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戴乃迭生於北京一個英國傳教士家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弟弟,父親J.B.泰勒(中文名字戴樂仁)受倫敦傳教會派遣,在中國負責救災援助和庚子賠款的使用的工作,因為家庭條件舒適,戴乃迭的童年過得十分快樂。
戴乃迭雖在中國出生,卻不會説中文。因為母親從不讓孩子與中國的孩子玩耍,她覺得中國孩子身上帶有病菌,比如不少人患有砂眼、斑癬,所以戴乃迭的母親一直把他們關在家裏。而且在後來因為母親對一件事情的認知誤會,還導致了戴乃迭被迫離開了中國。
那天早上,戴乃迭和姐姐騎着自行車如往常一樣到清華大學附屬的一個國際幼兒園去上學,突然一羣軍閥逃兵將她們團團圍住,問着各種問題。因為他們並無惡意,又很友好,所以姐妹兩人並沒有感覺害怕。其實實則只是當時的中國人第一次見到異於己樣的外國人感到好奇而已。
然而逃兵的圍觀讓她們遲到了,戴乃迭的母親知道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中國的軍閥攔截了自己的女兒!
1926年,戴乃迭七歲,母親為了孩子們的安全,提前安排孩子們乘坐輪船離開了中國。
然而戴乃迭對於中國,一直有着解不開的情結,甚至對中國的許多事情着迷。1937年,戴乃迭進入牛津大學,她再次把注意力放在了中國,這時她已經離開這個陪伴她童年十年之久的地方。
因為一直對中國有好感,戴乃迭在牛津大學上學時加入了中國學生會,因此結識了我國著名的翻譯家才子楊憲益,同時也是她本人的一生愛人。
楊憲益比戴乃迭大四年,他出生於天津日租界花園街八號的大公館內,從小家境優越,父親楊毓璋當過天津中國銀行行長。早在1934年楊憲益就到英國遊學,兩年後,他考入牛津大學莫頓學院,此後雖身在國外,卻一直關心祖國國內問題,組織各種愛國主義活動,號召大家募捐,然後把款項寄回國內來支援中國的抗戰。
當時楊憲益是牛津大學中國學生會的主席,而戴乃迭恰恰也是中國學生會的秘書,兩人珠聯璧合,很快建立起了革命友誼,與此同時,戴乃迭也對這個聰明且充滿愛國主義的熱血青年產生了好感,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許多她所熱愛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縮影。晚年戴乃迭還常開玩笑説,她愛的不是楊憲益,而是中國傳統文化。
同樣,面對戴乃迭這個異國女孩對祖國的無私幫助,楊憲益除了感激外,也很着迷地愛上了她,就連日後所從事的翻譯工作,也是因為愛上了戴乃迭才作出的改變(楊憲益少年時曾立志做一名學者)。
然而,兩人在一起,最先的絆腳石便是楊憲益的未來丈母孃——戴乃迭那對中國帶有偏見的母親。由於彼時國弱,戴乃迭的母親對中國人也並不是那麼友好,戴乃迭曾回憶説:“母親見到過不少不幸的婚姻,因此她堅決反對我嫁給憲益,儘管我父親認為,如果我們精神和諧,我們的婚姻就可能美滿。”
圖 | 留學時,戴乃迭與楊憲益同遊英格蘭湖區
1940年,楊憲益從牛津大學畢業,當時國外想留住他,哈佛大學開出高薪誠聘他去任教,而國內也傳來了對他歸國的熱切盼望,沈從文和吳宓向西南聯大推薦了楊憲益,希望能聘請他回國任教。國外與國內的環境條件對比之下,高低立見,但楊憲益深知祖國處於水深火熱中,一腔愛國熱血讓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回國。
楊憲益的這個決定,意味着他與戴乃迭或許緣分已盡。楊憲益覺得戴乃迭自小生活優渥舒適,而當時的中國正處於水深火熱,如果他帶着戴乃迭回國,無論是生活還是各個方面都無法保障,就連生命都難以保證。
出於種種現實憂慮下,楊憲益很明確負責任地告訴戴乃迭:“ 我們不是一塊到美國去,而是到中國內地。我是預備回去受苦的,你受不受得了?”
