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苗寨 負重爬坡

一個百年未變的高嶺苗鄉,如何才能改變貧窮與閉塞的生活,真正進入現代化的生活之中?

永勝村,位於雲南屏邊縣大山深處的一個苗族村寨,2000多人散落在海拔1500米以上的羣山中。10年前,這裏還過着原始而閉塞的農耕生活,進出無路,溝裏無水,人們在陡峭的坡地上刀耕火種,年收入不超過2000元。10年之間,這裏通過外出務工和種植經濟作物,踏上了擺脱貧困之路。

有人踏出羣山,看見更廣闊的世界,也有人迴歸故鄉,振興家園。對於他們來説,脱貧不僅僅甩掉了窮帽子,更是一次人生的改變,一次追逐現代化的負重爬坡之旅。

2020年7月5日,雲南紅河州屏邊縣永勝村。天邊剛剛露出微曦,小學校的起牀音樂在山間響起,住校的孩子們一個個起牀。

小學校外面的一個院子裏,54歲的永勝村黨總支書記楊國林細心地把一捆捆芭蕉葉切碎,再拌上玉米麪,去喂自家的4頭牛。

楊國林家是一棟2層的磚房,屋頂吊腳,保留着苗族建築的風格,牆面和柱子上的紅磚裸露在外,有些已經磨損了。就在他家的旁邊,幾棟嶄新的小樓依次矗立,青瓦黃牆,巨大的落地窗上有傳統的木格,水泥鋼筋的房屋上,又搭建起苗式的吊腳樓。

“7年前,我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現在,我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差的。”忙過一陣兒之後,楊國林坐在院子裏,捧起水煙筒,一邊休息,一邊對記者説。他的妻子則在廚房裏做早飯,白米飯,地裏摘的新鮮蔬菜、一小塊臘肉、山上找來的菌子,組成了他們一家四口的早餐。

高山苗寨 負重爬坡

清晨,楊國林起來給牛切草。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詩意的村名卻被叫“豬屎村”

永勝村是一個純苗寨,全村下轄7個自然村,12個村民小組,99.7%的村民是苗族,村委會所在的自然村叫做“母租白”,100%都是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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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租白村航拍圖。受訪者供圖

母租白是一個“彝語”譯名,意為“太陽最晚落山”的地方。百年前,這裏還是彝族聚居地,後來彝族村民遭難遷徙,楊國林他們的祖先便在這裏落腳,但原來的名字被保留了下來。

過去數十年中,這個大山中的苗寨似乎一直遺落在時代的洪流之外,村民們延續着傳統的農耕生活,在陡峭的山坡上種玉米,在河溝裏種稻子。山地貧瘠,莊稼的產量不足外面的一半,玉米豐產時,畝產不過300-400斤,年景不好,可能顆粒無收。數十年前,村裏每年有三成的村民,要靠政府發放的救濟糧度日。

楊國林就出生在母租白,他告訴記者,那時候,一家人住在土房中,一年到頭,糧食都很緊張,養一頭豬,過年殺了,賣幾個錢,就覺得是最“美好”的生活了。

村裏的環境更差,茅草屋、土坯房隨意亂建,村裏的道路都是土路,再加上禽畜亂跑,到處都是糞便,一下雨,糞便和泥濘混合在一起,要穿長筒雨鞋才能出門。母租白——“太陽最晚落山”這個頗有詩意的名字,沒人會提起,人們更多用“豬屎村”來稱呼這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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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租白村舊貌。受訪者供圖

2007年,楊國林走出大山,到州府蒙自的一家葡萄園打工,他是第一個走出母租白的村民,也是整個永勝村7個自然村裏最早外出務工的。

2010年,響應屏邊縣政府號召,發展本地農業產業,楊國林從葡萄園辭職,回到村裏,準備種植枇杷。“剛回來的時候,覺得不能適應了,不是村裏變好了,而是看到外面的世界後,忽然發現,自己的村子怎麼會這麼差?”

