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美國洛杉磯的一處抗議活動現場。
憤怒點燃美國,從明尼阿波利斯到紐約
遊行,誦經,守夜,人們聚集在明尼阿波利斯市中心的第38街和芝加哥大道交界處進行悼念,這裏是喬治·弗洛伊德去世的地方。
美國時間5月25日,明尼蘇達州因新冠疫情失業的非洲裔中年男子喬治·弗洛伊德遭遇暴力執法,不幸身亡。藝術家們把弗洛伊德的頭像和名字畫在事發地附近的磚牆上,肖像底層的向日葵裝飾像一個光環,浮在天藍色背景之上,人們心中的悲憤吞噬了整條街道。
“趕緊把電視打開,看直播,你家店被燒了。”5月29日晚上9點多,陳愛珍接到朋友電話,她的自助烤肉中餐館和事發地在同一街區,車程不到3分鐘。
雙子城不眠夜
陳愛珍的餐館就在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局東北方向不到300米的東湖街(East Lake)上,此刻整條街都在火光中,住在市中心的店員告訴她“能聽到建築物被燒燬的聲音”,又有人發消息安慰她“燒起來的不是你家餐館”。看着電視直播和手機上不斷彈出的消息,陳愛珍輾轉到凌晨三四點鐘仍無法入睡。
5月30日早上,陳愛珍顧不上洗漱,穿着拖鞋驅車半小時到市中心,從進入東湖街開始,整條街像被轟炸過一樣,附近購物中心被燒了,郵局和美甲店也被燒了,之前因修路設置的路障和指示牌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隨處可見碎玻璃。
“還好餐館沒被燒掉。”陳愛珍鬆了口氣,但仍舊憤怒,餐廳側面身的三面落地窗被砸碎,室內桌椅、音響、電視、燈具被砸壞,收銀台抽屜被洗劫後又被肢解,捲紙和彩色糖球灑落一地。房東和保險公司的人後來在她店鋪屋頂上找到了幾枚印有催淚彈、煙霧彈字樣的彈殼。“我來明州二十多年了,遊行常有,但從來沒遇到過這麼暴力的場面,還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陳愛珍對《中國新聞週刊》説。
“明州民眾受教育程度較高,發生黑人被警察殺死的事情,很容易激發和平遊行。”明州華僑華人組織聯合會副主席程汝釗分析説。在2017年《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評選的全美最宜居城市排行榜中,明尼阿波利斯和明州首府聖保羅所在的“大雙城區”排名第17。這個以多元文化著稱的地區擁有大量自由派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據明州高等教育辦公室統計,該州25~64歲人羣中擁有大專及以上學歷的人口占比48%,全美排名第二,僅次於馬薩諸塞州。
6月8日,在美國得克薩斯州休斯敦市,人們在教堂排隊等待瞻仰弗洛伊德遺體。
程汝釗説,明州的華人華僑組織在疫情發生以來就停止了日常聚會,人們偶爾在線上討論。大家同情喬治的遭遇,認為他即使觸犯了法律,也罪不至死,同時他也不是英雄,不過,誰也沒想到他的死會引發這麼大的反應。據程汝釗分析,人們上街遊行很可能是借這件事宣泄疫情以來長期居家隔離的憋悶情緒,將近3個月沒有工作、沒有娛樂,最終這些負面情緒像火山爆發一樣失去控制。
示威活動的失控早就開始了。5月27日下午,一些示威者洗劫了涉事警察所屬第三分局附近的商場Target,入夜後,商場附近一家汽車零件商店被縱火,隨後一羣示威者沿着警局附近的南湖街(Lake Street)一路打砸搶燒,混亂中有一名男子中槍身亡,多人受傷。據海外網報道,一羣人用衣物掩蓋口鼻後,衝進商場,搬走大屏電視和其他用品,手持棍棒的蒙面人洗劫了手機店和金飾店。當晚,火勢還沒蔓延到陳愛珍的餐館,但她的房東已有所警覺,第二天就幫陳愛珍用木板遮住了玻璃窗。
