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查出腫瘤,問“還有荔枝嗎”,讓女兒向遠房親戚討錢,然後給自己的葬禮挑衣服

老人查出腫瘤,問“還有荔枝嗎”,讓女兒向遠房親戚討錢,然後給自己的葬禮挑衣服

2020年,我回不了中國了。

谷歌搜索引擎也搜不出以色列飛中國的航班。

病毒猖狂,整個世界,都在為了控制新冠病毒而做出各種各樣的措施。以色列早在2月份就禁止非以色列公民入境。我,一個居住在以色列的中國普通公民,一沒有去程飛機票,二沒有回程通行卡,除了看着時間的流逝,什麼都幹不了。

一直以為很健康會很長壽的外婆,在五月份身體明顯地變得孱弱。我很想回廣州,看看一直以來很疼愛我的外婆。但即使我找到辦法回國,我面臨着回不了特拉維夫、失去工作的風險。我想着,一旦疫情有所好轉,我馬上飛回廣州。

沒有想到,六月份外婆身體裏發現腫瘤,三個星期之內告別了人世。回看我手機裏面的照片,上一次見外婆,是2019年的元旦。當時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會是我人生最後一次抱外婆、跟外婆説話了。

“外婆營養不良,需要去住院打點蛋白補充。”

我真正開始憂慮起來,是六月二十五號收到這條信息開始的:”外婆的腫瘤指標非常高,需要進行CT檢查。“

外婆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當她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後,她開始交代後事。她交代的第一件事是讓媽媽打電話給一個遠方親戚,討回20年前借出去的三千塊。她説不追回來這口氣不順,她想把自己的錢都留給自己的兒女。外婆連自己葬禮要穿哪件衣服都安排了,裏面要穿一件白色衣服打底。然後她説要穿自己以前做好的唐裝衣服,媽媽不知道是哪套,她卧着牀指導媽媽在她的衣櫃裏面找那套衣服,媽媽找不對時,外婆會説“不是這件,是一件老太婆衫哦”。

外婆的一生,不算簡單,有辛勞也有坎坷。外婆很小的時候,她的爸爸就過世了。那個年代,女人很難獨立地生活,太婆帶着外婆改嫁了,然後又有了孩子。從小喪父,在繼父身邊的長大的外婆沒有很多的關愛,更沒有讀書的機會,外婆就是這樣長大的。後來外婆嫁給了外公從潮州來到了廣州,剛來廣州時外婆不懂廣州話,講出來的濃重口音都被人笑話。外婆的語言學習能力非常驚人,因為我很大才知道外婆原來不是廣州人,因為她的口音太完美了。外婆一共生了6個孩子,外公又經常出差,比較忙。外婆年輕時要給一家八口做飯,縫紉衣服,然後自己晚上還要在倉庫上夜班,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少之又少。

平時倒頭就睡,一睡就睡10小時的我,這天彷彿心有靈犀般、睡得特別淺,鬧鐘沒響就醒了。一起牀馬上看手機,媽媽半夜給我發了一條信息:外婆走了。

這一天是七月八日,距離得知外婆腫瘤的那天,不過13天。

去年八月,我從熟悉的生活了七年的美國西雅圖,搬來了從前覺得特別危險的以色列。

第一次接觸以色列,是2018年要來特拉維夫出差,我來之前完全沒聽過這個城市。我對以色列的僅有模糊印象就是新聞裏常提起的巴以雙方衝突,跟我收看同種新聞的家人跟我有一樣的想法,覺得以色列跟個戰場差不多。媽媽很擔心,還讓我去兩三天就好。幸好我採取了以色列同事的意見,把我的出差時間定為兩週。

來到特拉維夫之後才發現,這裏跟個歐洲度假城市似的:陽光,沙灘和到處都是的冰淇淋店。為了讓媽媽放心,我第二次來出差時帶上了她,讓她感受一下特拉維夫的生活氣息,她跟我一樣,從此改變了覺得以色列等於戰爭的觀念。我想媽媽回廣州之後,也跟外婆和家人分享了她對以色列的最新看法,讓她們不用擔心。

