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美國政治的秘密何在?

作者 | 李筠

來源 | 華爾街俱樂部

左右:美國政治的秘密何在?

美國成為世界霸主的前兩個秘密是島國優勢和可擴展性,我在前一篇已經詳細解釋過。這一篇,我們剖析美國的第三個秘密——政治上的左右平衡。

美國是一個超大規模共同體。規模是優勢,但前提是秩序優良,尤其是政治秩序要安排妥當。否則,就會像老歐洲那樣,要麼分裂,要麼變得亂糟糟,無法形成一個大洲規模的共同體。

那麼,美國政治是如何塑造超大規模共同體的呢?具體的辦法當然有很多,包括前一篇提過的市場經濟和法律,但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左右平衡。

什麼是“左右”

“左右”是什麼意思?很多人會往意識形態方面想,民主黨是左派,共和黨是右派,驢和象坐蹺蹺板,今天你當權,明天我執政,保持了政治的穩定。

但這只是問題的表面,完全沒有切中要害。“左”和“右”在美國不只是政黨,也不只是意識形態,而是兩套相生相剋的武器庫,它們甚至不能簡單地用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來概括。

美國的很多做法,尤其是國際行動,總是很容易讓人產生分歧。比如伊拉克戰爭,到底是為正義,還是為石油?到底是國際主義的道義幫忙,還是帝國主義的蠻橫干涉?無論站在哪一邊,都是對美國臉譜化的理解。只有看清“左”和“右”的相生相剋,才能透徹地理解美國。

美國“左”和“右”這兩個武器庫,各有一個代表人物,他們倆都是美國的國父——傑斐遜代表“左”這個武器庫,漢密爾頓代表“右”這個武器庫,這兩個人剛好也是死對頭。正是這兩位國父所代表的思想和武器庫相互博弈,相剋相生,維護着美國政治秩序的平衡。

“左”的武器庫

先看“左”這個武器庫。在美國,“左”代表道義,通常打着“自由”的名號,美國就常説自己是自由國家。古希臘也是這樣定義自己的,但自由的內涵實在太寬廣、太複雜了,對自由的理解不同是會讓人打起來的。雅典和斯巴達是這樣,美國聯邦和南部邦聯之間發生的內戰也是這樣。在美國內戰中,南北兩方的分歧,從自由的角度理解就是:到底是工業的、金融的、平等的、維護聯邦統一的自由重要,還是農業的、貴族式的、奴隸主的、隨意撤夥的自由更重要。

即便在理論上能分辨出對錯,在政治中還是得靠實力來證明。也就是説,自由必須用力量來證明自己是對的,不是説説就算了。這讓美國有了在道義上使自己無限擴展的可能。

我們已經知道,美國不是一個民族國家,而是一個超級聯盟,它並不在意國界。自由的道義驅動着美國推廣自己的價值,而且讓它在重大事務上超級自信,當仁不讓,甚至在遇到危險或者阻力的時候選擇動武。因為自由是美國的立國之本,失去了這一點,美國的精氣神就沒了,更別談擴展了。所以,哪怕是強説、硬説,美國也要把自由的故事講到底,把自由貫徹到底。

美國這個道義的武器庫是由國父們共同鑄造的,代表人物是傑斐遜,代表作品就是他執筆寫成的《獨立宣言》。

傑斐遜和他的遺產對美國非常重要。傑斐遜熱愛平等,他理解的自由是平等意味非常重的自由,所以他支持民主,相信人民有能力把國家治理好;相應地,他反對寡頭政治,反對寡頭控制國家、欺壓人民。他甚至認為在每代人之間都要實現公平,所以主張憲法每二十年就要改一次,讓活着的人決定自己的政治框架。

傑斐遜很喜歡法國,他曾在獨立戰爭時期出任駐法大使。加上法國人在美國獨立上幫了很大的忙,傑斐遜和法國交情不淺,他當然會認同法國的價值觀——理性主義、進步主義、自由平等。在美國對外政策的選擇中,他極力主張親善法國,對付英國。傑斐遜的這些主張在他的文集裏都有體現,無論是從《獨立宣言》《國情諮文》,還是公務或私人信件中,我們都可以看出,他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帶有強烈平等意味的自由。

傑斐遜這一套理論是美國政治的陽面,和啓蒙運動帶來的積極、樂觀、進步、陽光的形象是高度吻合的,美國也特別愛宣揚這種形象。

“右”的武器庫

不過,傑斐遜這一套並不是美國的全部,美國還有代表實力的“右”。在美國,實力通常是以聯邦為名義的,也就是強化聯邦的權力。強政治是美國的基本價值,但它並不意味着政治可以為所欲為,恰恰相反,為所欲為的政治是紙老虎。任性的政治會傷害人民、傷害自己,讓所有人失去可預期性和穩定性,秩序自然也會被瓦解。

