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海龍
三年前,一個因緣巧合的機遇,我在紐約一所大學珍本資料庫裏找到了一批80多年前延安領袖和白求恩的大量通信文獻和白求恩當年的手稿。這批資料中存儲了很多抗戰時期晉察冀政治、軍事和戰地救死扶傷的原始信息,特別是白求恩的大量親筆書信。陸續整理了一些重要內容在《北京晚報》等媒體發表;後因新冠疫情,圖書館珍本資料庫封閉,導致了這項研究工作中斷。所幸今春資料庫重開,這項工作得以繼續。雖然疫情導致很多事情停滯甚或夭折,但它也激發了我研究當年這些外國醫護人員冒着血與火奔赴中國,救死扶傷的英雄動機的願望。
通過對白求恩在晉察冀書信和文件的大量解讀,我發現在他生命後期,越來越多地出現了一個外國女性的名字——凱瑟琳·霍爾。白求恩曾經在自己的英文日記中寫到凱瑟琳是自己在晉察冀戰場上遇到的一個天使。白求恩為什麼這樣稱呼她呢?她跟白求恩有着什麼樣的關係?在白求恩即將犧牲的前一年裏她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她為什麼來到中國,而在白求恩犧牲後,她又怎樣繼承白求恩的遺志為八路軍和晉察冀軍民效力的呢?經過了大量的爬梳和研究,我終於找到了上述大部分問題的答案。
凱瑟琳·霍爾(1897年-1970年)
壹
“我今天遇到了一位天使”
1938年底,是晉察冀抗日戰場最困難的日子。日寇挾其抗戰初起時的武器優勢,在中國軍民戰略資源極度睏乏的情況下,妄圖加快佔領中國的步伐。當時抗日的正面戰場全線潰退,武漢失守政府移都重慶,日寇開始集中兵力圍剿晉察冀戰場軍民。與此同時,國民黨也增強了對晉察冀的武器和醫藥等戰爭必需物資的封鎖。種種因素,導致白求恩所在的戰地火線醫院醫療用品極度缺乏。八路軍不止缺乏手術器械,醫藥,抗生素,連最普通的酒精、石膏布,甚至食鹽和肥皂都缺。缺醫少藥是火線醫生最大的痛。在1938年12月下旬最困苦的時候,他偶聽翻譯董越千講附近有個教會診所可能有醫藥或可求助。白求恩不太喜歡傳教士,本沒指望能成功。但是他還是想不顧一切來碰碰運氣。某天清晨,他來到了這座教堂小醫院,見到了新西蘭教士醫師凱瑟琳·霍爾。沒想到初次見面,他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最開始凱瑟琳告訴他,派遣她來的聖公會和她基督徒的身份不容她參與戰爭,如果她選邊站或參與一方,會被開除。但當白求恩介紹了晉察冀軍民的困境並懇求她支持時,這種懇切和真情還是感動了凱瑟琳,除了當即支援他亟須的醫藥和器材外,她並答應白求恩她會冒險再去保定和北平敵佔區為八路軍採購藥材。
凱瑟琳(右)在晉察冀
白求恩激動地在日記中寫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位天使……她是這裏來自聖公會傳道部的凱瑟琳·霍爾,……她將去北平購買醫療用品,併為我們帶回她的駐地!如果她不是天使,那誰還配得上這個詞的意思?”