搬來以色列後,新的挑戰也接踵而至。因為語言不通,社會習慣也不懂,幹什麼事情都特別費勁。以色列的官方語言是希伯來語,每個字母都從沒見過。用翻譯機查一個詞都要花個5分鐘,一個一個字母比劃着符號似的去找。

第一次在以色列去診所,被責問為什麼沒有醫療卡,我連醫療卡是什麼都不知道,只能手足無措地跟不怎麼説英語的前台交流。後來我才知道在以色列每個人都有一張醫療卡,掛號時要用,化驗時要用,跟醫生交流時也要用,總之看病不能沒有這張醫療卡。光打流感疫苗這件事情,我就嘗試了三次才打得上。最後能成功打疫苗還是通過帶着同事幫忙寫的小抄,帶去診所指着小抄才讓前台明白我來幹什麼的。

18歲以來、我都沒有在廣州過過年。在國外過年時,晚上回到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家,總有點孤獨感。這次特別想念能和媽媽外婆一起守年,一起賀歲。廣州的年啊,總會在搞好衞生的家裏插上桃花和擺上桔子,寓意大吉大利。過年好吃的太多了,有煎得香噴噴的馬蹄糕和年糕,用姜葱佐的蒸魚……家人在過年期間,幾乎每天大聚會,特別的熱鬧和温暖。相比之下,剛搬來以色列的我平時回到家只有自己,週末也沒有人共同享受,只是自己對着13寸的電腦,和互聯網相伴。這份獨屬家的温暖,讓獨自在陌生的土地生活的我,非常期待和嚮往2020年的春節。

年二十八那天,我總算回到了廣州,正興奮地憧憬着未來兩週的熱鬧和美食。我不知道的是,很快疫情給我潑了一大盆冰水,把我從頭到腳都冰透了。

回到廣州的第一天,打電話給外婆報平安落地,我們都期待即將的重聚。結果當晚半夜媽媽發燒了,她被到處都是的病毒新聞嚇壞了,她半夜從她房間發短信讓我離開。同時她也擔心疫情會導致以色列關閉邊境,我面臨工作不了的風險。打電話問了航空公司之後,瞭解到要麼乘坐8小時後起飛的航班,要麼要等一週。媽媽不願意我承受一週的風險但她讓我決定,我明白我的處境最令她擔憂,我決定馬上收拾昨天剛拿出來的行李,提前返回以色列。三個星期過後,以色列於發達國家之首、禁止了非公民的入境。

在往機場的路上,媽媽讓我給外婆打個電話。外婆語氣中有着難以掩蓋的失望,她説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的寶貝孫女啊。我用甜甜的語氣撒嬌般跟外婆説,我明年一定回來跟你過年,等着啊。我想當然的明年,永遠都來不了。

在18歲生日的幾天前,我非常用力地緊抱一下媽媽,為了不讓她看到我的眼淚,頭也不回地上了從廣州飛往西雅圖的飛機。

我和媽媽關係非常特別,她既是我從小到大成長中最依靠的媽媽,也是我一直以來交流心裏話的閨蜜。第一次跟她分開那麼遠,去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生活,用一門不是母語的語言學習,一切都令我覺得害怕。

第一週上化學課時,用中文學習化學的我很多都聽不懂,周圍同學的學習生活風格都跟不熟悉,我心裏有點焦慮,特別想家。想念自己熟悉的語言,社會和環境。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因為沒有退路後悔也沒用。我只能積極地讓自己去適應這個新環境。

上課語言障礙太大,那我就提前預習整堂課,把所有不懂的化學用語都查着學一遍記到筆記上,課堂中間一邊上課一邊比對自己的筆記,上課內容算是弄懂的。國外大學經常有的討論課,對我是更大的挑戰。我記得我的第一堂微積分討論課,卷子上的字我都懂,所有題目我都會做。但是討論時突然發現,我完全不會如何用英語表達自己,更不用説解釋數學題給美國同學,我加減乘除都不全會説。我還記得當時小組裏同學眼中的輕微不耐煩,我的無比困窘,一下課馬上挫敗地溜回宿舍。只有在自己的小天地時,看着這些最近才熟絡的物品,才稍微有點安全感。

