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再回梅子埡

由 公羊易綠 發佈於 綜合

綠樹叢中的梅子埡鎮佛山苗寨。

周勇(左一)與當年的小夥伴重逢。

周勇(右4)與同學們在馬家寨合影(1972年12月)。(受訪者供圖)

梅子埡鎮甘泉村村民採摘黑木耳。通訊員 趙勇 攝/視覺重慶(除署名外本版圖片由記者 鄭宇 攝/視覺重慶)

核心提示

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地處武陵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曾是國家級貧困縣,是重慶貧困程度最深的4個縣之一。今年2月,彭水正式退出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該縣115個貧困村全部銷號,2萬餘户貧困户11萬餘名貧困人口全部脱貧。

10月,記者陪同當年曾在彭水插隊的周勇一道,重回彭水,撫今追昔,實地感受貧困山村發生的歷史鉅變……

重訪嘉賓

周勇,西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市地方史研究會會長。1969年至1972年,他在彭水縣雙鶴公社馬家大隊第六生產隊(現彭水縣梅子埡鎮甘泉村五組)插隊。

“清早起來就上坡哦,一上田來就把草薅喲,田中不見囉我的嬌娥。等到九月包穀黃,釀成美酒一起喝……”

深秋時節的武陵山區,陽光温暖,微風拂來分外愜意。我們乘坐的車沿着山路盤旋而行,漸漸駛進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梅子埡鎮甘泉村,山鄉深處,棟棟農居掩映林間,一曲山歌婉轉悠長。

“真快啊!過去進村要4天路程,現在只要4個多小時就到了。”雖然已經過去51年,周勇仍然忘不了當年從朝天門到彭水落户時一路艱辛跋涉的情景,近4年的知青生活如今仍歷歷在目。

從4天到4個小時

行路難,是周勇對彭水的第一印象。

“1969年4月17日,我們重慶市上山下鄉第一批第三船的知青,從朝天門碼頭出發。”周勇説,當時交通條件很差,到彭水縣幾百公里路,要坐兩天多的船,還要走兩天的路。

那天清晨,未滿16歲的周勇和同學一道乘坐“人民29號”輪船,順江而下,中午到達涪陵。次日凌晨3點,又從涪陵登上一條機動小船“紅陽10號”,入烏江前往彭水。兩岸懸崖峭壁,水流湍急,耳邊是震耳欲聾的發動機聲和“嘩嘩”的水響。

回憶起過羊角灘時的驚險一幕,周勇仍心有餘悸:“船過五里長灘,必須用岸上的捲揚機‘絞灘’才能上行。站在甲板上,船搖晃得厲害,突然船身猛地向一邊傾斜,幾乎要把我拋向烏江。好在反應快,我一把抓住船舷才穩住身體。但是,頭上戴的一頂軍帽卻徑直飛向了江中,轉瞬就被洶湧的江水吞沒。這就是烏江給我上的下鄉第一課。”

當年周勇眼中的烏江,是“窮山惡水”,毫無詩情畫意可言。然而今天,車行烏江畔,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峯聚,宛如畫廊。

2010年,渝湘高速公路重慶段通車,重慶城區到彭水縣城車程縮短為3個多小時。今天,已鮮有人會選擇乘船去彭水,但在半個世紀前,這是最為便捷、時間最短的方式。

“鹿角到了……”周勇指着車窗外説到。當年他從涪陵乘船到彭水,已是傍晚,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7點,繼續開船。一個多小時後,船到鹿角沱,不能再前行,而前面還有60多公里陡峭山路。

一路爬坡上坎,步履艱難。黃昏時候,知青們終於到了一個叫“鞍子頭”的地方席地而睡,過了一夜。這一天,周勇人生第一次一口氣走了近50公里山路。次日清晨繼續出發,繼續翻過一山又一山……

歷經4天跋涉,1969年4月20日中午,周勇和另外3個同學終於到了“新家”——人稱“馬家寨”的雙鶴公社馬家大隊第六生產隊。

這是周勇在農村學習的第一課——“走功”。隨後幾年,出工、打柴、趕場,在山裏,幹什麼都靠一雙腳,久而久之,他練出了一雙“鐵腳板”。

周勇在農村練就的第二項功夫是“背功”。當時主要的運輸工具就是大口小底,高過人頭的大背篼和扁桶。扁桶運幹糞、包穀用背篼,一背篼裝滿能有一百多公斤。周勇從開始背二三十公斤就被壓得齜牙咧嘴,到最後背個一百多公斤不在話下,在田坎山坡行走自如。

