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2022年冬殘奧會開幕式中國隊入場。李雋輝/攝
3月4日,按中國民間傳統是“龍抬頭”的日子。沿着北京中軸線往上看,罕見的紫色煙花從國家體育場騰空而上。象徵包容性的紫色是國際殘疾人奧林匹克委員會去年新發布的標識顏色,代表佔全球人口15%的殘疾羣體不再被邊緣化。儀式開始前,鳥巢佈滿紫色燈光,國際殘奧委會主席安德魯·帕森斯戴紫色領帶,就連發給觀眾的物資包,也是紫色的。
在北京2022年冬殘奧會的開幕式上,“15%”是絕對的主角。會徽展示、會歌演奏、點燃主火炬,歷來的重點環節都由殘障人士完成,就連引導員胸前毛線編織的雪容融,都是殘疾人一針一線縫製。
“殘疾人自己演自己的故事。”北京2022年冬殘奧會開閉幕式導演沈晨説,這是貫徹始終的創意。
依舊是“鳥巢”,依舊是那塊超大的地屏,包括紫色在內的所有顏色融化了堅冰,“我們想表達的是每一個殘疾人內心最精彩、最絢爛的綻放的瞬間。”沈晨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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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盯着冰壺,屏息凝神。上一秒,兩位運動員坐在輪椅上推出發光的冰壺,當它最終進入營壘的一刻,北京2022年冬殘奧會開幕式正式開始。
“倒計時精心策劃了很長時間。”沈晨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它是冬奧會開閉幕式和冬殘奧會開閉幕式所有環節中,“唯一一個用體育來展現體育精神的”。
整個倒計時錶演約4分鐘,分為3部分。首先回顧冬殘奧會的歷史。之後,觀眾看見鳥巢一個帶有障礙的雪道上突然出現了運動員,先是健全人,帶出冬殘奧會的6大項比賽。最後殘疾人從斜坡上滑下。
輪椅冰壺上的倒計時。李雋輝/攝
“第一次看,所有人都覺得很震撼。”沈晨説。而他直到正式演出的最後一晚,都在提心吊膽。冰壺並非是真的比賽用壺,它是一個特製的機器人,要和運動員的動作完全咬合在一起,不能有偏差,最終得進入營壘。
以往的倒計時,往往越到最後節奏越快,這一次相反,最後幾秒鐘,大家都等着冰壺安靜地進入營壘。殘疾人在44米的空間裏完成了冰壺的投擲,等待的那段時間,是他們打破隔閡、穿越阻礙、最終達到頂端的過程,這是導演希望傳遞出的體育精神。
輪椅冰壺是平昌冬殘奧會上中國奪冠的項目,“我也希望利用倒計時,激勵中國運動員在本屆冬殘奧會上獲得更多榮譽。”沈晨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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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歲的夏伯渝在會徽展示環節亮相。站在“鳥巢”中央時,他的雙腿義肢細細地支撐在地面,顯得不那麼協調。
他是中國無腿登頂珠峯的第一人。這次在開幕式上,他帶着一個雙上臂殘缺的孩子。孩子想飛卻飛不起,夏伯渝鼓勵他,用登山杖當翅膀,帶着他飛。這對“爺孫”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他們的表演。
倒數第二次彩排時,夏伯渝的義肢還藏在褲子裏。彩排結束,中國殘聯主席張海迪給沈晨打了個電話,“沈導,你一定要把它(義肢)展示出來。”
從一個藝術工作者的角度,不希望暴露殘缺,“會不會覺得我們在討觀眾眼淚?或是賣慘?”沈晨疑慮,但張海迪最終説服了他。
如果掩蓋起來,夏伯渝看上去跟健全人並無不同,觀眾誰能理解他的堅毅,聯想到他背後的故事?