為了克服自己匱乏的詞彙量和自我英語表達能力,我幾乎每週的Office hour都會顧着勇氣和厚着臉皮去問教授或助教。有時即使我明白那堂課的內容和功課,我都會以練習英語的目的去聊天,反正在宿舍閒着也是閒着。通過積極地把握每個講話的機會,我的口語總算提升了。大二暑假時,也是為了累計經歷和提升表達,在暑期學校當助教,暑假最後一個月才從西雅圖回廣州。

積累下來的口語能力讓我在大三找到一份很好的實習,大三一結束,我帶着我的小車去了南加州的橙子郡實習。當時還在橙子郡的時候聽家人説外婆要來西雅圖舅舅家住會兒,享受一下西雅圖的好空氣。我想到從小外婆的照料和自己未來幾年肯定都不會在家鄉,想到自己不能經常陪伴越發年老的外婆,特別想為外婆做點什麼。我算了算我剛存下來的實習工資,決定給外婆買張商務艙機票。老年人飛行的次數肯定隨着年紀增大越來越少,在她身體還承受得了10幾小時的航班時,讓外婆享受一下來自孫女的孝心。

在我實習歸來時,外婆已經在西雅圖了!當時機緣巧合,在加拿大工作的表哥也在,加上在西雅圖的表弟表妹們,我感受到我小時候在廣州才有的三世同堂的大家庭熱鬧感。住在西雅圖的半年裏,每次舅舅約我去他家小聚,無論當時功課有多忙的我,都一定抽出時間去跟家人相聚,陪陪外婆。

外婆在廣州可多活動了,她早上去喝茶,然後去公園跟她的運動友打羽毛球、踢鍵子,下午開始就換場地去打麻將。打電話給外婆時得選好時間,要是我在她打麻將時打給她,她肯定説不上兩三句就要回歸麻將桌。舅舅家住在空氣跟綠化很好的郊區,非常舒服。但是我想着外婆可能久了也會想念廣州的熱鬧,有天我去了西雅圖市區,突然意識到派克市場很繁華但是跟國內的很不一樣。想着外婆肯定覺得擁擠繁華的市區也很新鮮,很想帶她去。

西雅圖跟三藩市一樣屬於丘陵地帶,有着嚇人的斜坡。我平時在斜坡開車時都祈禱不要當我在坡頂時變紅燈,因為一轉綠燈時,車在這麼陡的坡上會下滑!我一般都會避免在市區開車,因為我害怕而且停車位難找。但是從舅舅家去市區,只有開車比較適合年老的外婆的出行。在我學會在西雅圖市區嚇人的斜坡停車的第一個月,我跟舅舅説我要週末接外婆去玩了,舅舅很開心地説好。

那時是二月份,西雅圖的冬天對於廣州人來説算特別冷。我提前讓外婆準備好暖身的衣物,我早上起來後也帶上帽子圍巾和手套,開着我的小車去舅舅家。去到舅舅家時,外婆已經準備好了冬日衣物,她説她一早就收拾好在等我呢。我讓外婆坐在她喜歡的後座,因為天氣冷,上車後我把暖氣調高,讓外婆脱去外衣免得下車時會太冷。邊開車邊跟外婆聊天,因為我當時才開車一年,車技有限。我偶爾抱歉一下略突然的剎車和不太順暢的轉彎,外婆説沒事讓我慢慢開。

我們很幸運,在派克市場旁邊非常陡的坡上找到一個停車位,然後我費了些勁才停進去了。我帶外婆去了有着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的派克市場,外婆看着這裏的滿眼繁華,眼睛裏透露着高興,同時也因為陌生感,外婆像小孩一樣緊緊跟着我。我一路牽着外婆的手,細細跟她翻譯不同的店面跟商標。每過一會,我會關心外婆累嗎?外婆累了時,我們去了一家出名的法國麪包店,我點了冰咖啡和桃子派,外婆很幫我省錢,説我點的分她一些就好。我們肩並肩地坐在店裏的小桌子旁,周圍的人進進出出,因為外婆在,我心裏感到特別的温馨。

