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住一晚,最便宜的湖景山居大牀房,即使不在週末,也要1080元。而且還“附帶”有其它條件,那就是需要你自駕前來。若是路盲,還有可能找不到地方。
這個位距寧海縣城大約43公里的鄉村,準確地説,是個山村,周圍是山,接的又是海尾,數千年來,本是一個人跡罕至之地。明末清初時,有蔣氏一族為避戰亂,從臨近的天台縣遷居於此,自此繁衍至今。
如此説來,相比較寧海諸多的千年古鎮,如素有“浙東麗江”美譽的寧海前童,以及方孝孺的出生地——大佳何的溪下王,這個鄉村猶屬年輕。
【圖説:梅山大致地理(紅點處)】
不過,如果追溯前緣,這裏的蔣氏先人,其實是三國時期與諸葛亮、董允、費禕合稱“蜀漢四相”的蔣琬。只是當年諸葛亮太亮眼,蔣琬的名氣不顯,但這也掩蓋不了他繼諸葛亮之後為蜀漢所作貢獻。陳壽《三國志·蔣琬傳》載:亮卒(去世),琬為尚書令(宰相),俄而加行都護,假節,領益州刺史,遷大將軍,錄尚書事,封安陽亭侯。
今天的梅山,還建有一座“蔣氏祠堂”。在村人的自述中,便以“蔣琬的後人”自稱。這也讓梅山莫名地多了一點歷史的厚重感,站在山頭上,似乎還能看見那三國煙雲的餘燼。
只是,這種歷史在相當長時間內並不值錢,也不能給梅山帶來什麼。村民們只能守着山林,以及山腳下的飛鳳塘,過着老祖宗當年嚮往的“隱逸”日子,但越發的不合時宜。
那個時候,誰也想象不到,會有人把這裏當成“遠方”,並詩意地棲居。
一2020年8月,當我來到這個小村落時,猶如一篇《四進梅山》中所描述的那樣,讓人想起三國裏的卧龍崗: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
這是一個山多於地的地方。準確地説,是沿海丘陵地帶。跟村裏能講一口普通話的婦女主任再三確認,梅山村有2490畝山地,415畝水稻田。可以説,大多數時候只能靠山吃山。
只是,就這樣稍顯貧瘠的生活條件,村民們還是“吃”得不順坦。因為和他們爭的,還有野豬這些動物。每年山地中種的一些糧食,動不動就被野豬拖家帶口給糟蹋了。
這是梅山村面臨的第一個重要的“生存”關口。接下來到底怎麼辦?跟野豬“和諧共存”,還是自尋出路?老祖宗蔣琬曾經教導我們,不因自己居於高位而趾高氣揚,也不因別人潦倒落魄而藐視傲慢。梅山村敬重老祖宗“宰相肚裏能撐船”,也不時提醒自己,活就活出人樣,不傲慢,也不自我卑微。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鄉鎮企業全面發展的時期,而那些沒有進入鄉鎮企業依舊是“泥腿子”的農民,也在積極謀劃讓自己腳下的土地產生更大的“收益”。我記得自己老家,自從有人帶頭髮展西瓜、葡萄之後,全村在經濟作物種植上蔚然成風,一時間,老家成了遠近聞名的西瓜鄉。
梅山有山,在糧食大過天的過去,它是“負資產”。但隨着經濟作物成為這個時代的“新寵”,山就變成了不可多得的資源。
更重要的是,梅山的周邊,多有榜樣。黃岩的楊梅,奉化的水蜜桃,仙居的茶葉,臨海的蜜桔……它們構成了舌尖上的浙東。這些對梅山來説,有山就有發展的空間。
這也讓這個“隱逸”之地,第一次嘗試“對外開放”。因為種植楊梅的,是從外地請來的。他不僅帶來了像乒乓球大小的東魁楊梅,而且還繁育出了白色枇杷。在他的帶領下,村民們也開始有樣學樣。
【圖説:梅山有楊梅,還有茶園(王千馬攝)】
今天的梅山,根據《寧海縣地名志》,又叫楊梅山頭。但我總覺得,這個名字是新取的,是梅山發展經濟作物之後才有的一個稱呼。相應的,從這樣一個稱呼,也可以看出梅山在楊梅種植上的大動作,絕對可以讓人望“梅”止渴。不過,這倒是苦了野豬,沒地方啃食莊稼,只好到別處謀生。
不得不説,作為蔣琬的後人,梅山村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為自己尋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機會,而不需要像先人那樣,只能四海為家,到處漂泊。
但問題是,像楊梅、枇杷這些經濟作物,並沒有太高的進入門檻,隨着各地在經濟作物上聞風而起,競爭加劇,梅山不免又陷入了生存的緊迫感之中。
尤其是它發現,就連最知名的奉化水蜜桃也開始賣不動時,擺在它面前的,是農業發展的新一輪“瓶頸”。
如何破局?又如何保證自己能可持續性發展?
