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然
很多人將《孤味》和《飲食男女》聯繫在一起。
《孤味》的開場,台南餐廳老闆娘林秀英穿梭在菜市場,魚蝦的亮澤和濕漉漉的環境,交相輝映。這天是她七十大壽,再過幾小時,她就要和三個女兒團聚。《飲食男女》起於一場熱氣蒸騰的烹飪,退休的頂級廚師老朱為三個女兒準備着盛宴,動作乾淨利落,所有食物都得到了死後的善待,每週日規定的家庭聚餐就要開始了。
李安這裏,餐桌上颳起了風暴,家庭人際的暗流和飲食緊緊咬合在一起。就像小津,“吃”是電影的精魂,是不能剪掉的。但對《孤味》的導演許承傑來説,無論是讓林秀英發家的蝦卷,父親病榻前的壽司,還是月圓之夜的香柚,食物都是稍顯輕微的喻體,最重要的就是端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生命裏的那道“孤味”。
短片《孤味》裏説,“不管做什麼事就要專心,要用心,這樣事情才會順着來,這就叫孤味”。另有一種解説,更切中這個“孤”字,“餐廳只賣一種料理,用心良苦將料理做到極致,孤獨寂寞也不要緊。”看着何其職人精神——你以為它要説,幾十年漫漫時光,孤母寡女無畏孤獨,活出了滋味,殊不知導演恰恰反用了“孤味”,孤獨並不浪漫,久而久之卻熬成了執念之苦。
表面看,這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消失的丈夫,家庭的負累,離棄的親人,都沒有擊垮她。大女兒是國際舞者,二女兒是整形科醫生,小女兒承繼了自己的餐廳事業。在通常的社會評判裏,子女們的成功就意味着母親成功,還有什麼不滿呢?但在她七十大壽的這一天,她接到了丈夫病亡的消息。表面上是負心人死不足惜,生日宴上卻暗度陳倉,她唱的不再是保留歌曲《孤味》,突然變成了“再會了,心愛的無緣的人”。
夜寂無人時,她偷偷翻出丈夫的衣物。她帶着孫女特地跑去醫院,要找出那個始終陪伴在丈夫身邊的戀人,探問究竟。靈堂裏,她第一次透過遺照看到一個老邁的丈夫,這不是記憶裏的模樣,這是她不允許的。那些不屬於她的,蒸發掉的時光,是她所不允許的。所以,才上演了怪誕的一幕,佛教超度與道教度亡共演一室。小女兒尊崇父親最後的信仰誦唸心經,而林秀英認識的那個男人,從小隻出入宮廟。
很多年前,她幫出軌的丈夫墊付開房費。男人消失的日子,從路邊攤到大酒店,她硬是被生活打磨成了一個創業女強人。但她最想要什麼呢?要這個男人回來,要這個男人道歉。一紙離婚協議,就這樣延宕了幾十年。這就是《孤味》最堪玩味的地方,一個無私犧牲的女人的暗面是什麼?
她被一種虛空的“美德”壓垮,她説,“夫妻就是一輩子的事情。”雖然沒有像李安那樣直接在片名就和儒家傳統擺出碰撞的姿態,但所有人都知道,林秀英這個夫婦的定義是從哪裏來的。這個故事的第一推動力,正是林秀英的幽暗執念。就像月球表面佈滿隕坑,每個人都帶傷行走於世。
《孤味》上線奈飛一週後,《你好,李煥英》公映,剛好也在説執念。女兒回到自己出生的1981年,她要幹嗎呢?不是《夏洛特煩惱》裏那種自我滿足優先——財富和女神,也沒有《乘風破浪》那樣的深深憂懼,重塑世界後,“我”沒了怎麼辦?哪怕明知母親會在產後自殺。《你好,李煥英》裏的女兒只想讓母親高興,甚至不惜改變她的婚姻,殺死自己。不知不覺地,女兒也給母親當了回媽,並在此過程中,也展現出了犧牲式的、獻祭式的姿勢,一如自己的母親。
在不同的面向裏,林秀英和李煥英都被摁在了犧牲的卡槽裏,動彈不得,面對着一個模糊的男人。而因為迥異的創作初衷,《孤味》又比《你好,李煥英》走遠了一步,它不憚於給“偉大的母親”挑刺。
大女兒癌症復發,始終瞞着林秀英,因為“如果手術失敗,或是我化療撐不過去,就變成是我對不起你”。林秀英以為自己從來就讓小孩自由發展,她忘了,逼迫二女兒學醫,就是要在親戚面前爭點臉面,維繫住與孃家最後的牽絆。還有,她雖然將壽宴的安排全權交給了小女兒,但還是一早起牀跑去菜場,檢查採購的菜品,並偷偷修改了菜單。這是太過典型的母親,以愛的名目進行操控。而在《你好,李煥英》裏,我們也發現了,女兒同樣走上了那條“我是為了你好”的老路。
但這才是完整的林秀英啊,柔軟、堅定、自私、固執,卸除掉了我們對“偉大母親”的流行想象。不必過度誇大光芒,也無需刻意屏蔽幽暗。最終,導演從一種更普遍的人生況味裏,給林秀英找到了出路,緣聚緣滅,要懂得適時放手。又一次,呼應電影的開頭,她唱起了《孤味》,“海海人生無了時,四界流浪不驚死,免驚心傷悲”。
但具體社會語境裏的林秀英或者李煥英,又可以找到怎樣的出路呢?什麼時候才能躲開自毀式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