“莫説五十幾年前,就是五六年前,鹿角到梅子埡,也只有拖拉機可通行。村裏全是泥巴路,根本沒得硬化路,背篼還是甩不落喲。”甘泉村村主任馬應培説。

如今,隨着四好農村路的建設,彭水縣城到甘泉村的公路已建成水泥路,乘車也就一個多小時。甘泉村的通組公路也全部硬化,這次我們的車就一直開到了周勇當年居住的老屋門前。

截至2019年底,彭水全縣公路里程近8000公里,鄉鎮和行政村通暢率100%,梅子埡鎮已實現全部村民小組公路通暢。

“菜腐湯”裏説豐年

雖已深秋,目之所及,山嶺滿目青翠。在如今的馬家寨,周勇已找不到記憶裏的滿目荒蕪。

荒山披綠裝,既源於當地實施了一系列退耕還林、植樹造林舉措,也得益於村民生活方式的改變。

“以前燒水做飯都是燒柴,現在都是燒液化氣、用電,沒人上山砍樹了,山也綠了。”馬應培介紹,村民用水也不再靠雨水了。

甘泉村地處喀斯特地貌區,季節性缺水突出。周勇記得初到馬家寨時,“吃水主要靠堰塘積的雨水,有股腥臭味”。遇到天旱,就只能到山腳下的河溝背水。

背水用的杉木扁桶用桐油浸過,自重近10公斤,裝滿水接近80公斤,爬坡上坎,來回一趟要一個多小時。

現在,梅子埡鎮完成了供水工程,乾淨清冽的自來水接入家家户户,沒人再去背水了,甘泉村真的是有“甘泉”了。

走進村裏,平展的水泥路延伸進村組,一棟棟民居、院落整潔美觀。

聽説知青“老周”回來了,當年村裏的小夥伴都聞訊趕來。周勇指着一棟破敗的木屋説:“馬應江,還記得不,那年你把新房讓給我住,娶婆娘都晚了幾個月,呵呵。”

原來,剛到馬家寨時,知青們沒地方住。馬應江的母親特意將兒子的婚期推遲,將新房讓給周勇和另一個知青住了一段時間。其實,當年所謂的“婚房”不過就是將一間木屋牆上貼上報紙,再準備兩牀新鋪蓋而已。

當時的馬應江一家3口人,日子過得相當艱難。現在,馬應江家已蓋起一樓一底的樓房。“他家的房子在村裏還算一般的,不少農户的新居更漂亮更講究。村裏的C、D級危房改造都有補貼,D級危房補貼是每户3.5萬元。”馬應培説。目前梅子埡全鎮動態消除C、D級危房86户,村民住房安全得到保障。

暮色漸起,山嵐隨風至。周勇夫婦請鄉親們在村民馬明強家門前的院壩裏共進晚餐,繼續閒話家常。

這是馬明強才修好不久的房子,加上院壩有300多平方米,屋前有迴廊,整潔氣派。滿桌飯菜,色香味俱全。

周勇還記得半個世紀前,在彭水吃的第一頓飯——粉子飯、菜腐湯、海椒醬。“粉子飯就是包穀磨成粗粉做的飯,吃在嘴裏滿口鑽,難以下嚥。菜腐湯就是幾顆黃豆磨成漿,加上蘿蔔葉子煮熟,用泡酸菜的酸水點一下,讓豆漿把蘿蔔葉子凝固在一起,然後連湯帶水放進嘴裏,這是讓粉子飯順利下嚥的主菜。海椒醬就是鮮海椒加水磨成醬,再加點鹽,沒一點油星。”

馬應江將一盤菜推到周勇面前,“嚐嚐這個,還記得不?看看現在味道如何……”筷子未動,周勇已感慨萬千:“菜腐湯?這道菜好啊!”

周勇細細咀嚼着菜腐湯,直呼過癮。他告訴記者:“嗯,菜腐湯中已經是豆腐打主力了。以前是蘿蔔葉子裏找豆渣,現在是豆腐裏頭找蔬菜。”

馬應江的笑臉,盪漾在半杯苞谷酒裏,微醺的雙眼,似乎又看到當年初來馬家寨時周勇那單薄的身影,“以前是苞谷、紅苕、洋芋打主力,一年吃不到兩回肉,菜腐湯吃得癆腸寡肚的……”

如今,71歲的馬應江每月有125元養老保險。3個子女,一個在梅子埡鎮上開超市、兩個在彭水縣城工作,也經常給他零花錢,“現在真是吃不愁穿不愁。娃兒讓我只吃八分飽,少吃油膩,要吃得健康,防‘三高’哈……”

杯中的酒已見底,圍坐圓桌的老夥計們龍門陣越擺越長。

“我那3個娃兒,都讀了書。一個在重慶打工,兩口子收入還不錯;一個在鞍子鎮搞運輸,還養了十幾頭豬,去年毛收入有二十幾萬元。”72歲的馬明安當年是隊裏的記分員,“那時候幹一整天,全勞力也就10個工分,只有兩角多錢……”