夏伯渝1975年第一次登珠峯,在海拔7600米處把睡袋讓給隊友,結果自己凍傷雙腿,不得不截肢。2014年,他再次嘗試登珠峯,但因為一場造成16人遇難的雪崩,攀登活動被取消。2015年,他到達珠峯大本營後,遭遇尼泊爾8.1級大地震,攀登計劃又一次擱淺。2016年,夏伯渝再次出發,但在海拔8750米遇到強烈暴風雪,只能下撤。
2018年,69歲的夏伯渝終於登頂珠峯,人們説他征服了珠峯,他糾正,“是珠峯接納了我”。
曾有媒體問他,會不會後悔當初把睡袋給了隊友,他回答:“當時如果知道結果是截肢,我會猶豫。但現在看,我還會給他,因為我沒腳也可以。”
3月4日,夏伯渝穿着自己的衣服,露出國產的義肢,堅定地走在“鳥巢”中央。
“殘缺之美可能比真正的圓滿更美。”導演沈晨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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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奧會的會徽展示相當於奧運會的五環展示,是萬眾期待的必要環節。殘奧會會徽由紅、藍、綠三個弧形團案組成,代表人類最重要的三個組成要素:心智、身體和精神,弧形圖案源自拉丁語Agitos,意為“我前進”。
王琦手中的會徽。李雋輝/攝
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薩克斯手王琦是通過自己的手,第一次知道了會徽的形狀,“像漢字的‘心’”。他戴一副標誌性的墨鏡,頭髮微卷,喜歡喜歡美國流行樂組合卡朋特樂隊和中國台灣歌手蔡琴。13歲時,鞭炮炸傷了他的雙眼,“我小時候眼睛特別大,後來變成兩道蜈蚣一樣的疤痕。”
開幕式當晚,一對5歲的雙胞胎兄弟來到王琦面前,他們一個是殘疾人,一個是健全人。雙胞胎打開王琦的手掌,在上面畫出會徽,最後王琦慢慢蹲下,手碰屏幕的瞬間,巨型的會徽亮相。
一個盲人站在空曠的“鳥巢”中央,多少是種挑戰。平時聊天他能聽音辨向,但“鳥巢”裏,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王琦不能判斷自己面朝何方。幕後團隊想了很多辦法,最後王琦形成了一套肌肉記憶:把左腳腳尖放到右腳腳跟,以腳為圓心轉身,他找到了正確的角度。
王琦要讓自己的身體適應場地並達到完美的舞台效果。當他把會徽舉起後,又蹲下時,他的腳先往後撤,手蓋在地上不能太靠後,不然會有一種要摔倒的感覺。
“其他地方的會徽是物理空間的展示,用龐大的裝置把它弄出來,我們這次是情感塑造,盲人看不見會徽,但會徽在他心中。”沈晨説。
化妝老師説王琦有個“好”手,掌紋淺、汗少,不會影響會徽的效果。彩排完,他洗了5次還沒能把圖案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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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升會旗,奏會歌。
來自重慶的揚帆盲童管樂團手拉手上台。吳浩嶼是大鼓手,在47人中最小。來北京之前,他不知道鳥巢是國家體育場,以為裏面有各種鳥,還有鳥蛋。這是他第一次長時間離家,出發前才突擊學會自己洗衣服。來北京後,他有機會和張海迪阿姨擁抱,這是最讓他高興的事。
重慶的揚帆盲童管樂團演奏會歌。李雋輝/攝
團員蔡曉雪今年17歲,單簧管樂手,戴着墨鏡,説話時總是習慣微微抬頭。因為不能模仿,盲人常常沒有表情,她通過銜筷子體會微笑的角度。
她的難題在於吹出去的聲音在“鳥巢”反彈不回來,她聽不到自己和同伴的聲音。為此,他們乾脆到室外排練,以適應環境。
往常,他們排練場所在學校的音樂廳。這支管樂團誕生於2011年,以重慶特殊教育中心的視障孩子為主要成員。最初的34名教師中,有教體育的,也有教按摩的,還有保衞科的,只有兩名音樂老師,大多數人沒摸過樂器。
成立10年後,他們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豪華”音樂廳,有可伸縮的LED幕牆,音響跟重慶大劇院一樣。即使是在無電狀態,聲音也能最完美地呈現出來。音樂廳有533個座位,座號上印有盲文。
沈晨第一次站在3米外聽到這支樂團的演奏時,流淚了。他知道,健全人可以通過樂譜熟悉樂器,而盲童只能通過觸摸來感知樂器,再把音樂背下來,才能演奏。
47個人合在一起,沒有指揮,靠的是心裏的節奏。“這背後的故事恐怕比我們瞭解的和台前展示的多得多。”沈晨説。
隨着與殘疾人接觸越來越多,沈晨發現,他們的能量絕不亞於健全人,雖然某些部位殘缺,但其他功能強大。
他用一個例子來證明:里約2016年夏殘奧會上,男子1500米T13級別的比賽中,1至4名都超過了當年奧運會同項目的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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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冬殘奧會開幕式上唯一一個正式的文藝表演環節是《冬殘奧圓舞曲》,這首歌在一年多前就確定下來,是冬奧會和冬殘奧會開閉幕式中,最早確定且一直未變的歌曲。
2020年年末,張海迪建議為冬殘奧會打造一首曲目,兩個星期內作曲家就完成了作品。