白求恩在戰場上搶救傷員
貳
從傳教士護士到八路軍交通員
凱瑟琳·霍爾是一位新西蘭傳教士護士兼醫師。她出生於一個傳統的宗教家庭,自幼就立志拯救苦難困厄中的人們。她1922年來到北京,次年開始在北京和河北地區行醫傳教,着力救護荒僻農村病患、到窮鄉僻壤建立鄉村醫院並深受農村人愛戴。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在中國多年、同情中國百姓苦難的她出於良知和人道主義精神,即刻冒着槍林彈雨趕赴前線救助中國軍民。在戰場上她救助和照料過受傷的呂正操將軍,並與他建立了聯繫,這奠定了以後她為晉察冀軍民服務的基礎。抗戰初起,看到中國軍民受到日寇的蹂躪,富有正義感的凱瑟琳決心效法她自幼就尊崇的戰場上救助傷病員的護士典範南丁格爾。其後在華北抗日戰場上,她屢屢深入戰區幫助中國軍民。在救助中國軍民的同時,她也逐漸受到北京地區具左傾和反戰思想歐美人士的影響,開始力所能及地贊助晉察冀八路軍和延安。白求恩跟她接觸,正是這個階段。
據史料記載,在這約一年時間裏,凱瑟琳給晉察冀邊區運送醫藥和器材達30餘次,並向晉察冀輸送知識分子和醫務人員40多人。後來她多次冒死為白求恩和八路軍購買藥物乃至從北平為八路軍帶回製造炸藥的人才。她還受託把白求恩的翻譯董越千的妻女、柯棣華烈士的夫人郭慶蘭等送到八路軍聶榮臻總部。凱瑟琳對晉察冀的貢獻還不僅止於此,在她跟白求恩熟悉並瞭解到八路軍缺醫少藥特別是缺乏正規訓練醫護人員時,她居然同意參加白求恩的計劃、為八路軍醫療學校去教書培訓急需的戰地救護人員。
凱瑟琳在往晉察冀輸送藥物途中
當然,作為聖公會派到中國的傳教人員,她完全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後果;而且她其後也遭致了這個後果——被日寇通緝、逼迫驅逐出境,最後被武裝遣送離開,到達香港後被教會開除。但凱瑟琳仍然沒有後悔自己所參與的正義事業。在香港,她又聯繫上了宋慶齡,把白求恩在晉察冀艱難工作、苦盼美加資源和晉察冀危機的真實境況報告給了宋慶齡,引起了宋慶齡和美國援華委員會的重視。遭教會開除,宋慶齡及時轉介她加入國際紅十字會團隊,並介紹她協助押運一批大宗醫藥和器械通過越南轉運到華北晉察冀。得知能夠重返晉察冀,輸送白求恩最需要的藥物,凱瑟琳馬上踏上了征程。
戰時通過越南廣西貴州等地輾轉去晉察冀的路途無限坎坷。但是凱瑟琳要救助那裏軍民、重新加入白求恩團隊的決心抵死不變。可惜,她還在艱辛跋涉途中,就在貴陽得知了白求恩犧牲的消息。但是她還是繼承他的遺志,克服萬難,一路穿雲南、過廣西、繞西川、到寶雞。最後到達晉察冀前線!凱瑟琳受到朱德將軍的熱情接待和感謝,但這大半年的奔波和摧折毀損了她的健康。凱瑟琳痛苦地發現她已經再也不能在前線救死扶傷或替八路軍培訓醫護人員了。戰士們最後用馬車和擔架把她一路護送到黃河,最後她不得不轉道西安惜別中國,返回了新西蘭。
叁
像一束潔光
照亮了白求恩
今天查看白求恩書信,方完全知曉當年凱瑟琳這種道義和物資支援對八路軍和白求恩的意義。
當然,凱瑟琳從一個傳教士和宗教信徒變為一位國際主義、人道主義捍衞者和反戰人士,從一箇中立的外國人變成義無反顧地為八路軍服務、甘為中國人的民族解放事業出生入死,是經歷了一個轉變過程的。
這裏面最本質的內在原因首先源於她內心的善良和中國百姓質樸純真的感召。凱瑟琳在抗戰以前已經在中國生活並服務過十多年,她與草根中國百姓有着深厚的感情。其次,這種轉變也跟凱瑟琳關心世界大事、反對法西斯主義和她固有的國際主義精神信仰有關。她一直期待着世界和平並身體力行為這個大目標服務。第三,凱瑟琳在河北農村跟中國軍民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中產生了對中國八路軍正義之師的良好印象;這種對正義力量的尊崇和嚮往使她變得無私無畏,義無反顧地站到中國人民抗日戰爭這一方。最後,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是白求恩英雄形象魅力感召之個人因素。
白求恩本人其實也是出身於傳教士家庭,但他後來深受國際主義和共產主義精神影響。雖然對傳教士沒有太多好感,但白求恩熟知他們的規則和為人,並能夠跟他們和諧相處。在凱瑟琳以前,他剛到晉察冀時,就曾跟加拿大傳教士布朗醫生在火線有過合作搶救抗日軍民的成功經驗。所以,他跟凱瑟琳的交往是有基礎的。
這種基礎就是對她的尊重、理解和期待。白求恩第一次去見凱瑟琳時她正在主持宗教儀式,深知儀式重要性的他雖然心急如焚,卻耐心在外邊等待活動結束。這給了凱瑟琳一個很好的印象。