説出這番話的楊憲益本是想與戴乃迭和平分手,但出人意料的是,戴乃迭意志堅定地説要與楊憲益一起回國,無論經歷什麼,她都願意陪他一起。
戴乃迭的母親不斷勸告自己的女兒,見她執迷不悟還撂下判詞:“ 如果你嫁給一箇中國人,肯定會後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會自殺的。”(後來這番話還真被命中了)
母親的話已説盡,但是戴乃迭的決定最終還是如楊憲益義無反顧選擇回國一樣,義無反顧地追隨了楊憲益。
而楊憲益面臨的壓力也並非單方面,當他帶着戴乃迭飄洋過海回到家,母親見兒子帶回來的女友竟然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子直接病倒了,親戚朋友們也都極力反對他們在一起。
然而,楊憲益清楚地明白,戴乃迭追隨他離開了自己的祖國來到這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他,所以他越發不能委屈戴乃迭。
1941年2月16日,經過戰火洗禮的兩人在重慶舉行了婚禮,證婚人是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和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而且到頭來,楊憲益一直持反對態度的父母也穿上了中國特有的旗袍來到了婚禮現場。
從此,這對堪稱中英合璧的夫妻的命運緊緊相連。
當時的許多英文名著翻譯到中國來,作為重慶國立編譯館的負責人——梁實秋,他想讓歐美主流國家更好地認識中國,這必定需要有合適的人選來翻譯中國的名著,然而梁實秋一直為找不到人選犯愁。
經過多方打聽,梁實秋發現楊憲益夫婦正是最好的人選,於是在梁實秋的主導下,楊憲益和戴乃迭共同翻譯了《資治通鑑》(可惜的是隨着解放戰爭的到來遺失了許多珍貴的手稿)。
經過這次翻譯,從此打開了夫妻兩人的翻譯大門。楊憲益與戴乃迭翻遍了中國著名古典文學作品,將它們翻譯,推向了外國,讓更多的外國人來更好地認識中國。
圖 | 趙瑞蕻楊苡夫婦,以及楊苡哥哥楊憲益、戴乃迭與戰友蕭亦五,於南京國立編譯館院內
1949年,楊憲益與戴乃迭進入北京外文出版社,開始了合譯中外名著生涯。兩人在合作的過程中一直保持很好的默契,即使有時候會有觀點的碰撞,也是心平氣和地商量。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從來未曾爭吵過。兩人的分工合作也很明確,比如把中國古典文學翻譯成英文的時候,楊憲益翻譯完成後再給戴乃迭審閲,潤色。
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楊憲益和戴乃迭從翻譯先秦散文到《水滸》《紅樓夢》,達百餘種。戴乃迭一直把中國當成了自己的國家,並深切地熱愛和付出着。戴乃迭努力地融入中國,她學會了中文,會寫一筆正楷小字,還能仿《唐人説薈》,還會用文言寫小故事。
兩人為中國的翻譯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而更令人敬佩的,是兩人無論是在多苦難的日子裏始終攜手同行。
圖 | 戴乃迭和兒女(右圖右一為兒子楊燁)逃不過十年浩劫
戴乃迭是英國人,楊憲益又在英國留學多年,與英國人有聯繫本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就因為這個原因,楊憲益被懷疑是“間諜特務”被捕,隨之的戴乃迭也被關進了監獄。
戴乃迭曾這樣回憶1968年4月最後一個被捕的深夜:
“我們坐在家裏喝酒,希望過一個平安的五一節。隨後我去上牀睡覺,留下憲益一個人接着喝。還不等他喝完,他就被捕了。接着,兩個公安,一男一女,把我弄醒。命令我起牀,搜查我的房間,把我銬上。問他們為什麼抓我,他們説:“你自己清楚。”“我不清楚。”我回答。他們押着我拿上洗臉盆、洗漱用品、換洗衣服,用吉普把我送進監獄,到那裏我馬上就又睡着了。”
從此,兩人被關在同一個監獄裏,卻不能相見,整整被關的四年裏,楊憲益一直擔心戴乃迭會受不了牢獄之苦而自殺(那時很多人自殺),總是要向監獄的工作人員打聽詢問戴乃迭是否還在,只有得到“沒有自殺”的回答,楊憲益才放下心來。
圖 | 穿着粗布中式棉襖的戴乃迭和楊憲益
作為外國人,戴乃迭享受着單人囚禁的生活,她要求和別人關在一起,卻遭到了監獄人員的拒絕。後來她才知道,原來,作為外國人,單人囚禁是一種“特權”,然而這種“特權”帶來的卻是無盡的孤獨與寂寞,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連説話的人也沒有。
1972年春天,兩人終於被釋放,再回到家裏,已然沒了家的樣子,房間蛛絲密佈滿地狼藉,耗子遍地跑,但慶幸三個孩子也回到了身邊,人也都平安,一家人齊齊整整,一切就都能重新開始。
戴乃迭把一生年華心血都留在了中國,奉獻給了中國,不曾期盼一句謝謝,對於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她一直選擇以平淡超然的心態去面對它,甚至對施加於身上的痛苦不曾抱怨。相反,她以感激的口氣談起了牢獄中的待遇,她説自己的伙食比別人好,她出獄後胃口都變得很好。戴乃迭還説,女看守雖然對人嚴厲,但從不對人實施暴力。
最讓戴乃迭感動的,是給她送飯的人有一天送來了戴乃迭在中國很少吃到的土豆,送飯人問:“你喜歡吃嗎?”戴乃迭回答:“喜歡。”於是,從第二天開始,送飯人每天都送來土豆。在當時的環境中,能遇到如此善良的人,對當時孤獨寂寞的戴乃迭來説無疑是一股汪泉。
無論是多麼困頓的生活,楊憲益與戴乃迭都挺了過來。隨着兩人的釋放,兒女回家,新生活也即將開啓,然而卻發生了一件讓楊憲益和戴乃迭餘生都深陷痛苦的事。
楊憲益與戴乃迭的兒子楊燁因為被污衊成英國特務,受到了許多人的嘲笑和辱罵,導致精神分裂。為了讓他的病情穩定,楊憲益和戴乃迭把他送到英國的姨媽家。可不幸的是,兒子最後還是因為不堪重負,選擇了焚燒自殺,年僅三十八歲。
圖 | 曾經全家福:戴乃迭懷抱孩子與楊憲益家人合照
兒子自殺這件事情對戴乃迭的打擊非常大,她無法預知她在這個國家到底還要經歷怎樣的痛楚,更想不明白這些痛楚為何需要她來承受!
對於自己嫁到中國,幾十年後的經歷被母親當年的話言中,戴乃迭表示:“ 母親的預言有的變成了悲慘現實。但我從不後悔嫁給了一箇中國人,也不後悔在中國度過一生。”
經歷了沉痛的十年,楊憲益與戴乃迭看淡了許多,把自己收藏的字畫著作都送給了身邊的親朋好友,兩人相守相依過着平靜的晚年生活。可惜後來的戴乃迭身體越來越差,還得了老年痴呆症,最終還是於1999年11月18日離開了。楊憲益悲痛欲絕,不禁寫下緬懷詩: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自此楊憲益封筆不動,他認為沒了戴乃迭,一切的文字都毫無意義。
餘生的時光裏,楊憲益家中總是空空蕩蕩,最亮眼的便是掛在牆上他與戴乃迭的婚紗照,他時常唸叨:“ 戴乃迭,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這一切都彷彿是在時刻提醒世人他們所擁有的這段完美的跨國愛戀。
2009年11月23日,楊憲益病逝,享年95歲。
一生相守,無論風雨,始終如一,初心不改,楊憲益與戴乃迭完美的向世人詮釋了什麼才是像極了愛情。
文丨文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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