保持警覺的還有明尼蘇達大學醫學院臨牀藥學副教授陸芸。5月27日晚9點,作為明尼蘇達華人醫生協會成員,陸芸剛領完第二天要捐給當地醫療機構的口罩,從城東返回城西的高速路上,看到通往市中心的下路口聚集了好幾輛警車。28日中午,按計劃把口罩捐給明尼阿波利斯市中心一家診所後,被告知下午4點有遊行,陸芸一行人沒多停留,馬上折返回家,當晚靠近被捐贈診所附近的一家藥房就被搶了。
受新冠疫情影響,明州各大院校從3月初開始全部改為線上授課,大學教師與學生基本都不住在校區。“遊行和暴亂都集中在市中心幾條主要商業街,郊外居民區還是很安靜、安全的。”陸芸自疫情暴發後,很少出門,白天在家備課、線上授課,也不刷推特,直到5月27日出門才知道市中心出事了,遊行示威活動對她的日常工作生活影響並不大。
5月28日深夜,明尼阿波利斯的抗議者“接管”了當地警察局第3分局,警局窗户被砸,還有人試圖縱火。騷亂蔓延到與明尼阿波利斯並稱為“雙子城”的明州首府聖保羅,兩城中心相距不到10公里。
5月27日,美國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一家汽車專賣店發生火災。
“守了一夜,你的書店完好無損。”29日凌晨5點多,家住聖保羅的程汝釗收到黑人租客發來的信息,第一反應是蒙的。等他趕到聖保羅市區的書店時,200多米長的街上只剩他書店所在的那棟樓保存完好,“多虧黑人兄弟保駕護航。”程汝釗説。他把書店旁邊的門面租給了一個黑人做服裝零售,28日晚,街上抗議活動開始後,黑人租客用A4紙印出 “黑人所有”(black owned)的告示貼在玻璃門上,然後開來兩輛車停在書店和零售店門口,閃着車燈,人抱着槍坐在車裏,守到凌晨5點人羣散去後才離開。
同樣被電話叫醒的還有明尼阿波利斯的唐·布萊利。30日凌晨3:30左右,保安公司打電話給唐,探測器顯示,有人闖入他的書店。書店位於芝加哥大道上,距離喬治·弗洛伊德去世地點約9個街區。
接到通知的唐匆忙穿上衣服,直奔市區。唐看到芝加哥大道兩側的每一棟建築都在燃燒,幾十個人在街上圍着跳舞。當他進入隔壁牙醫辦公室的停車場時,書店已經被燒燬。“我能看到火焰從書店前窗跳出來。”唐回憶説。
唐的雨果叔叔書店是美國最古老的獨立科幻小説店之一,成立於1974年;另一家“埃德加叔叔”店主打推理小説,1980年開業,四年後搬到“雨果叔叔”旁邊。大火燒燬了兩家書店10萬多冊圖書,包括罕見的簽名版和收藏品,損失超過100萬美元。有人告訴他,書店是被一個戴着面具的白人縱火燒燬的。
“朋友們,我已從心痛變成為憤怒。”唐在臉書上寫道,“聖湖街區的每一棟建築都在燃燒,沒有任何警察、國民警衞隊的痕跡,也沒有任何幫助。”
據明尼阿波利斯《星論壇報》 統計,自5月26日至5月29日,大雙城地區共有530家店鋪不同程度受損,67家被焚燬,主要集中在明尼阿波里斯市南區湖街和中途 (Midway) 地區。
歧視與對立
中國粉絲比身在紐約的傑瑞·科瓦爾更早關注到了事態的失控,5月28日開始在微博留言請他講講“黑人被警察暴力執法致死”這件事。科瓦爾的另一個身份是網紅視頻博主郭傑瑞,當時紐約還沒有出現大規模遊行。
“如果不是粉絲要求,我們不會輕易觸碰種族話題。”郭傑瑞的華人攝影師黃辛迪對《中國新聞週刊》解釋説,在美國,公開表達種族主義是違法的,種族歧視的話題非常敏感,稍有不公正,就會受到抨擊,甚至丟掉工作。
到5月30日,喬治·弗洛伊德的屍檢報告還沒發佈,抗議活動已經在美國多個城市蠢蠢欲動,“誰也沒想到會發展這麼快、鬧這麼大。”看完了馬斯克的飛船SpaceX載人發射的直播,黃辛迪就在網上刷到了一張“遊行告示”,通知31日下午4點開始,到晚上8點宵禁前結束,途經布魯克林、曼哈頓、布朗克斯、皇后區。