最原始的“幸福感”

王廣平也是最早外出務工的那一批,他出生於永勝村的另一個自然村格咪底,結婚後分家獨立,他借遍了親戚,蓋起一棟磚房。房子蓋起來之後,他就和妻子外出打工,赴新疆種棉花。

“那時候,外出打工的人特別少。”王廣平説。世代居住在大山裏的村民,既不熟悉外界,也對外界的生活不感興趣。再加上大多數人文化水平很低,不會説普通話,也不會算賬,給人幹一年,連自己賺多少錢都算不清楚,也就不想出去了。

2014年,全國貧困户建檔立卡,永勝村有貧困户257户1136人,佔全村1986人的一半還多。但即便如此,人們也不願意外出務工,永勝村所在的新現鎮黨委書記楊富丞告訴記者,他到每一個村裏,做的第一件事是給村民開會,開會的唯一目的,就是告訴高山苗寨裏的村民們,外面的生活是怎樣的,山裏的村民們,又該過怎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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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航拍圖。受訪者供圖

“一直處在閉塞環境中的人們,不知道外面的生活是怎樣的,自己吃穿住行都成問題,但還覺得挺幸福。所以一定要幫助他們改變觀念,讓他們看到外面的世界,這才能讓他們有改變自己生活的動力,才能不滿足於這種最原始的‘幸福感’。”楊富丞説。

楊國林也有同樣的感受,村民們不願意出門,脱貧攻堅剛開始的時候,政府曾邀請企業到永勝村招工,結果被村民當成騙子,趕了出去。

打工種棉花建起的“棉花房”

不過,反覆的思想工作,以及先行者的示範效應,終究起到了作用。“我是母租白第一個外出打工的,也是第一個蓋磚房的,2013年,我的房子蓋起來,是當時村裏最好的。一下子,很多人相信了,外面能賺到錢。”楊國林説。

王廣平和同去新疆打工種棉花的村民們,也在過年時帶着錢回家了,這也成為了村民參考的對象,“那幾年,永勝村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來。”楊國林説。

從楊國林蓋房子到現在,7年過去了,楊國林的磚房已經有些舊了,但村裏更多的新房子蓋了起來。和楊國林老式的磚房不同,新房子大多是明亮、鮮豔的新式小樓,就在楊國林的左右隔壁,他的兩個兄弟的小樓都是新蓋的,巨大的落地窗,把陽光引到室內,屋裏窗明几淨,所有現代化的傢俱一應俱全。相比起來,楊國林昏暗的家裏,顯得有些陳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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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租白村新顏。受訪者供圖

近幾年來,永勝村有兩波蓋房子的高峯,第一次是2014年,村主任熊國清告訴記者,2014年,雲南省紅河州啓動 “美麗家園”計劃,鼓勵村民改造舊居,最高的政府可以補助3萬元。但實際上,3萬元不足以蓋起房子,更不可能蓋起小樓。“其實政府補助主要是撬動作用,那時候,村民們外出打工的人多了,也開始有錢了,但剛剛有錢,很多人都攢着,沒想過要改造、重建原來的危房、土房。政府補助恰好讓他們有了一個契機,自己掏出打工賺來的錢,加上政府補助,就把房子蓋起來了。”熊國清説。

永勝村最初的務工者,大多在新疆種棉花,這是一份收入有保障且不需要多少專業技能的工作,所以頗受歡迎。種棉花賺了錢,回家蓋起來房子,這些房子就被村民們叫做“棉花房”。“村裏一多半的房子,都是棉花房”,熊國清説。

“不認得”盒子裏的兒子

7月7日下午,楊國林到77歲的王英蘭家,告訴她,過兩天有鄉鎮的演出團到村裏演出,如果想看,可以帶着孫子一起到村委會院子裏看。

這是一個破碎的家庭,也是一個有特殊困難的家庭。王英蘭家原本有7口人,她,兒子兒媳,4個孫子。王英蘭的兒子早年外出務工,2018年,兒子在工作的地方意外昏倒,隨即去世。王英蘭已經年老,4個孫子還小,只有兒媳婦楊美芬一個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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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歲的王英蘭獨自在家照顧孫子。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兒子的去世,不僅意味着家裏唯一賺錢的勞動力沒了,更重要的是,家裏所有人都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走的是活着的兒子,回來的只有一個盒子。”坐在小板凳上,王英蘭反覆重複着同一句話,“不認得”。

