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娶母親,給姥姥家抬去一頭豬、一輛自行車、一台縫紉機,這在當時算的上是天價彩禮。母親歡天喜地嫁過去,卻被父親一句話打入地獄,從此開啓了卑微的下半輩子……
出嫁
母親生於1958年的華北平黃的一個小村落裏,剛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姥姥把全家人省下的白麪都給母親吃。白麪團裹到筷子上在灶膛裏烤得焦脆就是母親兒時最高級的吃食。長到10歲,臘月裏,為了給姥姥看病,母親在雪地裏走了三十里路去拿藥,結果回來就病了,咳了半年咳成了肺結核,落下了支氣管炎。
因為身體不好,母親不好許下人家,父親家地主家的兒子,也娶不下老婆。這門親事本來姥姥不想應允,可是架不住媒人日日上門,口吐蓮花。最後父親家抬了一頭豬,一輛自行車,一台縫紉機才把母親娶到家。
這麼多彩禮在十里八鄉也是數的上的,父親的兄弟也多,母親想着嫁過去日子應該好過。可沒成想新婚第一夜,父親一句話就把母親打入了地獄。父親看着羞怯的母親説:你要是死,就早點死,我趁着年輕還能再娶……母親的心頓時跌入冰窟,是啊,自己是個病秧子,能夠嫁人就不錯了,還指望什麼幸福……
母親並不知道,自己只是因為肺結核落下了慢性支氣管炎,如果保養得當,積極治療,是可以治好的,何至於一生卑微。
大伯哥與婆婆
姥姥應允這門親事,是想着父親兄弟眾多,生產隊裏的活計母親可以少幹一些,畢竟身體不好。可是母親嫁過來從來就沒有因為自己身體的原因推辭過,她不想成為父親的拖累。
奶奶每天天麻麻亮就開始扯着嗓子喊:秀,起牀了,秀,起牀了。母親就會開始一天的勞作,起牀,燒水,煮稀飯,準備玉米菜糰子,全家人吃落停,她就開始刷碗,洗灶台、掃地、擦桌子……然後給我大伯、奶奶、父親、小姑洗衣服,包括內衣內褲。幾十年後,母親每每回憶起給大伯洗內衣這段經歷,眼睛裏都透着説不出的委屈,她不願意洗又能怎麼辦呢?大伯沒有媳婦,奶奶和父親也沒有誰覺得不合適。為了不讓父親和大伯嫌棄自己吃白飯,母親在不忙的時候也會去生產隊掙一天8分的工分。
大伯當家,大家掙得工分都在大伯哥那裏攢着,母親要買油鹽醬醋就要問大伯要,大伯每次都要説上一句:怎麼吃這麼塊?錢都花哪了。母親説,別人是看老公臉色,而她卻是看自己的大伯哥臉色。
後來奶奶腦血栓癱在牀上,那時大伯已經娶了伯母。母親就跟伯母輪流伺候奶奶,伯母嫌棄奶奶髒,每次都會把奶奶拉了一牀的褥子留給母親清洗,母親從來沒有埋怨過,幫奶奶拆洗了被褥,還要給她擦洗身子,奶奶臨死前一年逢人就會誇母親的好,見到大伯母就不説話。奶奶後來拉不出屎,是母親用手給她老人家摳出來的。母親總覺得自己身體不好,虧欠了父親,所以在所有事情上都格外用力……
奶奶走的時候,把自己珍藏了一輩子的嫁妝,一隻金鐲子偷偷給了母親。分家的時候被大伯母和小姑拿出來説事,母親乾脆融了,各打了一枚戒指,算是奶奶留給所有子孫的念想……
自私冷漠的丈夫
新婚夜的那一句話,讓母親記了一輩子,也督促着母親勤勞了一輩子。以前在生產隊的時候,全家人在一起,全家人都是母親伺候的對象。後來分家了,父親變成了母親的中心,母親無論做什麼都圍着他轉。剛開始家裏窮,饅頭是分開蒸,有純小麥的,有摻了玉米麪的。餐桌上,父親的手從來不會伸向兩摻饅頭。家裏的雞蛋和羊奶基本上也都是父親的。母親跟我們説父親是家裏唯一的勞力,所以要把好吃的給他吃。那時候誰家都缺吃少穿,父親吃獨食,真沒有覺得什麼。直到後來家裏條件好了,母親説她跟父親兩個人在家,母親蒸四個、五個雞蛋,父親從來都是端起碗來就吃,吃得精光,不會給母親留一口,這是母親第一次在兒女們面前抱怨父親,語氣裏包含失望與委屈……
母親陪伴父親幾十年,每次支氣管炎犯了就會去村裏的赤腳醫生那裏拿藥。父親還會抱怨母親不掙錢只知道花錢,所以母親是從來不敢抱怨的,有點頭疼腦熱也會自己挺過去。母親跟父親抱怨自己喘不上氣,父親不是不做聲就是甩下一句:你以為我舒服嗎?母親一旦撐不住,需要住院,父親的臉就會變得特別難看。母親活得越來越像個累贅。
前幾年母親得了抑鬱症。父親在家伺候了兩天就把母親送到了大姨家説:這是你妹妹,你伺候吧。大姨伺候了半個月,哭了半個月,給爸爸打電話,爸爸竟然去了內蒙。
好在我們四處求醫問藥,母親終是好了,好了以後,身體卻每況愈下,父親的臉卻越來越黑。但是在身體能支撐的情況下,母親還是每天為父親做飯洗衣,操持屬於他們倆的小院裏的一切事務。父親冬天喜歡吃餃子、烙餅,夏天喜歡吃涼麪、涼粉,一年四季喜歡吃餄絡和龍鬚麪條湯。母親還是習慣性的去討好父親,父親不用説話,母親也會把他想吃的端到他的面前……父親一如既往的享用,一如既往的不給母親好臉色……母親抱怨父親自私,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惦念他的冷暖温飽……
突然想起兒時母親説過的一句話: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像媽媽一樣做個家庭主婦。母親不讓我學針線,沒讓我近過灶台……母親説學會了就是命……
遺言
母親的病讓她理所應當地卑微了一輩子,心有不甘,卻無能為力。
最後一次住院依然是在家挺了很久,母親住進了ICU,父親哭得像個淚人,這個粗糙自私的男人到底還是有心疼的時候。從外地趕回來的我們要經過隔離才能去看母親,家裏所剩無幾的親人,母親只允許大姨去探視,對於父親,她告訴大姨:不要讓他來醫院……
母親住院前不舒服,家裏的製氧機壞掉拿去修,村裏的醫生讓父親去衞生所拿那種老式的氧氣罐暫時用一下,父親捨不得花那20塊錢……家裏並不是沒有那20塊錢。這個細節是母親走後聽鄰居們説的,是真是假已經無從追究,但終歸不是母親親口説的。
母親用了一輩子去消化父親新婚之夜的那句話,惦念了一生,愛了一生,涼薄了一生,失望了一生。母親的遺願是父親百年後不要和自己合葬。她説,陽間一輩子已經夠了,陰間的日子想要暢快一些……
後記
母親是時代的縮影,也是時代的犧牲品,她身上有着中國勞動婦女的幾乎所有優良品性,在男尊女卑的時代裏恪盡本分,付出愛與辛勞。母親無權選擇自己的命運,卻為兒女們指明道路,無權左右今生,卻在生命最後一刻選擇為自己解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