白天合法遊行需要組織者到政府申請,批准後在網上公示遊行信息,但31日的實際路線與公示並不完全一致,走到哪算哪。為拍攝視頻節目,4小時遊行後,黃辛迪最大的感受就是“累”。“可能是怕曬,6點後人才多起來。”黃辛迪介紹説,遊行、演講、喊口號、半跪默哀,然後繼續走,有經驗的人自備了水和餅乾以補充體力,同行的白人和黑人各佔一半,亞裔面孔不多,基本都是年輕人,看上去18-25歲的樣子,中年人要居家辦公,很少會參加這樣的遊行。
“你覺得美國存在種族歧視嗎?”幾乎每個被郭傑瑞採訪的遊行者都會回答“當然,肯定有。”一位63歲的黑人演員大叔“現身説法”,幾個月前他在商場拍一部情景劇,當他意識到自己把手揣進口袋後,身體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因為作為一個黑人,不可以在商場里扣緊大衣、雙手插兜,否則會被認為偷了東西,這種恐懼已經埋進了身體裏。
在美國,警察有權對懷疑攜帶槍支的行人“攔截搜身”。黃辛迪查閲資料發現,紐約警察2011年與68萬人進行過“攔截搜身”,其中87%都是黑人和拉美人。在2016年一項對警察執法力度的調查中,75%的白人認為執法公平,相比之下,只有35%的黑人認為被公平對待,儘管法律規定不能“種族歧視”,但這種“內隱偏見”確實存在。
“現在社交媒體通訊便利,喬治被執法的視頻能瞬間傳播出去,這也是導火線。”程汝釗説,人們看到有人被活活壓死的視頻,與看文字報道時產生的感受相比是不一樣的,畫面與聲音更容易引起共情。
讀者的閲讀習慣也在被社交媒體重新塑造。“軟件會通過算法推送你想看到的內容,接觸不同聲音的機會越少,就越容易極端。”黃辛迪點開推特上一個討論“38%美國人”的話題,網友在話題下接連發文闡述“38%的美國(共和黨人)正在毀掉100%美國人的生活”。
距離美國大選還有不到半年時間,兩黨擁躉借這次事件爭論不休。6月1日,希拉里在推特上轉發了網友愛娃· 杜威內發佈的一則2分鐘視頻,前15秒是共和黨中選後歡呼的現場,後面1分多鐘是黑人被壓迫的視頻素材。
“由於社交媒體字數限制,短平快的內容、簡化、片面甚至偏激的內容更容易傳播,理性的聲音越來越少。”黃辛迪説,這種對立也滲透到了媒體中,她現在一般不會只選擇看一家報紙,《紐約時報》和福克斯新聞會對照着看。
據黃辛迪的觀察,美國社交媒體上的觀點對立十分嚴重。支持警察的網友認為美國黑人福利已經很高了,但自己不爭氣,犯罪率高,美國槍支自由,因此容易造成抓捕過程中警察下手過重,反方網友則分辯説黑人罪率高正是因為社會對他們有歧視,互相在對方評論區發相反觀點的評論、文章連接和小視頻。
住在波士頓的40多歲的劉藝認為“喬治犯法引發了後續事件”,但她上高中的女兒卻認為“是警察有錯才導致的矛盾”,並不顧母親的勸説跑去參加了白天的遊行。劉藝認為,貧窮不是不上進的理由,多數一代華人移民早年生活艱苦,也處於社會底層,但重視子女教育,孩子名校畢業後當律師、醫生,經過一代人的積累和努力就翻身突破了社會階層,通常不支持遊行,但年輕的二代移民在名校經過思想洗禮,同情弱勢羣體,反對種族歧視。
兩代移民立場對立的情況並非個案,黃辛迪的朋友圈也出現了爭論。年輕的華人二代移民在科普《全美反種族歧視運動》,轉發耶魯華裔學生寫給爸媽的公開信《我們和非裔站在一起》,年長的一代移民則表示痛心疾首,在朋友圈轉發《我們和美國民眾站在一起!回耶魯華裔學生公開信》。
文明遊行與暴力對抗以日落為分界線。5月31日白天在紐約的遊行過程中,如果有人和警察起衝突,還有市民擋在中間,保護警察不被行人傷害。臨近宵禁,這羣擋在中間的市民回家了,“還在街上晃盪的,很多是想幹壞事,比如29日就曾有一羣人計劃燒了紐約知名的梅西百貨。”黃辛迪説。