只能是長時間的迷惘。
二毋庸置疑,進入新世紀的鄉村,被人看成是“回不去的故鄉”。村莊凋敝,並急速失血,原先是詩一樣的炊煙,逐漸從鄉村的天空消失。“‘現代化’意味着鄉土中國的終結,這決定了鄉村、農民在這一歷史發展進程中必然遭受的‘斷裂’之痛。”(李勇,《現實之重與觀念之輕(論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鄉村小説敍事)》)與此同時,鄉村自身的發展也面臨了破局的難題,每邁一步都要氣喘吁吁。
梅山也在痛苦中摸索,它們找過好多種方式。比如説,開發三產。
“原來是位尋找民間土燒大師,次日將在這裏舉行一場制酒大賽。”
不得不説,這也是一種出路,畢竟像楊梅這樣的果實,如果賣不掉,還可以深加工,通過其它的方式來賺取利潤。這樣的產品説不準還能產生更多的溢價。
但問題是,制酒也同樣需要資金和人才,一般的作坊只能小打小鬧。此前我採訪過寧波的民間造酒人李召寶,知道寧波在21世紀初前後曾死掉了相當一部分的中小酒廠,像梅山這種,即使能找得到大師,也很難支撐制酒的產業鏈。要想成功就必須要解決這些問題:怎麼做,做了賣給誰,關鍵是怎麼賣?
它們也想過招商引資。但這種念頭也只能想想而已。誰願意來這裏投資,再説大力發展工業企業,也不環保。
當大部分能想到的路徑都被掐死,梅山又該怎麼辦?坐以待斃?還是,坐以待斃?
命運在2014年前後響起了敲門聲。彼時,寧海縣號召各地大力發展運動休閒產業。這似乎是一個機會,但是,冷靜下來,梅山又覺得是“狗拿刺蝟無處下口”。
“開展户外露營?對山林的開發意味着高成本的投入,不符合梅山實際情況,開展山地户外運動同樣存在這個問題。” (《梅山村:一汪塘水演繹體育振興鄉村好故事》,《體壇報》)“就在眾人一籌莫展時,一位回村探親的村民給出了建議,‘搞釣魚,這麼好的水塘放着也是放着。’”
在梅山村,飛鳳塘家喻户曉,是婦女洗衣打水的地方,也是孩童嬉戲的天堂,承載着村民幾代人的記憶。然而,隨着村民的大量外出,飛鳳塘漸受冷落,但是蒙塵的珍珠依舊是珍珠。
這裏不僅風景秀麗,加上寧海自身“近海樓台先得月”,有着鯛類、馬鮫、章跳、梭魚等海洋魚類,以及溪魚、鯽魚、鰱鱅、草魚等淡水魚種,適合開展磯釣、船釣、塘釣、庫釣等各種類型的垂釣活動。
想到這裏,梅山終於茅塞頓開,眼前一亮,果真是天不絕人:它準備進軍垂釣產業,下山再入水。
説幹就幹,而且幹了就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在接到村裏打的報告後,縣裏的專家組很快便來到梅山進行實地考察,接着,國家體育總局也派了專人前來,為釣魚基地的建設出謀劃策。
“2014年,梅山村垂釣基地正式落成,曾經的飛鳳塘煥然一新,50餘畝的水塘被一分為三,以便承辦不同形式和級別的釣魚賽。它也成為當時省內屈指可數的符合國家級規範的釣場。”
“次年,全國休閒垂釣大賽巡迴賽走進梅山村,緊接着,2016年‘一戰成王’中國釣魚公開賽再次來到梅山,160名全國各省市釣魚達人在寧海這座小山村裏同時揮杆。”讓人記憶猶新的還有2018年5月舉辦的浙江省釣魚會員聯賽第三站的比賽,“200支釣竿同時拋向賽池,場面蔚為壯觀。”