旁邊的楊國林向記者解釋,王英蘭的意思是,回來的骨灰盒,她不認得那是她兒子。

2018年,全國農村危房改造政策推行,王英蘭家的房子符合危房標準,政府補貼3萬元,為她家蓋了一棟新房子,掛包永勝村的屏邊縣政協幹部,則出資為他們購買了傢俱,同時動員兒媳婦楊美芬外出務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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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出去打工了,老人揹着剛出生不久的孫子下地幹活。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最開始,王英蘭不同意兒媳婦外出打工,楊美芬自己也不願意。”楊國林説,村幹部們反覆做了很多次工作,才説動這一家人。“其實可以理解,家裏就一個勞動力,剩下的老人小孩,楊美芬自己也不放心,但我們告訴他們,家裏的事情有人管,兩個大一點兒的孩子都住校,老人主要管兩個小的吃飯問題,其他都有人幫忙解決,這才説動他們。”

如今,王英蘭已經改變了想法,不再提之前反對兒媳打工的觀點,“不出去找錢,怎麼生活呢”。問起家裏的收入,她也只是説“不認得”,她不識數,不知道收入多少,但知道兒媳會定期寄錢來。

“半邊樓”留在村裏

王廣平也在打工中失去了孩子,2014年,他們夫妻帶着剛出生不久的老二去新疆打工,1年之後回到村裏,孩子就得了麻疹。那年過年,他們把縣裏、州里的醫院跑了一遍,賺的錢全都搭進去了,但孩子還是沒留住。

孩子沒了,生活還得繼續。只是第二年,他們不再去新疆了,轉到江蘇,進了一家紡織廠做工。

更多的打工者,把老人和孩子留在村裏,甚至把蓋了一半的樓也留在了村裏,重新出去“找錢”,等賺到了錢,接着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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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蓋到一半的樓。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乾溝自然村的李美英家,就在村裏主幹道的下面。74歲的李美英剛剛吃過了午飯,走出家門口,打算去村裏走走。她身後的二層小樓,只有第一層是蓋好的,門窗傢俱俱全,李美英就住在裏面。第二層則只有一個框架,窗户、屋頂都沒有蓋好。

“蓋到一半沒錢了,孩子們出去打工找錢去了,找了錢接着蓋”,和村裏的其他人一樣,李美英也把賺錢説成“找錢”。

李美英有4個兒子,她住的房子是老四的,老三的房子和老四挨着,也是新的,但只有一層,“老三還沒結婚,所以一層也夠了,等結婚了再説”。

在永勝村7個自然村裏,這樣的情況還有很多,村裏甚至到處都能看到蓋到一半的房子,“一般第一層都是政策補助蓋起來的,後來村民們賺到了錢,自己加蓋。有的蓋到一半沒錢了,就出去打工賺錢,賺到錢再回來接着蓋。”村主任熊國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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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蓋到一半錢不夠了。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衞星圖”上有家家户户

7月6日下午2點,家裏人都下地了,楊國林一個人走到村委會。

村委會的會議室裏,已經坐了7個人,包括村主任熊國清,村監委會主任李富林,駐村第一書記宋國偉,以及4位來自縣鄉各單位的駐村工作隊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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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會會議室裏,村幹部和年輕的駐村工作隊,開了一個簡短的會議。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駐村工作隊是屏邊縣在脱貧攻堅中幫扶貧困村的人才措施之一,全縣每一個行政村都有一個工作隊,一般貧困村3個人,像永勝村這樣的深度貧困村則是5個人。他們負責所駐村的貧困情況調查、政策解釋、政策宣傳、政策落實等一系列具體的工作。