真正的強政治是要搞清楚什麼必須抓住,什麼不能伸手,把當為的做強,把不當為的管住。從這個道理看,強政治的前提恰恰是管住自己,不做不該做的事情。但是,國家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並不是天然明確的,需要不斷探索。

美國這個實力的武器庫也是由國父們共同鑄造的,代表人物是漢密爾頓,代表作品是《憲法》和《聯邦黨人文集》。

漢密爾頓是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他協助華盛頓解決了革命後的各種麻煩,建立了常備軍、大銀行、海關、美元這些美國製度的基礎設施。沒有這些,就沒有我們現在熟悉的美國。美國就只能像原來一樣,種煙葉賣給英國人。

為什麼這麼説?道理很簡單——要用實力説話,就得仔細算計各種利弊得失,可行性、效果、手段、策略、法律和制度安排都必須加以落實。實力當然要講實用性,它很多時候顯得很俗、很市儈也是在所難免。

漢密爾頓是傑斐遜的死對頭,我們可以把他看作美國建國初期掌握實權的馬基雅維利。他認為,美國要強大,必須有實力,國家建設就是必須的。精英之間確實會形成骯髒的政治,但比暴民統治好得多。精英掌握住集中的權力,國家才有主心骨,才有資格談穩定、談繁榮昌盛。

要塑造強大的美國,對內就要強化聯邦的權力。漢密爾頓甚至提議讓華盛頓做國王,不過共和的大勢在北美已經不可阻擋,於是他迅速轉變策略,極力推動強總統制成為美國製度的核心。

在經濟上,美國必須用工商業立國,朝着現代經濟的方向邁進。對外,漢密爾頓極力主張親善英國,疏遠法國。在他看來,傑斐遜那套法國想法過於天真無知,空有美好願望,卻不知道實際治國之道。

漢密爾頓這一套是美國政治的陰面,和切實、穩健、審慎、精明、狠辣的馬基雅維利是一致的。但美國的這一套從來只做不説。

兩套武器庫的平衡

凡是武器,必有缺點。越厲害的武器,缺點越明顯,“左” “右”兩個武器庫都是如此。如果“道義”這個武器庫太充足,人就會變得傲慢,眼高手低,好心辦壞事,容易被指責成虛偽;如果“實力”這個武器庫太充足,人就會變得蠻橫,心狠手辣,霸王硬上弓,容易被指責成霸道。因此,美國必須在這一左一右之間求得平衡。《易經》裏講,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相生相剋,一個體系才有了最內在的成長機理。

在美國政治中,道義為實力提供目標,實力才不會墮落;實力為道義保駕護航,道義才不會淪為空話。現實中的美國既不是純粹的道義,也不是純粹的實力,而是一直處於道義和實力不斷拉鋸的狀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選戰只是最顯而易見的拉鋸,其實美國所有政治事件都是左右成分皆有,陰陽兩面俱全。如果只抓住其中一面,得出簡單結論,就很難看清美國的實質。只有用左右平衡、陰陽協調的思路打開看美國的思路,聽取不同的聲音,才能拼接出完整的真相。

之前我去華盛頓的時候,特意參觀了華盛頓中心的國家建築羣,深刻地感受到了美國這種左右平衡的特點。從地圖上看,這個國家建築羣的中心好像是獨立紀念碑,它的北邊是白宮,南邊是傑斐遜紀念堂,西邊是林肯紀念堂,東邊是國會山。

等我參觀完後才發現,最佳觀景點其實是林肯紀念堂的大台階。林肯紀念堂修得像帕特農神廟一樣宏偉莊嚴,林肯端坐中央,用深邃的目光守護着他再造的共和國——這個地方才是凝聚愛國情感的焦點。站在林肯紀念堂的大台階上,我的左手邊是白宮,這是漢密爾頓極力塑造的權力中樞,我的右手邊是傑斐遜紀念堂,這是民主的燈塔。而林肯處於中心,獨享國家祭祀中的最高供奉,因為他通過戰爭的形式,把自由和聯邦這兩套價值重新合二為一。

最後,我想用一句政治學的名言來概括美國的“左”和“右”帶來的重大啓示:“政治應該是現實主義的,政治也應該是理想主義的。這兩條原則相互補充時為真,相互分離時為假。”兼得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才是好政治,單顧一頭、單講一頭,都是壞政治。(本文選自李筠《西方史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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