【圖説:釣魚盛景】
這是梅山新一輪的“對外開放”,讓梅山從一個小山村,變成了全國有名的釣魚村。
但是,“與成熟的工商主體相比,農業經營主體的自我發展能力、市場競爭力較差,同時面臨人才、用地、信貸、基礎設施供給不足等困難,可以説‘先天不足,後天乏力’,這就束縛了它們擴大規模、創新求變的手腳。”(《農業的三產融合應該怎麼“融”》,一諾農旅規劃)
這種先天不足,曾深刻地影響過梅山的“創新求變”,然而,當創新求變成了梅山必然的選擇,那麼,它也一定倒逼梅山鋭意改變自身的先天不足。
三2015年,梅山因為申請打造縣環境整治精品村,獲得了400萬元整治資金。有了這筆錢,梅山準備集中精力,整治村裏那座廢棄多年、堆放雜物的大禮堂。
“這棟老建築凝結着村民的鄉土記憶,也承載着鄉村活動空間的功能。”但在時代的洪流中不可抑制地衰敗了,這一次,梅山要重新給它找回靈魂。當然,要在保留鄉土風味的同時,賦予這個空間新的功能。
“大禮堂很快變了樣。原有的挑高松木樑柱被保留下來,老舊泥牆重新粉刷,貼上了仿古的磚牆貼紙。曾經堆滿雜物的空間,被分隔成多個功能區,打造出一個集村民文化活動、鄉村圖書館、鄉村電影院、土特產展銷平台等功能為一體的‘鄉村客廳’。”(肖淙文等,《保留鄉土風味激活鄉村空間,寧海梅山村“活化”實驗》)
當我第一次尋訪梅山時,和村裏的幹部的對話,自然而然就放在這個空間。身邊不停有人進進出出,但因為有各種隔斷,顯得並不嘈雜。我們喝茶,而孩子們則在旁邊看書。這樣的場景讓人恍如隔世。
【圖説:全新的空間(王千馬攝)】
更多的嘗試隨之在村中多次上演。破敗的蔣氏祠堂,被改建成鄉村文化禮堂;祠堂入口處的古戲台,如今翻建一新,成了村民唱村歌的好去處,同時也是宣傳寧海重點打造的“三十六條”的好陣地。
這樣的重生,不僅讓釣魚愛好者,以及釣魚賽事的參與者,有了臨時的休憩和放鬆的天地,也吸引了高遠文旅創始人、1995年就踏入連鎖酒店行業的徐恆勇。
據報道,因為看重中國中產崛起這一趨勢,他從2014年就帶着自己最珍惜的“團隊”再次切入度假的消費升級,先後打造了“心宿瀘沽湖”、“心宿大研”、“心宿西湖”等民宿品牌。在偶然機會中,他發現了梅山,便一見鍾情,覺得這個“背靠300畝茶園,面向百畝稻田”的小山村,同樣能給心靈一個好的棲息之地。
不過,我從婦女主任那裏也得到了另外一個説法,那就是他在梅山踏訪時,被這裏的一款陳皮茶給深深吸引了。但不管如何,梅山與徐恆勇一拍即合。
經過幾年的打造,出大禮堂的門右轉,便有個上山小道。楊梅林的掩映下,小道左右分散着數幢木屋別墅。想象置於草叢之上的夜晚,聽着微風拂過嫩草和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入眠,該是多麼讓人愜意的人生。
【圖説:梅山的木屋別墅羣(下圖/王千馬攝)】
這些別墅中,有些可以遠眺看山水,有些則可以透過天窗仰望星空。山腰間,還有一處游泳池,和不遠處的塘水相對,竟有傳統和現代相輝映的美感。
【圖説:選擇游泳池,還是到池塘裏遊個野泳?(王千馬攝)】
徐恆勇把它稱之為“心宿無塵”。安靜的田園,以前是鄉村往城市流動的理由,現在卻成了城市向鄉村探尋的詩意。沒有塵埃的心境,是今天多少城市居民的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