上午的時候,5位工作隊員在鎮裏聽了一次例行的扶貧工作講座。下午2點的會,宋國偉簡單地傳達了上午的講座內容,並分派工作隊下午的工作。

10分鐘左右的會,總共兩個人發言,從縣紀委監委參加駐村工作的宋國偉,發言簡短但正式,村黨總支書記楊國林則顯得乾脆,還有一些農民的直率和隨意。

會開完,幾個人分了三組,下午的工作是檢查各村各户的人居環境,並給每一户評分。分數進行累計之後,每個月都可以到村裏的愛心超市兑換各種生活用品。

來自屏邊縣自然資源局的工作隊員任建瑤和村主任熊國清一組,去幹溝村檢查。乾溝村在母租白的東南方,騎摩托車差不多要走20分鐘左右,然後對每家每户進行檢查、評分。

任建瑤的手裏,有一張乾溝村的衞星地圖,地圖上手工標註了每一棟房子的户主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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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村隊員在衞星地圖上做的標註。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任建瑤告訴記者,這樣的地圖,每個自然村都有一張,都是工作隊員們在一家一户的調查中一點點記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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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村隊員在衞星圖上標註每一家的位置。受訪者供圖

同樣來自縣自然資源局的工作隊員張春梅,正打算把這些圖製作成電子版,一方面可以提供給其他村幹部使用,另一方面還可以在人口普查時作為參照。

種玉米還是種枇杷

外出務工給閉塞而貧窮的苗寨村民們,帶來了新的生活。然而,年輕人常年外出務工,本身也造成了許多的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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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早起玩耍的孩子們。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駐村工作隊幫助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們做了很多事情,但更多的問題,仍然難以解決。如王英蘭,儘管有駐村幹部、駐村工作隊、縣鄉掛包單位幹部的幫助,但兒媳婦外出打工,撫養孫子們的工作,大部分仍要靠她完成。這對一位77歲且多病的老人來説,負擔仍然極重。

“鄉村的振興,得有鄉村自身的動力,外出務工確實能夠幫助貧困家庭快速脱貧,但也會帶來勞力流失、婦孺留守等問題。所以,必須要有自己的產業才能讓村子有持續發展的可能。”新現鎮黨委副書記黃濤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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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村民經過村委會前的標語牆。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然而,屏邊縣山高溝深,生存環境惡劣,長期以來,也沒有足夠規模的產業,如何在大山裏發展起自己的產業?事實上,過去許多年裏,包括在扶貧脱貧的工作中,屏邊縣也曾嘗試過很多產業,但多數不算成功。於是,在2010年左右,屏邊縣開始從自身的傳統產業——農業出發,尋找發展的契機。

新現鎮黨委書記楊富丞告訴記者,2014年以來,屏邊縣重點推動枇杷、荔枝、獼猴桃等幾種特色水果種植,新現鎮地處高海拔區域,適合枇杷種植,而永勝村是枇杷產業發展較快的村子。

楊國林還很清楚地記得,當初推行枇杷種植的困難。村民們不願意,矛盾一度難以解開,甚至在村民大會上發生了爭執,“當時政府出資買苗,政府幫忙種植,一直到3年掛果,再還給農民自己管理經營,也就是説,村民什麼也不用管,等3年收穫就可以了,即便如此,一開始也沒什麼人願意種”。

王廣平就是不願意種的村民之一,他們一家常年在外打工,並不看好枇杷種植的效益,也沒時間打理。更多人擔心枇杷種植會影響種玉米。種玉米收穫不多,但當年就有,種枇杷3年沒收益,3年後怎樣還不知道,所以大部分村民不同意。

楊國林説,當時做了很多工作,比如王廣平,他是村民小組的組長,動員他起帶頭作用,而且也不用自己投入,3年後看成效。再比如擔心不能種玉米的農户,就會告訴他,枇杷樹剛栽的時候要遮陰,完全可以套種玉米,不影響,無非就是少種幾棵玉米的事情,等到結果了,也就有收益了,就不用套種了。

縣裏技術員開起“田間課”