派克市場旁是我覺得風景很美的摩天輪,我特意帶外婆來坐。我們在排隊時,沒過幾步就有小火爐供排隊的人取暖,我們祖孫兩就在暖暖的隊伍中聊天和拍照紀念。西雅圖的摩天輪就在灣邊,最遠處能看到起起伏伏的山,近點能看到島羣,然後就是深藍的水。摩天輪上只有我們兩,沒有其他人,但是我們除了拍照時分開坐,其餘時間我都摟着外婆,給她指看風景,分享我的在那些地方的經歷。那時我和外婆的身體和心,都是緊緊相依的。

外婆從來都沒有讀過書,從小在我心目當中,只讀過小學能教我一年級功課的外公,跟個文豪差不多。從小我有功課問題的時候,我都知道是問外公而不是外婆。當只有外婆在又必須要家長簽名的時候,外婆才會寫字。外婆的手,非常能幹,她很快能織出漂亮的毛衣和做好一桌給10個人吃的飯菜。平時的手此時會有點抖地寫下她的名字,簡單的三個字有着成年人字的輪廓,卻有着小孩子的歪扭。外婆的字,我只在我的作業本上見過,而且永遠都只是她的名字。

外公外婆家裏有一套漂亮的實木傢俱,每張椅子的背部都有像枝條一樣的花紋。兩張實木太師椅之間,有着配套的邊桌,邊桌中間是灰白的大理石。太師椅跟邊桌的高度差非常適合只有幾歲的我,我小時候喜歡跪坐在太師椅上,然後在邊桌上畫畫塗塗,看着外婆裏裏外外忙碌的身影。

外婆不懂寫字但是外婆會給我畫畫。有時當我自己玩久了,找外婆的時候,外婆會停下她的忙碌給我畫畫。她只給我花過一種畫。她先在家裏找出一張紙和一支藍色圓珠筆、或者任何家裏找得到的一支筆。外婆彎下腰,在我旁邊的邊桌上,讓我看着她畫畫。她首先畫一個花瓶,花瓶是傳統的那種像女人的腰身的花瓶。取決於外婆當時忙不忙,有時她會在花瓶上畫上簡單的花紋,所謂的花紋也就是一些簡單的圓圈。然後她會描出枝條,先是主枝條,然後分叉出小枝條。最後外婆會一點一點在枝條上畫上一朵朵盛開的梅花。我總會很開心地拿過外婆大師般的”傑作“,左看看右看看。不過小孩子總是容易被新鮮感分神,我總會玩一會就不知道把外婆的作品丟哪去了。外婆偶爾會説一下我,説我把畫弄丟了,不過下次我問她要畫梅花時,她總是很願意再給我畫一張。

最近剛剛搬家到特拉維夫中心,知道了更多當地的吃喝玩樂,認識了更多朋友。當我二十多歲的人生在一點一點地進展時,外婆像蠟燭一樣慢慢熄滅。

我和外婆之間進行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在我不情願的情況下,書寫了不完美的結尾。縱然我的個人意願有多強,在生活面前,也是徒然。我們總以為還有的下次,可能突然間,就變成了心中永久的遺憾。

幾年前我穿着高跟靴子跟外婆一起散步時,已經有點瘦小的外婆顯得格外嬌小,她抱着我的腰,抬頭跟我笑説,“你好高啊,我現在是細路(小孩)了”。然後想伸長自己的身體,像我小時候一樣,來親我的臉頰。我彎下腰親親外婆,然後像抱小孩一樣,把外婆抱進我的懷裏。

雅法古城擁有七千年的歷史,站在古樸的石頭建築旁,能迎着海風看着漂亮的沙灘和不遠處特拉維夫的高樓。只是這一次,我沒有辦法帶外婆來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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