“當年你們屋頭都算松活的,我們屋裏8個兄弟姊妹,那過起才惱火。”年過七旬的馬明成對當年家中的窘境記憶深刻,“一上桌,只幾分鐘碗裏就搶得乾乾淨淨了。衣服都是撿哥哥姐姐的,到結婚才穿上第一件新衣服。”

如今,馬明成的大女兒師範畢業後成了一名小學教師,二女兒在彭水縣城上班,“比我當年這個放牛娃強太多了。”

華燈初上,映紅臉龐,盛世豐年裏,山鄉百姓笑逐顏開。

甘泉村摘帽了

月上柳梢頭,深秋風涼,閒話家常的人們卻意猶未盡,“來來,再喝一杯梅子鎮的酒。”

梅子埡有釀酒的傳統。如今,苗鄉糯米酒已成為當地主要特色產業之一,很受市場歡迎。全鎮10家酒廠總產值855萬,帶動了當地玉米、苦蕎、高粱等農作物種植,村民增收400多萬。

馬應培介紹,甘泉村今年8月正式脱貧摘帽,如今全村人均年收入達到1.1萬多元。村裏還發展了200多畝辣椒、47畝木耳,新種了600多畝油茶,過兩年就能進入豐產期。

人羣中,拄着枴棍的馬應華引起了周勇的注意,“腳啷個了,啥子問題?去看沒得?”

“痛風,嘿惱火,前不久在縣醫院住了1個多月院。現在政策好,有醫保、扶貧醫療救助,將近萬把塊錢的治療費用,自己只花了3千多塊。”馬應華告訴周勇。

據瞭解,彭水在全市率先設立健康扶貧基金,貧困患者在享受醫保保險、大病保險、商業保險等保障政策的基礎上,對其合規醫療費用報銷比例不足90%部分,予以一次性補助,有效破解了“因病致貧返貧”難題。

梅子埡鎮黨委書記文振華介紹,去年全鎮兩千多人次享受健康扶貧醫療救助,補助金額達到84萬元。今年,梅子埡鎮又落實了建卡貧困户家庭醫生簽約服務,定期為村民開展健康體檢。

40餘户人家走出22名大學生

這次回馬家寨,周勇最開心的是聽到僅有40餘户人家、150餘名村民的馬家寨,已走出了22名大學生,其中還有一個考上了南京大學。

“1998年,我回馬家寨的時候,就發現除了山變綠了,其它什麼都沒變。村民們還在為吃穿發愁,住房大多數還是破破爛爛的。一個字,窮。”周勇説馬家寨地處偏遠、交通不便,許多村民大字不識一個,這方面意識不夠,好多娃兒失學。憂心忡忡的周勇一再叮囑鄉親,“一定要讓細娃讀書,才能讓後人擺脱貧窮。”

馬明成告訴記者,“周勇這個話,我們記住了,現在大家都重視教育,再困難都要送娃娃讀書。”

現在,梅子埡鎮設有小學、中學,在校學生共計1423人,對貧困學生實現應助盡助。村民們告訴周勇,今年該鎮一名貧困學生還考上了北京大學。周勇也告訴他們,去年梅子埡鎮的一個學生還考到他的門下攻讀碩士研究生呢。

近年來,為徹底斬斷貧困落後的“窮根”,彭水圍繞義務教育有保障精準施策,所有貧困家庭適齡兒童均接受義務教育,創建義務教育發展基本均衡縣已經通過了國家驗收,在校大學生每年穩定在兩萬人以上。

不僅要脱貧,更要讓梅子埡鎮成為記得住鄉愁的美麗鄉村。文振華興致勃勃地説,近年來,梅子埡鎮重點打造五個一民俗文化工程,就是一寨(佛山苗寨)、一館(山歌傳習館)、一酒(梅子糯米酒)、一歌(梅子山歌)、一劇(影視劇外景地),助力鄉村振興。這兩年,在梅子埡鎮取景拍攝的影視劇有《深山仁心》《海棠花開》《火花映滿心》等,“二天,鄉親們都可以上鏡當羣眾演員了。哈哈!”

當晚,我們住在梅子埡鎮佛山村的一個民居。56歲的民居主人左國淑説,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吃上旅遊飯,“以前我們這裏叫鴨塘,全部是爛泥巴路,走路都惱火,更莫説走車,一年到頭沒幾個外村人來。這幾年政府投資打造佛山苗寨,遊人多了,我的農家樂一年要收入10多萬元。”

清晨,我們作別梅子埡。悠揚的山歌又在耳邊迴盪:海碗喝酒喲兜底幹喲,山歌唱起喲猛勁吼;擺脱貧困喲天地轉喲,如今山鄉也風流喲;桐子花開梅子埡,幸福夢想在心裏頭揚哎嗨……

本報記者 姜春勇 陳維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