王廣平最終種了12畝枇杷,2019年第一次掛果,到2020年,12畝枇杷賣了8萬多元。村裏種的最多的,可以賣到10多萬,少的也有四五萬。永勝村的枇杷產業正在逐漸成型,更多的人開始主動擴大種植。“現在有200多户種植枇杷的。”楊國林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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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廣平如今已經不外出打工了,而是留在家裏種植枇杷。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村裏的產業在發展,但村民們的素質仍待提升,楊國林告訴記者,掛果之後,政府把枇杷地交還給村民管理,但很多人缺乏技術,也缺乏管理的意識,“怎麼剪枝,怎麼疏果,都要學,但一開始,學的人少,有的人乾脆就扔在那裏不管,長成什麼樣算什麼樣,因為以前的玉米也是這麼種的,撒了種子,就不用怎麼管了”。

從完全靠天吃飯的玉米種植,到需要精細管理的果樹種植,村民們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掛包永勝村的縣政協每年都會邀請農業技術人員,到永勝村的各個枇杷地裏進行現場教學,教村民們如何在果樹生長的每一個環節進行更好的管理。

7月9日,新一次的培訓在格咪底村的枇杷地裏進行,培訓的老師是縣林業局的技術員,永勝村各個自然村幾十村民走到地裏,跟老師學習怎樣剪枝塑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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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裏來的技術員,在枇杷地裏指導村民枇杷管理技術。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樹的中心要剪開,透光透氣,在合適的地方讓側枝生長,還要給側枝塑形,讓它們分佈得更合理……”

培訓老師就着地裏的枇杷樹,告訴村民們如何管理,順便糾正以前管理的錯誤之處,有人鑽到樹底下聽,有人不斷地提出問題,跟着父母一起來的孩子們,則在山坡上撒歡兒。

能在家門口賺錢誰願意背井離鄉

一個多小時的講解結束,老師被一位村民拉到自家地裏請教,還有人站在路邊等待,老師的時間只有半天,但工作還很多。

聽課的大部分都是年輕人,王樹元是其中一位,他騎着摩托車,帶着4歲的小女兒一起,老師被拉到別人地裏了,他坐在摩托車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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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樹元帶着4歲的女兒一起聽課,他的枇杷今年賣了5萬多,不打算出去打工了。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王樹元告訴記者,她和妻子原本也都在外地打工,但今年枇杷賣得不錯,賣了5萬多,妻子仍舊出去打工了,他就留在家裏,一方面管理枇杷地,一方面也照顧孩子。

在永勝村,像王樹元這樣留下的,還有不少。楊國林告訴記者,永勝村目前一共有5000多畝枇杷,其中2000多畝掛果了,這些掛果的枇杷,都需要有人精心管理,不能再放養了,更重要的是,枇杷的收益,讓外出務工的年輕人看到了在家裏賺錢的可能,“能在家門口賺錢,誰願意背井離鄉呢”。

王廣平夫妻倆也都留在了家裏,打工七八年,雖然收入不錯,但孩子們受罪太多,枇杷收益不錯,他們覺得,還是留在家裏更好一點兒。

“種水果和種玉米不一樣,隨時隨地都有活兒。”在王廣平的枇杷地裏,他指着一簇新發的枝條説,“這種新條,要隨時剪掉,讓營養保留下來,果子才能長得更好。而且枇杷成熟的時間很長,從11月份到第二年2、3月,一直都在成熟,賣的時間也很長,離不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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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每年都有州、縣裏來的技術員給農民培訓。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2019年底到2020年初的這一茬枇杷,價格不錯,最高的可以賣到20多元每公斤,王樹元告訴記者,枇杷成熟的時候,山上的砂石路上,停了一溜大車,都是來收枇杷的。

