延展至線上輔導,保證項目的長期性和連貫性。

父親不再把兒子看作沒長大的孩子,兒子也開始認識到父親的睿智。

今年年初,涼山州明確將全面推進安寧河谷綜合開發,打造“農業硅谷”。於是,整個春天,林春福時常去縣上,和當地政府討論,如何將橄欖產業擴大化。對此,他願意將自己過去11年裏,從和村民合作到油橄欖生產的所有經驗拿出來共享,“我們有信心,發展出涼山的油橄欖,四川的油橄欖,乃至中國的油橄欖。”

對下一個五年,林書任充滿期待


在林書任看來,父親那一輩的台商,更有匠人精神,願意在生產技術上不斷革新、品質上不斷創新。“我們這代人生長在互聯網時代,我們更瞭解市場,對營銷的手法、用户習慣,比上一輩多一些瞭解。兩代人的結合,往往能發揮兩代人不同的特點。”

曾經,林春福堅持全力發展一個品牌,集中資源做出影響力,但林書任並不贊同“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負責品牌開發的他,帶領團隊從文旅上對接資源,並最終讓橄欖園獲批4A景區。

以此為基礎,林書任希望未來能在安寧河谷打造出連片康養地帶,“三產融合,當地村民能都發展起來,開民宿、小吃這些。”

如今,父子倆時常會沿着橄欖田向上行駛到最高處,從林書任參與打造的觀景台上俯瞰,整個安寧河谷在陽光下閃着光,“我們的油橄欖增種到10萬畝,絕對可以。”父親説着,身旁林書任沒有搭話。

但他心裏很清楚,從此以後,家裏那個沉默專注的背影旁,會多出一個年輕的身影。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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