5月31日,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費城,一些抗議者衝擊了當地的商店。
親歷5月30日洛杉磯暴亂的季雨萌在自媒體撰文回憶,正常遊行者撤退後,洛杉磯市中心一片烏煙瘴氣,頻頻聽到催淚彈和橡皮子彈射擊的聲音。還有人開車載着瓶裝水一箱箱地往地上扔,用來攻擊警察,天黑前已經開始有人砸門店、搶東西,從那之後,警察的行動也開始強硬起來。
黑夜過後
5月28日,州長沃茲授權啓動明州國民警衞隊,近5000明州國民警衞隊士兵入駐大雙城地區,29日起,明尼阿波利斯實行宵禁,晚上10點後禁止上街,聖保羅隨後也啓動宵禁。
“宵禁開始後,打砸事件基本絕跡。明尼阿波利斯市南城和聖保羅市州議會大樓附近白天仍有不同規模的抗議示威,晚間有百人左右的違反宵禁的示威,但與警方沒有發生激烈衝突。” 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美國金理德律師事務所律師王昶回覆《中國新聞週刊》説。他目前居住在明州,擔任明尼蘇達州法律繼續教育理事和明尼蘇達州亞太參事,代理過許多涉及少數族裔和移民的法律案件。
王昶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市區東側,距離湖街4公里,白天偶爾也會去市區看看。騷亂髮生的那一兩個夜晚,氣氛緊張,當地電視台實時滾動報道,街坊鄰里也在臉書羣組裏互通消息,避免前往鬧事街區。
除了形勢嚴重的那一兩天,王昶日常生活、工作、購物基本沒有影響,此前由於疫情,已經居家辦公多月。據王昶介紹,宵禁之前示威抗議的主要參與者是居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南城以黑人為主的居民,和臨近街區上城以知識分子和中青年藝術家為主的居民。國民衞隊入駐、宵禁開始後,白天的大規模示威抗議參與人數眾多,幾乎包括了大雙城所有階層和族羣,包括眾多州政府和市政府的民選官員。
“弗洛伊德之死引發了全美範圍的大規模抗議示威和部分地區較為嚴重的騷亂,是本世紀以來最大規模的對警察暴力的抗議示威,屬於黑人民權運動 Black Lives Matter的範疇,但破壞程度遠遠不及1992年洛杉磯因為羅德尼·金事件引起的騷亂。”王昶分析説。1992年代洛杉磯暴動起因也是白人警察對黑人的“暴力執法”,在示威遊行後,搶劫、攻擊、縱火案頻發,造成超過10億美元的經濟損失。
5月30日,週六早上,看到被襲擊的餐館後,陳愛珍悲憤之餘有些意外——周邊社區的志願者比她本人到得還早,自發地幫她清理現場。碎玻璃和小路上的石子混在一起,義工就把玻璃一片一片撿出來,有黑人、墨西哥人、白人和亞裔。陳愛珍把餐館裏僅存的水和飲料運出來分發給現場義工,開車路過的居民也會把後備箱的水和食物搬下來,讓陳愛珍幫忙分發。
下午2點左右,志願者告訴陳愛珍,市區馬上要有上萬人的遊行,擔心會再有暴動,讓她趕快撤離。陳愛珍回家路上,“沒有公正就沒有和平”的口號已經喊了起來,主街兩側不只是燒黑的牆和封店的膠合木板,還有大大小小無數幅紀念壁畫和塗鴉。
“我不認為種族主義或者種族歧視會消亡,但社會作為一個集體可以做到的是:在法律上禁止種族主義,懲罰種族歧視行為。”王昶説,要從社會和文化上改變種族歧視氛圍,需要依賴於公共教育和自我教育。
6月6日,美國全國公共廣播公司NPR列出一份清單稱,“這一系列關於種族主義的書籍、電影和播客就是一個開始”,《今日美國報》和《芝加哥太陽報》也更新了《為成人和兒童提供的關於種族主義的必讀書單》。在亞馬遜6月5日暢銷書榜單中,前20部書中有15部與種族主義相關。