“現在就是路還不好走,收枇杷的車進出比較麻煩,而且山坡上的田間路也不多,成熟的枇杷大部分還要靠人背馬馱才能運到路邊。”王樹元説。

王廣平的枇杷地邊上,已經新修了一條環山的田間路,這讓他的勞動量減少了很多,但仍舊不能達到地頭,“現在政府在不斷地修路,未來會更方便吧”。

摔死騾馬的坡地制約了產業發展

楊國林沒有去聽田間課,他和家人一起去了自家的獼猴桃地裏鋤草。他種枇杷不多,但種了30多畝獼猴桃,地就在格咪底村另一邊的山坡上。

種果樹10年,楊國林自己也成了專家,經常有外村的人來請他去指導。不過,他也面臨着和王廣平他們一樣的困難——生產道路不足。“大部分耕地都是坡地,有些地坡度很陡,以前全靠人力和畜力,過去常有騾馬從山坡上滾下來摔死,所以路特別重要。”楊國林説。

7月9日一早,吃完早飯,喂完牛,楊國林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先去地裏了,楊國林去了一趟村委會,然後才一個人走去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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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村委會門前,楊國林沒有想過,十年中他的村莊會有這麼大的變化。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從村委會到楊國林的獼猴桃地裏,要走20分鐘左右的砂石路,然後還要經過一條600多米的下坡土路,這條土路原本並不存在。2017年初,楊國林承包了山坡上的30多畝地,準備種獼猴桃時,才自己出資請人修的這條路,花了3萬。這條路修成後,不僅楊國林家可以用,沿途的15家200多畝地也都方便種植了。

楊國林告訴記者,包括樹苗、供獼猴桃攀援的鐵絲網、修路等,他一次性投入了30萬元,“材料成本不算高,人工太高了,在平地上,幹一天活100塊,在山地上就得翻一番。”

2019年,楊國林的獼猴桃已經有了收益,賣了15萬左右,2020年可能會差一點兒,“主要是天時問題,先是霜凍,後來又有冰雹,坐果不多,估計能賣五六萬。”他説。

其實,楊國林想過要做設施農業,但在陡坡上蓋温室大棚,成本太高了,而且道路沒通,即便想投入,也還缺乏條件。

“當前,交通為主的基礎設施仍存在不足,尤其是自然村之間的道路、田間道路,我們的規劃中,也在不斷地加強這方面的建設。”新現鎮黨委書記楊富丞説。

從5輛摩托車到20輛小汽車

實際上,相比10年前,村裏的道路已經完全改觀,楊國林告訴記者,這些年,各自然村裏的路面硬化、自然村之間的砂石路鋪設幾乎都已經完成,田間道路也增加了不少。

“最直觀的結果,就是村裏的車多了,沒有修路之前,全村的摩托車一共也就5輛左右。2014年到2016年,是摩托車增加最快的時候,幾乎家家都有摩托車。2018年到2019年,則是小汽車增加最快的時候,現在全村差不多有20輛小汽車。現在汽車還到不了地頭,但摩托車完全可以了”。

永勝村最遠的一個自然村,叫岩羊衝,這個村一共12户人家,因為地處山體滑坡區域,已經全村搬遷到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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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樓蓋成後,這扇門是老房子裏唯一搬過來的東西。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48歲的楊保生,就是搬遷户之一。楊保生以前在州府蒙自打工,收入可供一家人生活,但搬進新家後,楊保生的妻子因病去世了,家裏留下父女三人,兩個女兒平時住校,週末回家。楊保生要照顧兩個孩子,不能外出打工了,就在鎮上打點兒零工,兼顧着原來村裏的地。安置點有就業幫扶的人員,他們可以幫助像楊保生這樣的搬遷户,就近找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7月7日中午,記者在新現鎮安置點的一棟居民樓中,見到了楊保生。楊保生的新家,是一個三居室,兩個卧室住人,一個卧室當儲物間,客廳向陽,很寬敞。記者注意到,屋裏的各個窗户都有嶄新的窗簾,唯有客廳的落地窗沒有窗簾,楊保生告訴記者,是他故意沒裝的,“這樣亮堂,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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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的客廳沒有窗簾,楊保生説這樣亮堂。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下午兩點多,楊保生鎖上門,騎摩托車,從鎮裏出來,回岩羊衝。