白求恩善解人意且健談。他除了是位名醫,也是一位藝術家。白求恩寫出過大量文學作品,繪畫也很棒。所以,他很快就跟凱瑟琳找到了共同語言。他們從共同的蘇格蘭血統談起,一下子拉近了距離。白求恩雖然不熱衷宗教卻對她的工作保持尊敬。並且,此時凱瑟琳的形象讓白求恩想到了年輕時傳福音的母親。這種天然情懷上的共通為他們之後的友誼合作奠定了基礎。
但對凱瑟琳而言,合作又會牽涉到她的信仰和宗教銘誓、她對工作律條的背叛和被開除以及身敗名裂的危險。所以,她沒有立刻答應白求恩,表示第二天才能回覆他。
白求恩也知道不能催促或強迫凱瑟琳匆忙作決定。而事實證明,這個事關生死的決定一旦作出,凱瑟琳就會無怨無悔義無反顧,為它踐行一生。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白求恩在會見凱瑟琳之前面臨着的是怎樣一種困境。
——那是他一生中幾乎最悲苦的日子。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為救死扶傷反法西斯而戰,他從沒感到困苦。他已經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海陸空三個軍種他都做過,而且在一年前他還奔赴過堪稱人間地獄的西班牙戰場。但是那些,跟他眼前的苦比起來都不算什麼。白求恩眼下經歷的,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孤獨。
白求恩是那年早春來到中國,九死一生才到達延安。來華前他得到過美-加共產黨的許諾,全美援華總部的保證,會支持他的工作。在人員和物資上有後續、有保障。但是自他來到中國,除了起先幾個月他隨身攜帶的醫藥物資,和剛到達延安後的有限贊助,其後就沒有得到過任何相關的支援了。
他甚至沒收到過任何來自紐約總部和加共的消息。據統計,自白求恩抵達晉察冀到他犧牲,一共只收過紐約援華總部的三封信,而且都是遲滯在寄出幾個月後才勉強收到;這些信並沒有實質性內容。其間,白求恩給他們寫過無數封信求援,也轉請延安給北美打電報並轉信,但這些信件大多如泥牛入海,幾乎沒有任何迴音。
就在去見凱瑟琳的前幾天,白求恩給他在延安跟中央的聯繫人馬海德還寫了一封信抱怨北美的冷漠:“……援華委員會為中國,為八路軍做了些什麼?他們寄了多少錢?他們是否會派遣更多的醫生或技術人員?他們過問過我是否需要幫助?我什麼時候才能得到五個月來一直在要求的醫療用品?我現在只有27管腸線和16磅石炭酸了。我手上僅有一把手術刀和6支動脈鉗——其餘的我已經分發了。我們只剩下兩磅半氯仿了。用完它們後,我們將不得不在沒有麻醉劑的情況下進行手術了。”(白求恩致馬海德信,1938.12.08)
讀到這裏,甚至連白求恩的英文傳記作者都忍不住出來嘆息:“他的聲音簡直就是在曠野裏哭泣,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他的要求沒有回應。”自從白求恩到中國後,他每個月的報告和支出明細賬連同收據都寄給了延安,並將其副本寄到紐約,還多次直接向紐約緊急求助。可是所有求助都石沉大海。
在同一封信中,白求恩寫道,“除了4月18日在一個山西村落看到日本人留下的一份英文廣告報外,我已經有6個多月沒見到過英文報紙了。我沒有收音機。我被徹底地隔絕於世了。如果我不是拼命工作來填滿一天18個小時,我肯定會非常痛苦。”
被遺棄,甚至被刻意忽略。沒有通訊,沒有消息,沒有書信報紙甚至沒有親人朋友簡單的一個字條!這就是白求恩當時的處境。他渴望説説話,看到印刷着英文的字,哪怕有本字典或一份廣告看看也好。——雖然事後證明造成他上述苦境多源於戰時國際郵路的被阻、日寇和蔣政權雙重封鎖、國際援助很難到達晉察冀等客觀原因,但這些白求恩卻是永遠無法知曉了……
靠每天十幾個小時日夜無休的工作忘掉其他,這種超消耗的工作無疑損毀他的健康,包括體能和免疫力。那時的白求恩已經出現耳聾、牙痛等身體衰弱症狀,眼鏡也不敷使用;可謂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困頓。
恰在此刻,凱瑟琳像一束潔光,照亮了他。我們能夠想見白求恩得到她援助時的驚喜!除了給白求恩和八路軍提供了大量醫藥和器械,凱瑟琳還給了白求恩極大的精神支持。特別是他們相約隨後各自回自己祖國去宣傳中國抗戰,在自己國家募捐,再帶回來為八路軍建醫院、建培訓醫護人員的學校;然後凱瑟琳會到學校任教務,主管護理方面的教學。這樣的心心相印、志同道合和比肩奮戰,無怪乎白求恩要稱她為自己的天使!