演繹時刻,視頻中幾個盲童拿着畫筆揮灑着人們能想到的所有色彩。在現場,90名舞者通過表演,把顏色在天地間展開。
場地周圍有13朵“雪花”,是手語指揮。如果沒有解説,沒人知道場上有一半聽障人士。
魏菁陽是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獨舞、領舞演員,2008年參加北京殘奧會開幕式《永不停跳的舞步》演出,2018年參加平昌冬殘奧會北京8分鐘表演,這次又站在2022年北京冬殘奧會的舞台上。
排練的第二個星期,沈晨走進排練廳,拿話筒叫大家集合,沒人理他。等到手語老師做動作,大家才紛紛上前。
一半的健全人是北京體育大學的舞蹈學生,他們怎麼也聽不到?後來沈晨才知道,除了放給導演聽的音樂外,排練廳平時是沒有聲音的,北體大的學生特別享受這份寧靜和投入,他們還學會了簡單的手語。
在這個表演中,健全人和殘疾人形成了一種默契。演出中有低頭的動作,健全人會用呼吸或是神態提醒聽障人士。看到喘息的動作,殘疾人就知道下一個動作該起了。
演出經驗豐富的魏菁陽最深刻的感受是,以往,她的同伴都是殘疾人,這一次,是真正殘健融合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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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幕式進入最終的環節,點燃主火炬。
還是那片雪花,還是那團微火。火炬傳遞到最後一棒,退役盲人運動員李端拿起了主火炬。盲人點火,這是往屆殘奧會上從沒有過的大膽嘗試。
通過觸摸,李端將火炬緩緩對進孔眼。“大家知道雪花台由參賽的所有國家和地區組成,他觸摸的過程,就是在認知和了解,最終完成點燃的壯舉。雖然火焰小,但它照亮了所有人。”沈晨説。
它首先照亮的是李端的臉,火在李端臉的右上方,導演説,別烤着臉。他偏了偏頭,感受到火焰的熱度。他想起在家時總讓家人拉開窗簾,家裏頭説開窗簾幹啥又看不着。他答“雖然我看不見光,但我能感受到温度。”
1.92米的李端是籃球運動員,17歲是中國籃球CBA聯賽瀋陽部隊隊的主力後衞。18歲,打掃衞生時一個過期滅火器爆炸,導致他雙目失明,右手食指第一節缺失。
後來,中國殘聯找殘疾運動員時發現了他。他20歲開始練殘疾人體育,參加了2000年、2004年、2008年和2012年4屆殘奧會,取得4塊金牌。在2008年的鳥巢,他獲得了男子三級跳遠F11級的冠軍,順便打破了西班牙運動員保持10年的世界紀錄。
李端點燃主火炬。李雋輝/攝
李端兩週前才得到通知,準備參加冬殘奧會開幕式。他並不知道自己是火炬手,前幾次彩排大家都演練完了,他也沒什麼任務。幾天後,凌晨兩三點,等到所有的演員退場、場地裏沒有觀眾了,他才開始練習最後一棒的交接和點燃主火炬。
首先要保證安全,導演最初想到用聲音提高盲人的方向感和準確性,正式開幕一週前才取消了號手,因為發現根本沒有必要。正是微火裝置,讓李端在相對小的空間裏操作比較容易,促成了盲人點火的成功。
但這並非一路順利。當他第一天觸摸主火炬台、觸摸插孔的時候,“我也是用心去體會了一下火炬的插口”,李端説。他摸索的過程就像練習跳遠一樣,需要跑得直、布點準,步子大了,踩過起跳區犯規,步子小了,跳不進沙坑。
他感覺主火炬比別的火炬沉,有十來斤,“我看不見火炬,但是我要把最後一棒火炬插好、點燃,讓更多的人看見我們,看見我們殘疾人自強不息,努力向上的這種精神。”李端説。當最終對準的剎那,他聽到了放禮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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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晨參與過2008年北京夏奧會開幕式,在2020年大年初三,接到執導冬殘奧會開閉幕式的任務。他特意去了一趟北京西單的盲人餐廳,那裏漆黑一片,有盲人引導員、智力殘疾的服務員和損容的廚師。沈晨當了5個小時“盲人”,出來後,設計了一個將近20分鐘的文藝演出故事。
這個演出非常催淚,得到了張藝謀和張海迪的認可。但它需要龐大的製作,本着簡約的原則,節目最終被放棄。節目中有一幕,老奶奶趴在冰面上聽着第3代孩子出生,得名“生命的綻放”。節目沒了,留下了名字,併成為整場開幕式的主題。
“沒有再去比拼裝置,而是講人的温暖。”沈晨説。
剛剛接到任務時,沈晨的心氣很高,想着再創造一個和2008年一樣無與倫比的夜晚,但隨着工作的推進,他逐漸改了想法,“08年我們是打開了一扇窗,向世界展示5000年輝煌燦爛的文明。這句話不需要再向世界説了,大家已經瞭解中國,也瞭解我們文藝創作者精彩的創意空間。今天,用當代視角來描繪殘奧會的時候,我們能不能更傾向於殘疾人本體、殘疾人的內心世界?”
剛和殘疾人打交道時,他心裏也有疑慮,哪些話能説,哪些是敏感問題。後來他發現,我們是“15”,“15”也是我們,越正常、越平和地對待“15%”,越有益。
火炬手李端跟志願者打交道時有一個新奇的感受,他們不會主動過來幫忙,而是在殘障人士提出需求時,才熱心上前。“他相信你有能力幹什麼,讓你做力所能及的事,在理解殘疾人上是一個提升。”
“沒必要去催人淚下,畢竟是個歡樂的賽事。讓人們感覺到殘疾人和我們一樣,就夠了。”沈晨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