他的地裏種了枇杷、生薑、玉米等,他要去給生薑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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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摩托半個多小時,楊保生回到老房子邊上的地裏,地裏還種着生薑。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從鄉間公路轉到山路,大約半個小時左右,楊保生就到了岩羊衝的老房子,老房子大部分都拆了,留了一小間當做工具間,也可以休息。房子是以前的土坯房,窗户很小,屋裏一片昏暗,即便是中午,也要開燈才能看得見。

花草掩映中的苗嶺村莊

新現鎮的安置點,樓房也是苗族風格,吊腳樓、米黃牆、木格窗。永勝村沒有搬遷的其他6個自然村,新蓋的房子也都多少保留着苗寨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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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剛亮,村民們便開始下地幹活了。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相對於城鎮裏的居民區,村裏的自然環境更好。硬化的水泥路邊上,扎着竹籬笆,路邊的花壇裏,民居的房前屋後,長着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高大的椿樹;小葉的樟樹;結着紅色果實的構樹;攀援的百香果垂下長長的枝條,上面綠色的百香果剛剛泛白,還沒有完全成熟;藍花草的花正在盛開,藍紫色的花朵迎風搖曳;本地的香脆李已經開始轉黃了,再有10來天就可以吃了;還有隨處可見的兩面針;以及和兩面針長得很像的刺天茄;偶爾才能看到一株的名貴中藥材重樓……

“我們這裏村莊綠化,除了少部分是外來物種之外,絕大部分都是本地常見的草木,還有很多經濟作物,比如香脆李、枇杷等,政府鼓勵村民在房前屋後栽樹,還有一定的補助,一方面綠化村莊,一方面也能給村民帶來一定的經濟收入。”新現鎮黨委書記楊富丞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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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的道路衞生每一段都有具體的人負責。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正在蓋房子的楊祖德的院子裏,養了100多棵重樓,種在10多個大大小小的花盆裏,大的有10多棵,小的三五棵,這些重樓他養了2年多了,去年他帶到集市上賣了一小盆,700塊錢。剩下的,他想再養養,“重樓用的是根莖,長得越大越值錢”。

母租白村裏的晚會

7月10日傍晚,山裏下起了細雨。位於母租白的永勝村委會院子裏,幾個工作人員正在雨中安裝音響、佈置舞台,一塊巨大的幕布掛起來,但因為風大,又撤了下來。

這是新現鎮文藝演出隊“送戲下鄉”的活動,演出的演員都是來自各村文藝隊的羣眾,永勝村也有10多個人參加。

因為下雨,演出拖延了一段時間,等待的過程中,楊國林又看了一下村裏人均收入的數據,10年前,母租白村人均年收入1600多元,10年後的今天,已經達到了6000元,超出了脱貧的標準。

雨停了,村民們帶着小板凳來到院子裏,坐在村委會的樓前,等着演出開始。

王英蘭穿着一身紅色的苗族服裝,坐在最前面一排,兩個小孫子就在旁邊,看演出的時候,她的臉上沒那麼嚴肅了,笑容多了一點兒,楊國林過來和她打招呼,她笑着回應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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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會開始後,王英蘭帶着兩個孫子來看演出。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王廣平坐在人羣裏,不仔細找,很難發現他。幾年前,他在這個院子裏曾經反對過,猶豫過,也矛盾過,最終同意種了枇杷。如今,他覺得自己選對了。

晚上7點多,演出正式開始了,這個時間,正好是母租白日落的時候,只是陰天看不見太陽在羣山間落盡的景色。

燈光亮起,好戲開鑼。演員們輪番登場,有講述脱貧故事的,有關於疫情防控的,也有描繪苗鄉風情的,永勝村的文藝隊演了三個節目,有苗族舞蹈,也有苗族蘆笙表演。

高山苗寨 負重爬坡

揹着孩子看演出的村民。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最後上場的是楊國林,他不會跳舞,但在場上手舞足蹈,大段的方言夾雜着苗語,似乎在感嘆永勝村巨大的變化。他也不怎麼會唱歌,但突然唱幾句,村民們則會報以一陣笑聲。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李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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