這卻成了梅山在今天充分發揮的空間。有了垂釣、喝茶,還有閲讀、住宿,以前不敢弄的騎行,也可以弄了,以前不會想到的燒烤,也出現了。
這一生態閉環的建構和完善,讓梅山不僅有大筆的租金收入,而且源源不斷地吸引了不少人來入住,來遊玩,尤其是年輕的父母帶着孩子,和山野親近,同樣也能借機見識一下稻米的種植和長成。回去時,還會順手帶上這裏的土特產——這樣一來,村民種植的東西不再沒有賣出去的渠道。
我來得似乎不湊巧,水牌上的民宿價格,讓人咋舌,更遺憾的是,能看星空的木房別墅也沒法參觀了,因為已經被客人“先下手為強”。面前的婦女主任很有些歉意,但我由衷地為梅山高興。
這個看似只能下行的小山村,在不斷的“對外開放”中,竟然劃出了一道微笑曲線。這無疑得益於這些蔣氏的後人,繼承了祖先的雅量,不斷地尋找能人,接納能人,最終通過內外對接,來構建自身的特色。
更重要的是,梅山得慶幸自己當年沒病急亂投醫發展什麼工業企業,從而留下了這些滿眼風景。都説青山綠水是金山銀山,何況,青山不老,綠水長流。
在我看來,梅山被盤活,意義不止於一個村莊的生存,而更是提醒這個國家中日益陷入空心化原子化的鄉村,是如何擺脱時代強加的困擾,進而自我振興。
它也告訴我們每一個人,今天的中國鄉村需要重新去發現。只要給它機會,它都有可能成為新時代的一種生活方式,亦可為急速鋼筋水泥化的中國,保留了“差異化”的另一面。
故而,今天的我們,面對鄉村的態度是,改造鄉村,而不是消滅鄉村。擁抱鄉村,而不是唾棄鄉村。
説到底,我們其實都是從土裏長大的孩子,終究還是要回歸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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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寫 | 王千馬(中國企業研究者,中國商業地理寫作第一人。出版有《重新發現上海1840-1949》、《海派再起》(海派系列);《盤活:中國民間金融百年風雲》、《寧波幫:天下第一商幫如何攪動近代中國》(商幫系列);《新制造時代:李書福與吉利、沃爾沃的超級製造》、《玩美:紅星美凱龍30年獨家商業智慧》(企業官方傳記系列);《紫菜爸爸》(人物傳記系列);以及《大國出行:汽車裏的城市戰爭》(城市發現系列)等十數部作品,並主編有《無法獨活:致喂大的年輕人》、《不焦慮的青春》。
2017年,鳳凰衞視“鳳凰大視野”根據《盤活:中國民間金融百年風雲》拍攝製作了五集紀錄片。2019年,“吾球商業地理”參與吳曉波頻道的12集紀錄片《地標70年》的拍攝合作,通過12箇中國地標見證新中國70年的風雨歷程!此外,“吾球商業地理”在2018年以及2019年兩度榮獲齊魯晚報齊魯壹點“年度十大壹點號”稱號)
圖片|除特別註明外,均來自網絡
編輯| 大腰精
製作 | 粉紅女佩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