凱瑟琳的幫助是巨大和空前的。此後幾個月間,八路軍的醫藥狀況得到了明顯改變。1939年8月份在白求恩向延安和紐約總部彙報的月報裏就興奮地敍述:“過去這三個月來,我們的醫療物資主要靠宋家莊的凱瑟琳·霍爾女士的幫助。她為我們採購了大約15000元的藥材,這些藥品應該足夠八路軍過冬了。”從無到有、從有到豐,我們可知這裏面凱瑟琳作出了多麼巨大的貢獻!而且,她又承擔着多麼巨大的風險。
肆
她的骨灰按遺囑
留在中國的土地上
白求恩和凱瑟琳所共同建立的大目標——各自回國宣傳、募捐再回晉察冀為八路軍建醫院和醫護培訓學校,這個願望本來能夠實現。白求恩已經給紐約和加拿大、香港寫信匯報了行程。凱瑟琳也有了此行的初步計劃。但是日寇破壞了它。在最後一次去北京購買醫藥物資時,凱瑟琳被追捕並被驅逐出境;而白求恩在即將返回北美宣傳募捐時,日寇提前施行了掃蕩計劃。白求恩為了在大戰前視察並安排好前線醫務,馬不停蹄去巡視各個火線醫護站。就是在這最後的征程中,他因搶救傷員而感染,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
白求恩沒能回到加拿大去宣傳和募捐。凱瑟琳在將急救藥物送到八路軍火線以後,抱着一身的重病輾轉回到了新西蘭。晉察冀永失了白求恩,但凱瑟琳跟晉察冀的故事並沒有因此結束。
從青年時代來華,中國已經是她的第二故鄉。作為一個和平主義者,在返回新西蘭身體恢復後,她一直盼望着重返中國,進入晉察冀戰場。只是她這個夢想一直沒能實現。先是疾病和家事羈絆,不久日本偷襲珍珠港,跟整個西方宣戰,香港不久也淪陷,凱瑟琳的中國之路被阻斷了。
“她最大的愛是中國”——凱瑟琳的親人和傳記作者回憶,她從沒放棄過要返回中國的決心。等待的日子裏,她時刻關注着戰時中國的消息,抗戰勝利,她欣喜若狂,開始打點行裝。但不久,中國內戰又爆發,凱瑟琳跟老朋友路易·艾黎有聯繫,關心着他在中國的工作。1948年1月,宋慶齡和馮玉祥將軍在香港成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這時候解放戰爭已經接近勝利,凱瑟琳再也不能等待了。靠打零工攢錢賺夠路費,她一路坎坷終於又到了香港。
可惜近在咫尺卻不能進入。等待的日子裏,宋慶齡從上海來信關心她。她還跟其他人士在香港發起並建立了收容麻風病人的醫院,繼續救助病人。其後,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凱瑟琳只好又回到新西蘭。
退休後,她仍然找一些雜活攢路費,期待重返中國。
中國其實並沒有忘記凱瑟琳。聶榮臻、呂正操、宋慶齡和其他中國領導人一直想着這位無私救助過八路軍的友人。1960年國慶節期間,凱瑟琳終於受邀來華並登上了天安門觀禮台,周恩來、聶榮臻、宋慶齡等老朋友都與她見了面。其後她跟路易·艾黎、馬海德等人一起,沿着自己熟悉的路線,經過保定、定縣到石家莊。在那裏,他們參觀了革命烈士公墓,她在白求恩醫生的墳墓上獻花並撒了一小把加拿大的泥土,圓了縈繞在心中幾十年的夢。
1960年國慶節凱瑟琳在天安門觀禮台上
1970年4月3日,凱瑟琳逝世於新西蘭,她的遺願是回中國。廿多年以後,她的骨灰在兩個侄女和傳記作家紐漢姆的護送下葬到了她囑咐過的曲陽宋家莊後山上。
“凱瑟琳又回家了。”村裏人奔走相告。她的墓前人們用大理石製作了凱瑟琳和她的狗的雕像。這條狗是當年聶榮臻送給她夜間為軍民巡診護身的,它在凱瑟琳死後仍然依偎着她。
凱瑟琳在河北鄉下有個中國名字何明清。大半個世紀後,新西蘭作家紐漢姆去採訪,當年被她救助的農民和被她接生的鄉下人仍然記得這個白求恩的“天使”,記得這位當年被當地人暱稱“黃毛老何”的外國護士。
今年是全民族抗戰爆發85週年的日子,抗日戰爭的勝利不僅靠中國人民的英勇奮鬥,中間還有無數國際友人的支持和奉獻。除了人們熟知的白求恩、柯棣華等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以外,還有一些在不同領域裏默默犧牲、為中華民族解放添磚加瓦的國際友人。他們幫助中國軍民的業績我們不該忘記。(責編:孫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